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道[1]
博爱之谓仁[2],行而宜之之谓义[3]。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4],道与德为虚位[5],故道有君子小人[6],而德有凶有吉[7]。老子之小仁义[8],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坐井而观天[9],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为仁[10],孑孑为义[11],其小之也则宜。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12];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13]。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周道衰[14],孔子没,火于秦[15]。黄、老于汉[16],佛于晋、魏、梁、隋之间,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入于墨[17],不入于老则入于佛。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18]。噫!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19]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20]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21],亦曰吾师亦尝云尔。不惟举之于其口,而又笔之于其书。噫!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22]?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23],惟怪之欲闻。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24]。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25]。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26],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
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27],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28]。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29],土处而病也[30],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31],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32],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壹郁[33],为之政以率其怠倦[34],为之刑以锄其强梗[35]。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36];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37]。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38]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39]。是故君者,出令者也[40];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血、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41],去而父子,禁而相生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42]。呜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43],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与王[44],其号名殊,其所以为圣一也;夏葛而冬裘[45],渴饮而饥食,其事殊,其所以为智一也。今其言曰:“曷不为太古之无事[46]?”是亦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也?”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传》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47]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48],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49]。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50]。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51]《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52]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53]。
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54],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55]、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是故生则得其情,死则尽其常[56]。郊焉而天神假[57],庙焉而人鬼飨[58]。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59],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60],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61],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由周公而上[62],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63],下而为臣,故其说长[64]。”然则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65]。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66]。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67],其亦庶乎其可也。
【评析】
本文是韩愈撰写的“五原”之一,“五原”即《原道》、《原性》、《原毁》、《原人》、《原鬼》,是对儒学道统、人性等问题的探讨。排斥佛老学说,推尊儒学,用儒家思想一统人心,是韩愈在政治上积极作为的表现,这是《原道》一文的主旨所在。
仁、义、道、德,是古代四种基本的价值观,为儒家所推崇和重视。文章的开篇即对这四种概念进行了解读,指出博爱称作仁,施行并且适宜就可称作义,而“道”是通过对仁、义的涵养而获得的,与老子所宣称的“道”是不同的。开篇既然明确了儒家对仁、义、道、德四种价值观的定位,后文就是正本清源的话题。文中指出,“圣人”是儒者推崇的楷模,如尧、舜、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以至孔子和孟轲;圣人的出现,确立和完善了礼仪法规,明确了人与人相处的诸般伦理关系,社会因此和谐,得以进步。而佛道的主张却相反,泯灭人伦大防,搞乱了人心。为此作者提出了儒家道统,即儒家学术思想授受的系统,这个体统是由尧传给了舜,舜传给了禹,禹传给了商汤,商汤传给了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周文王、周武王、周公传给了孔子,孔子传给了孟轲,孟轲死后,这种学说就不得其传。至于荀子与扬雄,“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已经不属于纯粹的儒家思想了。因此承继孔、孟之后,弘扬儒家道统的重任,就落在韩愈自己身上了。文中叙说了佛道学说盛行后,一方面造成世人对儒家思想认识的混乱,另一方面大量男性劳动力的出家,加重了社会的负担,以致百姓“穷且盗”,这样就会动摇统治的基础。因此要严华夷界限。作者视佛道为异端邪说,主张要严加防范,以免佛道之泛滥危害王朝的统治基础。
面对儒家思想的弱化,为了李唐王朝基业的巩固和强化,文章最后提出了解决的措施:其一,“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也就是说只有阻塞佛道思想的传播,才能促使儒家学说的流传;只有制止佛道思想的泛滥,才能促使儒家学说的推行。其二,“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使出家的佛徒道士还俗,焚烧佛道著作,把寺庙道观改成民居,意在用以促进唐王朝经济的恢复和发展。其三,“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弘扬儒家学说以教导人们,使失去亲人的老幼或有残疾的人都能得到养育,体现了民本思想。
文章旗帜鲜明,态度决绝,体现出极强的原则性。又多用排偶句式,吞吐往复,结构严谨,层次感强。全文气势宏大,论说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