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唐姬饮酒歌[1]
御服沾霜露，天衢长蓁棘[2]。
金隐秋尘姿[3]，无人为带饰。
玉堂歌声寝，芳林烟树隔[4]。
云阳台上歌[5]，鬼哭复何益!
仗剑明秋水，凶威屡胁逼。
强枭噬母心，奔厉索人魄[6]。
相看两相泣，泪下如波激。
宁用清酒为?欲作黄泉客。
不说玉山颓[7]，且无饮中色。
勉从天帝诉，天上寡沉厄。
无处张
帷[8]，如何望松柏?
妾身昼团团[9]，君魂夜寂寂。
蛾眉自觉长，颈粉谁怜白!
矜持昭阳意，不肯看南陌[10]。
【解读】
《后汉书·皇后纪下》：“(董卓)置弘农王于阁上，使郎中令李儒进鸩，曰：‘服此药，可以辟恶。’王曰：‘我无疾，是欲杀我耳!’不肯饮。强饮之，不得已，乃与妻唐姬及宫人饮宴别。酒行，王悲歌曰：‘天道易兮我何艰!弃万乘兮退守蕃。逆臣见迫兮命不延，逝将去汝兮适幽玄。’因令唐姬起舞，姬抗袖而歌曰：‘皇天崩兮后土溃，身为帝兮命夭摧。死生路异兮从此乖，奈我茕独兮心中哀!’因泣下呜咽，坐者皆歔欷。王谓姬曰：‘卿王者妃，势不复为吏民妻。自爱，从此长辞!’遂饮药而死，时年十八。唐姬，颍川人也。王薨，归乡里。父会稽太守瑁，欲嫁之，姬誓不许。”此李贺借汉史以讽唐廷，影射宪宗及宦者刘贞亮辈发动永贞宫廷政变。诗当作于元和元年(806)。
一至十二言董卓将兵入洛，凌虐朝廷，废少帝为弘农王，而立刘协(献帝)。御服霜露，天衢荆榛。唐姬与帝生诀死别，归于乡里，沦落为民，所谓“金隐秋尘姿，无人为带饰”也。从此，玉堂殿中歌声不闻，芳林苑内芳树难见。少帝已崩，哭复何益?“仗剑”以下十二句，言董卓、李儒等先是废帝，后又逼饮鸩酒，胁迫无日。其臣子置君死地，有如鸱枭之食母，厉鬼之索魄。唐姬与少帝勉强上天伸冤，上天却沉沉无声。“无处”以下八句，言唐姬被放回乡里，无处哭祭少帝，更不知其柏陵何处?古时陵墓多植柏树，故云“如何望松柏”。生者忧恨苦痛，死者长夜寂寂。来日方长，无人相怜，惟固守后妃之德，自矜自重，不复再嫁为吏民妻也。
钱仲联《李贺年谱会笺》云：“此诗是借东汉少帝刘辩被董卓废立而死之事，影射永贞宫廷政变。永贞元年秋，顺宗被宦官刘贞亮等逼迫退位，宪宗即位，隔五月而顺宗死。”按，钱说可从。据《顺宗实录》：永贞二年(806)正月丙寅朔，太上皇于兴庆宫受朝贺，至正月甲申即崩于宫中咸宁殿，其间仅隔一十六日。刘禹锡《子刘子自传》称“宫掖事秘，而建桓立顺，功归贵臣”，实一历史疑案。诗中“强枭噬母心，奔厉索人魄”尤为显明。枭母养其雏，至百日而雏强，然后啄母之眼，食母而翔去，自是影射宪宗弑父。汉则董卓、李儒逼君、鸩君，唐则刘贞亮等，实同类可比于“奔厉”也。又钱氏以为唐姬影射牛昭容，拙注、解读未取。
贺诗撷取少帝被迫饮鸩，唐姬与帝生死诀别之一刻，极悲歌慷慨、撼人心魄。时贺年仅一十有七，可见少年李贺于现实之关注。
[1] 汉唐姬：唐姬，颍川人，后汉少帝刘辩皇后。董卓废少帝为弘农王，唐姬降为弘农王妃。明年，董卓又命郎中令李儒持毒酒鸩杀弘农王。唐姬归乡里，其父会稽太守瑁欲嫁之，姬誓不嫁。具见本诗《解读》引《后汉书·皇后纪》。
[2] “御服”二句：言少帝被废，京师大路生满荆棘，汉祚不永矣。《史记·淮南衡山列传》：“(伍被曰)臣闻子胥谏吴王，呈王不用，乃曰‘臣今见麋鹿游于姑苏之台’。今臣亦见宫中生荆棘，露沾衣也。”天衢(qú)，天街，京师大路。衢，四通八达之大路。蓁棘，犹榛棘、荆棘，草木丛生貌。蓁，通“榛”。
[3] 金隐秋尘：言唐姬帝后而归乡里，如金枝玉叶之隐于秋尘。《旧唐书·僖宗纪》：“胤系金枝，名标玉牒。”
[4] “玉堂”二句：言玉堂殿中之歌，久不可复闻，芳林苑中之花木不能再见。玉堂，汉宫殿名，亦宫殿之美称。《史记·孝武本纪》：“(建章宫)其南有玉堂、璧门、大鸟之属。”寝，息、止息。《字汇》：“寝，息也。”芳林，园名，建于东汉，三国魏避齐王芳讳，改称“华林园”，故址今河南故洛阳城中。
[5] 云阳台：秦韩非、李斯皆刑于云阳，后借以指行刑之地。此借指李儒鸩少帝之所。云阳，据张守节《正义》引《括地志》曰：“云阳城在雍州云阳县西八十里，秦始皇甘泉宫在焉。”
[6] “强枭”二句：言董卓、李儒如恶枭厉鬼，强少帝饮鸩。枭，猫头鹰一类鸟，亦称鸱枭。厉，厉鬼，恶鬼。《左传·成公十年》：“晋侯梦大厉，被发及地，搏膺而踊。”索人魄，索人魂魄而食之。《楚辞·招魂》：“长人千仞，唯魂是索。”
[7] 玉山颓：《世说新语·容止》：“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将崩。”言少帝为鸩倒。
[8] (suì)帷：设于灵柩前之帷幕。谢朓《铜雀台妓》：“帷飘井干，樽酒若平生。”亦作“帏”。
[9] 团团：犹
，忧苦不安貌。张衡《思玄赋》：“志团团以应悬兮，诚心固其如结。”
[10] “矜持”二句：言唐姬庄重自持，不允父命再嫁。昭阳意，即矜守后妃之德。《三辅黄图》载武帝时后宫八区：有昭阳、飞翔、增成、合欢、兰林、披香、凤凰、鸳鸯等殿。南陌，此指洛阳城南大道，为繁华之区。沈约《鼓吹曲同诸公赋·临高台》：“所思竟何在，洛阳南陌头。”按，少帝临死前嘱唐姬曰：“卿王者妃，势不复为吏民妻。自爱，从此长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