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怡是一个伶人,并不出名的那种。但是仗着一副好皮相和风趣的段子,仍然为他赢得了不少看客的喜欢。
这日下着雨,银丝似地,织满了灰沉沉的天幕。这样的雨他最喜欢了,因为既不会太大,吓走了客人,也会让人心里存着晴天的指望,在馆子里喝一壶茶,吃两个果子,听一段戏。
但是今天多了个客人,那是一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穿着淡青色的披风,仿佛是哪家的公子,娇贵得很。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壮汉,足足有两丈高,小山般坐在他的身边。
这公子看起来似乎很有钱,他朝搭档的苍鶻使了个眼色,那个瘦小的孩子便搬来套着金色织锦的椅子,跟他演滑稽戏。
外面的雨仍缠缠绵绵地下着,客人们兴奋地吆喝起来,于是他更得意了。
他抹了抹面,坐在锦缎椅子上,如帝王般尊贵,这一举动立刻激起嘘声一片。蹲在椅子下的苍鶻稚声稚气地喊,“听说先生博通三教,请问释迦如来是何人?”
“是妇人!”刘怡煞有介事地点头答道。这一问一答,立刻让座下的观众都鸦雀无声,看客们显然被这惊世骇俗的回答惊呆了。
“怎么讲?”苍鶻故作惊讶地问。
“《金刚经》里有记载,‘敷坐而坐’,如果不是妇人,怎么会提到夫坐,之后儿子也坐呢?”
茶舍中响起了一片轻笑声,簌簌而落,仿佛细雨打在草尖上。
“那太上老君呢?”瘦弱的童子又问。
“是妇人!”仍然是同一个答案,这次有客人发出了疑惑的嘘声。
“为什么又这么说?”
“《道德经》上不是写着?‘君有大患,是吾有身。及吾无身,吾复何患!’若非妇人,怎会有身?”
座下有人忍不住大笑,连那个青衣公子,都不由抿了抿嘴。
童子做了个夸张的动作,一屁股坐到地上。他拍掉身上的灰,又煞有介事地上前问,“那文宣王呢?”
“还是妇人。”刘怡摇头晃脑地答。
“啊?这又是什么道理?”
“《论语》有云,‘沽之哉,沽之哉!吾待贾者也!’如果不是妇人,怎么会说待嫁呢?”他的话音一落,客人们立刻笑得前仰后合,小小的茶舍,仿佛要被笑声淹没。
身材细弱的苍鶻下去收钱,大家都对这雨天中的笑话十分满意,打赏起来也格外慷慨。那个青衣公子朝身边的壮汉使了个眼色,他便往托盘中丢了一小块绞碎的银子。
如丝如絮的雨,渐渐停了,客人们相继走出茶舍,该回家的回家,该继续干活的继续干活。此时正值黄昏,天边的灰色的云朵中,透出一抹嫣红,如少女含羞带笑的脸。
“这位公子请留步。”刘怡收好赏钱,追上了刚刚要出门的青衣公子。
这名贵客站住了,站在灰色天幕下,瘦弱而高洁,仿佛一支青翠欲滴的竹。
“不知这位客人如何称呼?”他走过去,指了指盘里的银子,“这么多的赏钱,多谢了。”
“贱名不足挂齿。”他说话了,声音温润而低沉,“你的笑话,曾是宫廷中的,值这么多钱。”
刘怡愣了一愣,这确实是从宫里流传出来的笑话,可是只有行内人才知道。就在他这么一愣神的功夫,那年轻的公子已经走了,壮汉缓步跟在他的身后,如一座巍峨可靠的山。
这人到底是谁呢?之前怎么从未见过?但是没功夫细想了,吃过晚饭,他还要去戏院里跟同行一起演出大戏呢。
他高声叫着搭档的宝儿,也就是那个瘦弱的苍鶻,两个人在茶舍里胡乱吃了。就踏着满地的泥泞,匆匆忙忙奔赴戏院。
二
那穿着青色斗篷的公子,身体似乎十分孱弱,雨后清寒,每有冷风吹过,都会令他咳嗽几声。
他便如散步般缓慢地走出闹市,来到了一处精致的宅院,这宅子一共两间房,外面一个小院子。周围被高宅环绕,前方不远处,又有一个别致的避雨亭,是处难得的聚财辟邪好风水。
在院子外,一个剑客长身而立,正仰着头,呆呆地望着院子里伸出来的一枝桃花。
“怎么?秦侠士对在下养的花感兴趣?”青衣公子不由摇头轻笑。
“老头子,你终于回来了,我在这儿等你老半天。”剑客急切地走过来,扶着青衣公子走进了院落。
桃花朵朵,在细雨中凋落,满地嫣红,混入泥泞,如同美人折堕。
“不知今日侠士有何贵干?”青衣公子推门走进茅舍,不知何时,身后跟着的大汉居然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他一边咳着,一边为客人煮茶烹酒,不大一会儿,小小的房间里就满溢茶香。
“老头子,你的身体还是不好。”秦侠士放下剑,大咧咧地坐下,粗犷的五官,难得添上一抹担忧。
“自从小公子与山神一役,我就落下了咳嗽的毛病。”被叫做老头子的青衣公子朝窗外吐新绽翠的桃花翻了个白眼,“你说他谈个恋爱,怎么倒霉的就是我?所以我最怕的,就是这些家伙一副蠢样扭扭捏捏地跑到我面前说他们有了意中人。”
接着他又长叹口气,“还好,阿朱是个明白的姑娘,跟了我这么多年,也未见她被哪个男人骗了。”
“老头子,我此番前来,是有事拜托。”秦侠士见他如个唠叨的父亲般说个没完,只能小心翼翼地打断。
“你说吧。”老头子把斗篷脱下,一身灰色长衣,窝在自家的床上,如一只慵懒的猫。
“你知道十里外的山霸王景通天吗?”秦侠士不由握紧了双拳,“他打家劫舍,为非作歹,近日竟发展到连商队都劫。官府几次捉拿他,都被那帮悍匪躲到山里,不得已,商会出重金拜托我们这些会些拳脚的人,集结了本城的武馆精英,组成了一支500人左右的队伍,打算于三日后杀他个措手不及。”
老头子仿佛没听见似的,慢慢喝了一口桃花酒,眼神也变得迷离起来,显是困了。
“喂,你给我起来。”秦侠士一把把他拽起来,满面通红地喊,“事关人命,你就是如此不上心吗?”
