皓月当空,清辉泻地,上官府后花园中,树影斑驳,人影婆娑;夜已深沉,锦棠仍挥舞双剑,劈刺正酣,那剑光与月光交相辉映,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锦棠凌空又剌出一剑,忽见有人正默默守候一旁,忙收势罢剑问道:“哟,是小香草呀,我还以为是谁呢!啥时候出来的呀?也不吭一声!”
谁知香草竟板起面孔,只是顾自噘起小嘴,接过锦棠手中剑插入鞘中,又递去一块汗巾,让她系上披风,这才冷言冷语回道:“小姐如今是咱楚国的大公主啦,名份也是越来越大啦,这眼里头呀,哪里还容得下我这小奴婢呀!”
锦棠听出了话音,一边擦汗,一边苦涩地笑道:“别人这样说说,倒也罢了;小香草啊,难道你也想用匕首捅我一刀么?怎么,还在怨姐姐哪?”
“姐姐?”——香草嘟囔道:“奴婢不敢!我这当丫头的,哪敢怨咱楚国公主呀!”
锦棠将汗巾递回给香儿道:“还说不怨,你看你看,这小嘴都噘天上去了!”
香草哼了一声,依然沉着脸不理她;锦棠又问:“旗儿呢,旗儿睡下了么?”
“哼,我说吧,小姐哪想听奴婢说话呀?心里全都是旗儿了,没错吧?哦,回公主的话,那旗儿早睡下了,说不定这会儿呀,又梦回秦国去了!”
锦棠丝毫也不计较香草,一边踏着月光向风雨亭走去,一边与香草说着话:“旗儿睡了?那咱四处走走好么?你看今晚夜色多好,我还舍不得睡呢!好啦好啦,快别噘着个小嘴啦,明日本公主一走,你这快嘴丫头,只怕想说,都找不着人呢!”
孰料小香草在身后正暗自垂泪,锦棠不觉,仍絮絮问道:“哎,旗儿的衣裳都做好了么?明日上路,可不能让他再穿秦人衣裳了!”
香草抹了抹泪,半是伤心半是赌气的说:“早做好啦!公主交待的事儿,敢不用心么?”
“还是你这香草姐姐疼他!”——锦棠回头朝香草笑了笑,显然那心思仍在小钟旗身上:“旗儿这孩子是不是太可怜啦?为了寻找自己的亲人,从楚国到秦国,又从秦国到楚国,唉,小小年纪就独自翻山越岭,还将自己的小妹妹丢了,也真难为这孩子了!”
“那怨得了谁?只怪他爹娘太狠心了!你说天底下哪有如此爹娘?让俩孩子独自上路,这不,将一个五岁的妹妹丢掉了吧?”
“是啊,多好的孩子啊,真是可惜!那叫宛娘的小女孩,先前在大街上,你不也见过吗?模样又好又乖巧!……”
“那孩子才五岁呀,说扔掉就扔掉?只怨她爹娘,也太狠心啦!”
“也莫怪旗儿爹娘狠心,要不是白起率十万秦兵破城,钟大人一家哪会遭此大劫呢?”——锦棠叹口气道:“天底下哪有做爹娘的,不心疼自家孩子?许是一时事急,情非得已呀!没听旗儿说么,他娘还在衣襟上,给他兄妹俩写有一封血书呢!……”
“那也不能将自己的孩子,就这样扔在半道上呀!”
锦棠看了香草一眼,又道:“唉,你还不懂,不懂啊!自古道,忠孝节义,难有两全的!我倒理解旗儿爹娘,既不忍自己的爹爹独自赴秦,又想让自已年幼的儿女,奔条生路,这才迫不得已,狠心出此下策啊!”
“只有你们读书人才这样说!啥忠孝节义呀?我只晓得将自己的儿女丢掉不对!”——小姐的话,遭来小香草的激烈反对,锦棠一时也黯然无语!
小香草又幽幽地问道:“有一句话,憋在心里已有两天了,也不晓得该问不该问!”
“什么话?说出来听听!”
“小姐昨日将旗儿也接来了,莫不是果真打定主意,明日要与他们一起去秦国么?”
