圬者王承福传[197]
圬之为技,贱且劳者也。有业之其色若自得者,听其言约而尽问之。
王其姓,承福其名,世为京兆长安农夫[198]。天宝之乱[199],发人为兵[200],持弓矢十三年,有官勋,弃之来归,丧其土田,手镘衣食[201],馀三十年。舍于市之主人[202],而归其屋食之当焉[203]。视时屋食之贵贱,而上下其圬之佣以偿之[204],有馀,则以与道路之废疾饿者焉。
又曰:“粟,稼而生者也;若布与帛,必蚕绩而后成者也[205]。其它所以养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后完也,吾皆赖之。然人不可遍为,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206];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207]。任有小大,惟其所能,若器皿焉。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故吾不敢一日舍镘以嬉。夫镘,易能可力焉,又诚有功,取其直[208],虽劳无愧,吾心安焉。夫力,易强而有功也;心,难强而有智也[209]。用力者使于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210]。吾特择其易为而无愧者取焉。嘻!吾操镘以入贵富之家有年矣。有一至者焉,又往过之,则为墟矣[211]。有再至、三至者焉,而往过之,则为墟矣。问之,其邻或曰:‘噫!刑戮也。’或曰:‘身既死,而其子孙不能有也。’或曰:‘死而归之官也。’吾以是观之,非所谓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者邪?非强心以智而不足、不择其才之称否而冒之者邪?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强为之者邪?将贵富难守、薄功而厚飨之者邪[212]?抑丰悴有时、一去一来而不可常者邪[213]?吾之心悯焉。是故择其力之可能者行焉。乐富贵而悲贫贱,我岂异于人哉?”
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妻与子,皆养于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又吾所谓劳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则心又劳也。一身而二任焉,虽圣者不可能也。”
愈始闻而惑之,又从而思之,盖贤者也,盖所谓“独善其身”者也[214]。然吾有讥焉,谓其自为也过多,其为人也过少。其学杨朱之道者邪[215]?杨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216],而夫人以有家为劳心[217],不肯一动其心以畜其妻子[218],其肯劳其心以为人乎哉?虽然,其贤于世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219]。以济其生之欲,贪邪而亡道以丧其身者[220],其亦远矣。又其言有可以警余者,故余为之传而自鉴焉。
【评析】
王承福本是一个农户,安史之乱爆发,被征入伍,建立功勋,却弃甲归田。回到家后,田地没有了,以从事泥瓦工作谋生。韩愈为王承福立传,借以警悟世人,这是作者的意图所在。
王承福的话是传文的主体部分,要点有三:其一,职业是多样的,掌握一种技艺,对生存来说是十分必要的,也是切实可行的。靠自己的劳动获取报酬,也会心安理得。其二,职业的选择因人而异,不是说什么都能胜任的。所谓“用力者使于人,用心者使人”,即从事脑力劳动的与从事体力劳动的是有差别的,劳心者指统治阶层,劳力者指从事各种体力工作的人,王氏认为自己是适宜从事体力劳动的人。其三,不同的职业,其风险指数是不同的。王承福云曾去贵富人家干活,有去过一次的,或去过多次的,再经过时,均已变成了废墟。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官场的风险代价是颇高的。以上三点,就王承福的观点而言,职业的选择往往是利益与风险共存,把风险降至最低,既能维持生计,又能保全性命,这才是精明的选择。在韩愈看来,王氏是个极端的利己主义者,王氏不愿成家,以为有妻子与孩子,就会有生存的压力,因此视妻儿为累赘。韩愈并不认可王氏的人生观,但认为王氏能保全自己,比起那些患得患失的人,还是有值得肯定的一面。
传记一般是记事为主,本篇却是以记言为主。作者借此警示世人,名为传记,实为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