“当然去呀,这还能有假么?怎么啦?”
小香草的怨气又冲了出来:“那香草问你,小姐去秦国到底想干啥?果真如他们所说的,是要去和亲么?你说呀!”
锦棠笑道:“呵呵,看你说的!去秦国还能干啥呀?自然是去和亲,做秦王妃嘛!”
小香草停住脚步,在锦棠身后又高声大气嚷道:“做秦王妃?不信不信、打死我也不信!小姐难道想骗香草一辈子?”
“我?唉,就是与你说了,你也不会懂的!算啦、算啦,好香草,你就别问了好么?”——锦棠回身朝小香草张了张嘴,一时却又欲说还休,缄口不言,又默默地向前走去!
“我不懂?”——香草将小嘴一噘,在锦棠身后又狠狠埋怨开了:“我有啥不懂?人人都说那秦王残暴无比,今日打楚国,明日攻赵国,那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呀!香草死也不信,小姐去做秦王妃!哼,香草早看出来了,自从赵夫人亡故了,伯牙哥又走了,我看小姐你呀,早就已经变了,变得不是原来的你了!”
“咋不是原来的我了?”——锦棠停住脚步,浑身上下看了看,笑道:“这还不是我么?你倒是说说看,锦棠我哪里有变?是眼睛变小啦,还是嘴巴变丑啦?”
“休要打岔!哼,小姐一天到晚心事重重的,变得不爱理人了!”
锦棠依然笑道:“哟,我心事重重?不爱理人?我又不理谁啦?”
香草顿时怨气冲天,眼泪又止不住流了出来:“还有谁呀?香草呗!哼,还说好姐妹呐,心里有事也不愿与香草说了,你说,有这样的好姐妹么?”
“哟,委屈还不小呢!”——锦棠赶紧回过身来搂住香草肩头,轻言抚慰道:“你看看,动不动就抹眼泪,这何时才能长大啊!好啦好啦,别再生气啦!实话告你说呀,不管啥时候,咱俩都是好姐妹,永远都是好姐妹!还不明白么?”
香草一听,赶紧抹了抹泪道:“那好!既是好姐妹,那是不是无话不说呀?”
“这还用说么?好姐妹当然是无话不说啦!”
香草破涕为笑道:“这还差不多!那好,那我问你,小姐入秦的心事还跟香草讲不?”
锦棠一愣:“心事?这入秦和亲,又能有何心事呀?”
香草又将手一甩道:“哎呀!小姐呀,你就别再瞒啦!你那点儿心事,就算瞒得过你爹,瞒得过我们怀王,瞒得过天下的人,难道还瞒得过香草么?哼,香草早就看出来啦!”
“早看出来啦?你看出了啥?那你说说,你到底看出了啥呀?”
小香草将两眼一瞪道:“说说就说说,别以为小香草不敢说!我看小姐这回入秦去和亲呀,做啥秦王妃是假,去杀那个恶……”
锦棠闻言不由得一震,倏地回过身来,将晶亮的眸子紧盯着香草道:“啊?你再说一遍!你说我这回入秦,是去杀、杀那个什么?”
小香草坦然迎向锦棠严峻的目光,毫无怯意:“我是说,小姐这回入秦和亲,做秦王妃是假,去杀那恶魔才是真!对不对?”
锦棠闻言不禁暗自叫苦,她盯住香草审视良久,方才正色道:“你这死丫头,快告诉我,这话你是听谁说的?”
小香草将两眼一瞪道:“小姐不说,难道还不许奴婢自己猜呀!咋啦?猜错了么?”
“猜的?”——锦嫦惊讶万分:“你说,是你自己猜的?难道这事儿也猜得出来?”
香草仍是一脸率真:“哼,休想瞒过香草,当然是奴婢自己猜的呀!不是奴婢自己猜的,未必还是小姐告诉我的呀?”
锦棠不禁连连跺脚,额眉紧蹙道:“哎呀!我的小祖宗,我的小姑奶奶呀!我可告你呀,这话可不是随便乱说的,那是要掉脑袋、灭九族的!懂不懂啊?我问你,你老老实实回答我,这话你与别人说起过么?”
香草也将眉眼一挑,大大咧咧地道:“放心吧,我的小姐!小香草再傻,也不会拿这种事情当儿戏的,我懂!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有啥呀?不就是个死么?小姐堂堂千金之躯都不怕,我一个为奴为婢的,又有啥好怕的嘛!”
“你?咳!你你你、你胡说八道,你胡搅蛮缠,不与你说啦、不与你说啦!”——锦棠一时不知说啥才好,急得一顿足,甩下香草蹬蹬蹬地往前跑去!
“哎,小姐,你去哪儿呀?等等我、等等我嘛!”——小香草也拔腿腾腾地就在后面追,一边追还一边嚷:“上一回你就撇下小香草,独自与伯牙哥跑了,这回休想再甩下我香草啦!”
锦棠无奈,只得回身又截住小香草道:“哎呀我的小祖宗!你嚷嚷个啥呀?咳,你到底想让我如何嘛?”
“我不想如何,只要小姐带香草一起去秦国!”
锦棠哭笑不得:“你也去秦国?你去能做啥?”
“小姐去做啥,香草就做啥,总不能让你一人去那地方唱独角戏吧!”——香草见小姐有些心动,便上前连连央求道:“我不管、我不管!反正这回呀,小香草是一定要跟你去的!你就答应了吧,我的好姐姐!既然小姐这回能带旗儿一同赴秦,那还不如一并答应了小香草,让香草一起去吧?这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不是?”
锦棠仍是一口回绝:“不行不行,此去凶险,你还是不能去,不能去啊!……”
香草噘着小嘴又道:“既是凶险,那未必你去得,人家就去不得?我不管,只要小姐去,香草就非去不可!小姐你去哪里,香草就跟去哪里!”
锦棠也急了:“哎呀,你怎么这样啊!你以为这是去好玩呀,我的好妹妹!锦棠此去,不是为了我自己,明白么?我这是为……”
“晓得、晓得!”——香草抢先说道:“香草我早就晓得,小姐此去秦国和亲,一是为了钟大人一家,二是替你爹爹赎罪,三是替天下人除害,没错吧?再说了,小姐以公主之名去秦国和亲,未必身边连个贴心的人儿也没有?”
“唉,我的好妹妹啊!”——锦棠叹了口气,拉起香草的手道:“实话与妹妹都说了吧,我又何尝不想身边有个贴心的人儿?可、可我锦棠,实在是心中不忍啊!……”
香草又将手一甩,大声争辩道:“还有啥忍不忍的?眼睁睁地看着小姐一人只身赴秦,为必香草心中就能忍么?有啥不得了的,大不了一死嘛!”
“咳,小点声!”——锦棠赶紧捂住她的嘴道:“个死丫头!你想嚷得府里头都知道么?”
香草一吐舌头,低声问道:“我不嚷、不嚷啦!那小姐答应了么?”
锦棠仍踌躇难决:“我的好香草,我晓得妹妹的心意,是不放心我独自前去,只不过……”
“哎呀,还说啥呀?小姐呀,你就答应了香草,好不好,好不好嘛?”
“唉,你呀你呀,你把我的心都给搅乱了!”——锦棠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四周小心地看了看,叮嘱小香草道:“不过,我可警告你哦,此事关系重大,绝非寻常儿戏,稍有不慎,便会招来灭顶之灾的!知道么?记往,外人面前千万不能泄露半句!”
香草满意地笑道:“知道啦!就是将刀架在香草脖子上,香草也绝不会泄露半个字的!”
锦棠望着香草沉吟再三,这才长叹一口气道:“唉,那好吧,小香草!既然你决意同去,那凡事都要听我的,不得再多言多语,以免误我大事!你做得到么?”
“做得到、做得到,香草绝不会误了小姐的大事!”——香草连连点头,又眉飞色舞道:“只要小姐这回肯带上香草,香草就是将嘴皮子缝上、割我舌头也愿意!”
“你个死丫头,又油腔滑调了,谁让你缝嘴皮子、割舌头了?”
小香草吓得赶紧捂住嘴,又连连摆手道:“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小香草从此以后,绝不再多说一个字!小姐呀,这下总行了吧?要不,让小香草与小姐发个誓?”
“你个傻丫头,又来了,谁又让你发誓?”——锦棠笑道:“快去!你去将香案设下,月上中天之时,我要拜一拜东皇太一!”
“是,小姐!”……
月光清幽,万籁无声!上官府花园内,锦棠在前,香草在后,姐妹俩双双跪于香案之下,对月焚香遥拜!紫烟缭绕,飘渺其上,锦棠拈香在手,暗自倾祝道:“这一炷香,愿我娘亲魂返九天;这二炷香,愿我哥伯牙一帆风顺;这三炷香,愿锦嫦西行如意,一击而中!”……
翌日,晴空万里,天清气朗,正是嫁娶出行吉日!一辆华贵的鸾车停于章华台下,秦国和亲使节张仪、白起等率一众车骑仪仗,正静静地恭候一侧!
章华台上,旌旗招展,鼓乐声闻,楚王宫内正在举行辞亲大典,为远嫁异邦的公主祈福!新饬封的正阳公主头顶蓝田玉,耳后大秦珠,绛朱点额,楚髻高耸,虽是一身远行装束,但仍显得风姿华贵,光采照人!
上官锦棠肩系猩红斗蓬,足登缙云皂靴,在香草姑娘的陪侍下,移步入宫,三叩九拜,依次辞别宗庙家国,辞别怀王、郑妃娘娘及一众王公大臣!
辞亲礼成,主仆二人起身缓缓离去,文武众臣之中唯独不见屈老将军及左徒屈原相送,上官锦棠不禁暗自叹了口气!
座上怀王怜其去国远嫁,忽然在座上叫道:“正阳公主慢去,寡人还有话说!”
上官锦棠回身问道:“不知父王还有何吩咐?”
怀王起身来至锦棠身旁道:“公主新丧未久,便让你赴秦和亲,寡人也是万般无奈啊!不过,寡人可再赐你一件宝贝,以为陪嫁之物!来哪,快取寡人宝盒来!”
一内侍匆匆取来宝盒,怀王接过宝盒,亲手将盒盖打开,只见匣内那五色宝石光华灼灼,璀灿夺目!怀王道:“公主为我楚国社稷安危,辞亲别故,远嫁异邦,寡人不能有亏于你啊!这五色宝石为我荆楚至宝,寡人赐你带去秦国,可保你一生平安吉祥!”
孰料上官锦棠对此五色宝石竟摇头不受;上官靳尚急步趋前规劝道:“哎呀,大王赏赐,焉有不受之理?早闻大王五色宝石,实为楚国稀世之珍啊!为父立朝多年,也、也无缘一见呀!我的儿呀,还是收下、快快收下吧!”
锦棠仍坚辞不受,怀王不禁大为诧异:“哦?莫非这五色宝石,仍不如公主之意么?”
锦棠摇头辞谢:“非也,非也!请父王万勿见疑,别家辞国之际,蒙父王赏赐五色宝石,令锦棠感恩莫名,无以言表!然而,此五色宝石价值连城,小女不忍荆楚宝物就此流落异邦,故而不受!”……
“大王啊,等等!”——怀王正欲开口,只见郑妃娘娘撇了撇嘴,也从王座上疾趋莲步,一把从怀王手中接过那宝盒,又附耳道:“公主不要也罢!大王您一番好意,哪晓得这女子如此不受抬举,不通世故!早知这女子天性不羁,简直是个怪物啊!罢了罢了,依臣妾之见,还是随她去、随她去罢!……”
上官靳尚见怀王难堪,郑妃不悦,忙上前圆场道:“大王、娘娘!都怪微臣养女不教,小女自幼娇纵任性惯了,还乞望大王与娘娘宽恕其罪,不与计较,不与计较!……”
“哎哟!”——郑妃将嘴撇了撇道:“幸亏本宫还受得了这些气,再怎么说,今日也总算嫁出去啦,真是谢天谢地啊!本宫担心的只是您这位千金大小姐呀,没上没下,没大没小的,这么不懂规矩,就是嫁入秦宫去了,哼,日后也有她好受的!”
“是是是,郑妃娘娘教训的是,教训的是!唉,都只怨她娘亲早丧……”
“好啦好啦!今日公主大喜,休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啦!”——怀王连连挥斥道:“罢罢,吉时不敢有违,公主还是离宫起程吧!”
“恕小女子理数不周,冒犯之罪,还请吾王万涵!吾王珍重、娘娘珍重,上官锦棠去也!”——锦棠复又三叩九拜,然后穿过满朝文武惊愕的目光,与香草姑娘一起,缓缓离开楚宫,步下章华台!……
眼望着女儿一步步远去,上官靳尚兀是眼泪汪汪;怀王心中不忍,又将其招近前来道:“嗯,寡人今日有疾,劳烦上官爱卿去章华台下,代寡人送正阳公主登车启程吧!”
上官靳尚巴不得如此,转身便要离去,怀王又叫住他道:“哎!还有还有,再顺便问问那位秦使张仪,日前章华台许下的聘礼,不知何时才能交割于我?”
“是,大王!”……”
章华台依然巍峨高耸,沿阶武士肃立无声!此地一经别,便永不再返,锦棠举目环顾,只见近处城廓街市,远外山水林壑,全都笼罩在一片苍茫之中!即将告别生于斯、长于斯的父母家邦,锦棠心中忽而升起一股悲壮孤独的感觉,一颗晶莹的泪珠也禁不住夺眶而出!
楚怀王等一众王公大臣,却早已于章华台上止步,他们仿佛是高踞云端的仙人,俯瞰着红尘之中这两位楚国女子,正一步一步拾级而下,踏上了古老的和亲之路!
章华台下,白起以手搭目,向张仪道:“相爷您看,来啦,公主她总算下来啦!”
张仪与白起在下面早等得不耐烦了,见那上官锦棠从章华台款款而来,赶紧正衣扶冠,迎上前去施礼道:“微臣张仪与白起将军,奉了我们秦王之命,前来迎接贵国正阳公主入秦,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上官锦棠随即落落大方,谦恭还礼道:“张大人与白将军奔波辛苦,有劳二位大人了!”
张仪道:“能奉迎贵国正阳公主赴秦和亲,是我等的荣幸!公主这边请、这边请!您看,鸾驾车骑都已备好,正午吉时,还是请正阳公主登车启行吧!”
“大人请!”——上官锦棠矜持地点了点头,随同张仪来至鸾驾前,正欲登车之际,忽又望见白起身旁的小钟旗,便收转脚步回身问道:“张大人!不知小钟旗要坐哪辆车?不如让他与上官锦棠同坐一车,可好?”
“这个?”——张仪正自踌躇,小钟旗冷不防挣脱白起的手,一边嚷着一边飞快地跑向锦棠道:“锦棠姐姐、香草姐姐!我要与你们同坐一车,我要与你们同坐一车嘛!”
锦棠伸手将小钟旗揽入怀中抚慰道:“好好!别急别急!姐姐会让你同坐一车,姐姐会让你同坐一车的!”——然后又眼含笑意,问张仪道:“张大人,您看,如此可好?”
张仪神色甚恭道:“正阳公主这一入秦,那便是我们秦国的楚妃娘娘了,那就依了公主心意吧!”……
“张大人!张大人且慢!”——公主登车之际,上官靳尚也带着胡二一众家仆气喘嘘嘘赶了过来,张仪迎上前道:“哦哦,上官大人!如今辞亲大典已成,上官大人又匆匆赶来,不知还有何见教?”
上官靳尚朝那边正欲登车的女儿瞥了一眼,忽然又吞吞吐吐起来:“嗯,也无别的什么大事,只是,只是……”
“哎,上官大人既是公主生父,有事尽管讲来,难道大人还不放心?”
“哪里,哪里!”——上官靳尚伸手将张仪拉开数步,这才附耳小心问道:“是我们大王让下官赶来送公主一程的!”
“哦,那好哇!那就一起送公主荣登鸾驾吧!”
上官靳尚又拉住张仪问道:“哎!还有一事,我们大王也让下官再来问大人一问,不知贵国许下的聘礼,何时才能交割于我?”
张仪佯作不知:“聘礼?什么聘礼?那些金帛珍宝,贵国不是都收下了么?”
上官靳尚有些急了,忙扯住张仪问道:“哎呀,在下指的不是金帛,也不是珍宝!大人您都忘啦?那日章华台上,不是大人您对我们大王、还有满朝文武亲口许下的么?”
“哦,张某人许下的什么呀?”
“哎,商於之地呀!张大人不是说,要以商於之地六百里来做小女聘礼的呀!”
“哦,上官大人说的是这呀!大人请放心,一旦贵国公主抵达咸阳,与我们大王完婚,便可派人按图一一交割,决不食言!”
上官靳尚这才舒了一口气,尴尬地笑道:“这样最好,这样最好!如若不然,下官对我怀王及满朝文武,也不好交待呀!”
张仪貌似诚恳地笑道:“不会的,不会的!难道上官大人还信不过我张某人么?”
“哪里,哪里!张大人信义著四海,声名冠天下,下官又岂能信不过张大人?”
“那好,那就此一言为定!”
“好好好,一言为定,一言为定!”
张仪亲热地执手笑道:“哈哈哈哈!”
上官靳尚也开心笑道:“呵呵呵呵!”……
独生女儿这回终于以公主之身入秦和亲,就要去做秦王妃了,那上官靳尚既是无上荣耀又十分伤感;临别之际,他对即将远行的女儿喋喋不休地嘱咐道:“锦棠、我的儿啊!爹还要最后嘱咐孩儿一句话,到了秦王身边,那便是秦王的人了,可别像在为父面前,千万别使小性子啊!记住了么,我的儿啊?”
张仪从旁提醒道:“哎,你这闺女再可不是贵府千金,贵府千金已被你们楚怀王敕封为正阳公主了,大人也该改口了吧?”
上官靳尚突然省悟道:“哦,哦,是公主,公主,是正阳公主!是下官一时糊涂,失言了,失言了,还请张大人见谅!”
“上官大人言重了!您看,贵国正阳公主高贵典雅,倾国倾城,又知书达理,端庄娴熟,大人尽管放心,依张某看来,你这千金一入秦室为妃,定会深得秦王宠幸!日后你们上官氏一族,必定是贵不可言、贵不可言哪!”
上官靳尚俯身一拜:“多谢大人吉言!大人一言九鼎,小女不才,日后若得蒙秦王恩宠,那都全凭大人一番苦心啊!下官在此替小女先行谢过,先行谢过!”
“哎,大人不必客气,你我秦楚之间,姻亲往来,这本是我们两国之福啊!我张某人还指望上官大人,在你们怀王面前力主与我秦国同心结盟,休戚与共,那才是海内一统,天下归心之道啊!呵呵,呵呵!……”
“大人放心,下官定然不负大人厚望!”
张仪拱手拜别道:“那好,上官大人若别无他事,那张某就此别过了!”
上官靳尚亦郑重地一揖道:“后会有期,后会有期!公主此行,全都拜托大人了!……”
长号如凄,悲风如咽;人之将去,其心也哀!锦棠登车回望之际,忽见爹爹那一双哀伤无助的眼神。毕竟父女一场,锦棠心中亦是不忍,复又上前向爹爹伏地叩别道:“爹爹在上,请再受孩儿一拜!孩儿不孝,连累爹爹为孩儿操心了!此去咸阳,山高路遥,孩儿这一去,只恐再不能回来,侍奉爹爹终身了!还望爹爹善自珍重!……”
上官靳尚含泪扶起锦棠道:“孩儿以公主之身远嫁秦国,这是孩儿荣耀,也是上官一脉之荣耀啊!去吧,孩子!望孩儿休以老父为念,爹爹会早晚一炷香,为孩儿祈福的!”
锦棠却摇了摇头道:“孩儿不求爹爹为孩儿祈福,只求年年寒食清明,爹爹能代孩儿去娘亲坟头燃上几炷香,烧上几陌钱,以了孩儿心愿,好么?”
上官靳尚闻言更是伤感不已,不禁含泪连连点头道:“哎,哎!为父记下了,都记下了,孩儿你就放心地去吧、去吧!……”
金鼓铿锵,号角悲鸣,鸾车在章华台前缓缓启动。上官靳尚犹是紧紧跟随鸾车难分难舍,身旁的胡二亦痴痴望定车中香草,更是眼泪汪汪不肯撒手!锦棠撩起车窗幔幛,频频挥手道:“爹爹啊,回去吧、快回去吧!都别跟着啦!胡二、胡二!将老爷搀回去吧!”
香草眼中噙满泪水,她也探出身来,望定那胡二拼命挥手叫道:“胡二哥,胡二哥啊!快些回去,快将老爷搀回去!搀回去吧,别都跟着啦!……”
那胡二搀扶着老爷目送和亲鸾驾渐渐远去,早已是泪流满面!他悲戚难抑,喃喃自语道:“香草姑娘,我的草儿妹妹呀!你陪小姐去了天边的秦国,可让你胡二哥如何是好呀?小姐此后若不能回来,你可不能不回来、你可不能不回来啊!……”
送亲仪仗一路旌旗摇摇,鼓乐喧天,秦使张仪、白起骑在马上,护侍着正阳公主乘坐的鸾驾出楚宫,过长街,直往北门而去!长街两旁的郢都民众全都冷眼旁观,亦有人摇头叹息道:“唉,又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送过去了!年年都有我们楚国女子入秦和亲,可那秦兵还不是说打来就打来啦,这和亲又有何用啊?”
“哼!什么入秦和亲,说得好听,不就是嫁人,去做秦王妃嘛!”
“可怜她娘亲刚刚亡故,我们大王就逼她去秦国和亲!唉,你说这都成什么事了嘛!”
“哼,有什么可怜的?听说我们大王根本就没逼她,都是这女子她自己心甘情愿的!我看哪,这上官锦嫦与她那混帐爹爹一样,也都是贪慕虚荣,不知羞耻之辈!”
“哦,这是真的么?”
“哼,那还能有假?”……
泗马鸾驾之中,香草居左,钟旗居右,锦棠则端居中央!锦棠似乎全然听不见围观民众的议论,她目不斜视,神色平静而又庄严!小钟旗这已是第二次入秦了,他于车中左顾右盼,显得既兴奋又躁动不安!他看了看车外围观的民众,仰起脸来问道:“锦棠姐姐,姐姐这次去秦国和亲,那秦王果真会放过爷爷与爹娘,让咱一家重回楚国么?”
锦棠还未回答,香草便抢先回道:“当然是啦!锦棠姐姐这次去秦国和亲,就是将旗儿送去与家人团圆的嘛!怎么,到如今啦,你还不信么?”
“我信,我信!只是,香草姐姐,你说这和亲是干嘛呀?”
“和亲?和亲就是,就是?”——小香草看看身旁端坐的上官锦棠,一下子又勃然变色,她凶巴巴地厉声训斥道:“哎!小孩子家家的,有啥不好说的,咋偏偏说这个呀?告你说啊,这和亲是咱大人的事,小孩子再不许问啦!哼,你知道了么?”
小钟旗怯生生地忽闪着晶亮的大眼睛,委曲地低下了头:“是,再不问了!”
“哎,他还是个孩子嘛!”——锦棠一边用眼神阻止香草,一边柔声细语解释道:“旗儿,别怕!你不是说过,说这两国交兵打仗呀,太残酷啦,今后再也不想看到这世上有人打仗啦!姐姐告你说呀,若是咱们楚国与秦国和了亲之后,今后就不用打仗啦,你爷爷与你爹娘呀,也就不会遭此大难啦!……”
“那我妹妹宛娘也就不会丢掉了,是这样么?”
“对呀,那你妹妹小宛娘呀,也就不会丢掉了!”
“唉!”——小钟旗忽而叹了口气,热切的眼光也黯淡了下来:“要是能早些和亲,该有多好啊,那小宛娘也就不会丢掉了,真想将我妹妹找回来呀!……”
锦棠伸手揽住小钟旗道:“别难过啦,旗儿,你妹妹小宛娘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和亲鸾驾出了郢都城门,便远远望见郊外那一片漫山遍野的桃林!突然,桃林那边传来阵阵激昂的鼓乐之声,只见桃林前面的空地上,一群精壮彪悍的汉子,还有身姿妙曼的姑娘,手持各色面具,一起跳起了刚劲有力的傩舞!
“天风荡荡,哟嗬!天鼓铿锵,哟嗬!天音镗镗,哟嗬!慨当以慷!哟嗬!
昊天后土,哟嗬!日月煌煌,哟嗬!荆山楚水,哟嗬!山高水长!哟嗬!……”
鼓乐铿铿,歌舞锵锵,前面一男一女两位领舞之人刚柔相济,舞姿舒展,正率一众舞者一步一顿足,三步一叩首,迎面直冲鸾驾而来!这急促的鼓点及高亢的和声,再配以奇特的舞步,早惊动了率队前进的迎亲使者!
白起不禁勒马问道:“相爷啊,您看!前面有群楚人正当道而舞!不过这舞也好生奇怪,相爷您见多识广,您看这些楚人举着鬼怪面具又吼又叫的,他们在做什么?”
张仪眯缝起眼睛审视良久,方才按辔回道:“唔,他们这应是在跳傩舞吧,是荆楚先民流传下来的一种古老的祭神之舞!”
“祭神之舞?”
“对,一种祭神之舞!将军你看,这楚人崇奉的天神本是东皇太一,虽听不懂他们唱的荆风楚调,你看,这些傩舞之人旆旄羽祓,闻鼓而动,文则披羽,武则执干;唯其男女共舞,阴阳相合,才能以虔敬之心感动上天,请来东皇太一啊!”
白起拍马上前道:“管它什么东皇西皇,待白某去将他们驱散!”
“不可不可!这里离郢都并无多远,白将军切不可莽撞行事!”
“可他们挡了我鸾驾之路啊!”
张仪摇头揣测道:“你看,这些楚人当道而舞,只怕不光是祭神吧!”
“不光是祭神?那他们冲我鸾驾而来,又是为何?”
“只怕是为车中公主而来!……”
鼓乐声声如天音贯耳,早惊动了鸾车中人,香草向窗外惊呼道:“小姐你看,你快看!他们都举着傩具,在那儿祭神呐!你看,那不是女须大姐么?”
“女须大姐?在哪里呀?今日什么日子?咋会有人在这里祭神呢?”
香草指道:“哎呀,小姐呀!你听这鼓声,再看这些傩舞之人?他们果真是在祭神呀!那不是,你看你看。还有屈原大哥呢!”
“还有屈原大哥?”——锦棠一惊:“果真是在祭神!可他们在哪里呀?我咋看不见哪?”
“你看,那不是,那不是,打头的那两位就是!”
“看见啦,看见啦!果真是他们啊!”——锦棠从舞者中认出屈氏姐弟挺拔矫健的身影,一股热流涌了上来,泪水立刻模糊了她的双眼!
“停车,快停车!”——锦棠高声下令停车,张仪忙驱马过来向道:“公主有何吩咐?”
“张大人,你可知这楚人傩舞么?”
“楚人习俗,张某也略知一二!敢问公主,这傩舞的楚人,可是在祭神吧?”
“大人既知楚人傩舞当是祭神,可知当傩舞之时,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平民百姓,不分尊卑,皆须顶礼膜拜?小女子不敢有违楚人祖训,烦请大人令车骑停靠一厢,小女子欲亲往祭拜一番,以求一路平安!”
张仪下马问道:“公主欲亲往祭拜?不知这些傩舞之人,可是公主相识?”
锦棠下得车来,对张仪道:“实不瞒大人,这些傩舞之人俱是乡亲父老及小女儿时伙伴,上官锦棠今日辞别家国,不知何日才能重返故园?料想他们这是借祭神之名,来此当道而舞,其实是来向小女告别的啊!”
“告别的?哦,公主入秦,告别亲朋故友,也是应该的,应该的!这些父老乡亲对公主可真是情深意重啊!微臣愿陪同公主前去辞别故人!”
“不用了,大人非我族类,恐冲撞了神灵!请大人还是在此稍候,小女子去去就来!”
“可护卫公主是我等的职责啊!”
“大人若不放心,可差两位侍卫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