“可是听着好像没我什么事儿。”他说完,又慢悠悠地歪倒,窗外的天色渐渐黑了,雾蒙蒙地,似罩了一拢轻纱,再适合睡觉不过。
“那山里地形险峻,据说那些悍匪还不知在哪里找了诸葛亮的八卦阵布下,官兵屡战屡败。”秦侠士越说越激动,脸膛红得发紫,但仍控制着情绪,一字一句道,“所以,我才来找你。那些天险阵法,对你来说,只是雕虫小技对吧?”
“你们需要一个引路人?”
秦侠士点了点头,窗外已经完全黑了。在朦胧的黑暗中,他的眼睛如猎豹般散发着坚毅的光。
“五百两,不能再少。”老头子伸出了一个巴掌,在空中晃了晃。
“成交!”商贾大户有的是钱,他不觉得这五百两有多难凑。
“那三日之后,何时动手?”
“亥时。”秦侠士拎起佩剑,准备告辞,“在下还有很多事情要筹备,就不多叨扰了。”
“人定之时,好时辰。”老头子仍歪在床上,轻轻念叨着。月亮渐渐升起,皎白的月光,透过棱窗,映在他俊美的脸上。
使他苍白单薄得似一幅画。偏偏,这画的背景,隐约满布重重鬼影。
三
刘怡今日在台上演歌舞戏《代面》,因为戏班里演兰陵王的伶人得了风寒,不得不请他来替演。
他身着紫衣,腰系金带,手拿长鞭,带着狰狞的面具走上了台,身边簇拥着一众扮演北周军将的伶人。乐师们鼓瑟鸣琴,奏起了宏伟激昂的《兰陵王破阵曲》,声音甫一响起,立刻激起了台下观众的一片喝彩。
《代面》本是宫廷中的极受欢迎的戏曲,因为皇室衰弱,兵荒马乱,渐渐流传到民间,百姓也十分喜爱。
一向在茶馆酒楼里演参军戏的刘怡,鲜少登上这么华丽的舞台,在波澜迭起的喝彩声中,不由痴了。在舞台上扬金鞭,唱军曲,旌旗飘摇间,连他都恍然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战无不胜的美将军。
台下的观众很多,一阵暖意袭人的春风吹过,扬起一条青色的头巾。他又看到了前日在茶馆里遇到的青衣公子,他今日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衣服,双眼似水银般澄净,白玉般的面上,仍是一副宠辱不惊的神态。
刘怡借着唱词转了几个身,凑到了容易观察他的角度。他这才发现,这名公子的仆人竟然换了,不再是魁梧的大汉,而是一个窈窕的女人。
那女人身穿黑衣,面若桃李,杏核大眼,朱色的红唇上,总是挂着一抹似有还无的笑。这样貌美的女子,确是他前所未见。
于是他唱作得更得意雀跃了,皆因黑暗之中,有一双伶俐美目盯着他。在代面的最后,是扮演兰陵王的伶人当众掀开面具,展现绝世风华。
为了这一刻,他今日特别描了眉毛,涂了嘴唇,原本就漂亮的一张脸,被妆饰得美好若妇人。
所以当他除下面具,手持金鞭,凛然站在舞台中央时,台下立刻爆发出海浪般汹涌的掌声。在微醺的春风中,他仿佛看到那名黑衣女子眼波流转,恰似流水逐桃花,淡淡地掠过他的面庞,无限风情。
这晚他有点晕,戏班的人在讨赏钱,他跑到后台坐着。不知道那公子还认识自己吗?那女子是谁?他能结识吗?
身为伶人,与他相好的有富家的女子,有风尘流莺,但却从未有人让他如此一见倾心。天上银河横贯九天,他那颗七窍玲珑心,仿佛也被谁收服了。
然而还没等这春夜的美梦开始,他突然觉得颈后一凉,似乎一把钢刀架了上来。接着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听说你演戏很不错,景大爷这几天无趣得很。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那是个莽夫打扮的人,又黑又糙,如果不是手上拿着柄亮晃晃的唐刀,他一定会觉得是哪家的脚夫。
这城里城外,只有一位姓景的,敢称大爷。
刘怡的脚突然有点发软,十分讽刺地,身穿兰陵王威风凛凛的披甲,被几个莽夫连拖带拽地走了。
他到此时,才觉得自己的人生,真真正正是场滑稽戏。
四
星斗阑珊,月色清朗。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然而却有一队人马,悄无声息地从城里的小门溜出来,向城外黑黝黝的山里走去。
那山在深蓝色天幕的衬托下,仿佛一个巨大的棺木。领队的是秦侠士,他腰悬佩剑,身后还背着几把短剑,显然即将到来的,是一场恶战。而其余的人或骑马或徒步,打扮都跟他相差无几。
在这行煞气冲天的队伍中,只有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人,消瘦颀长,完全没有武装的模样。
有夜风吹过,掀开了他的玄色斗篷,露出里面樱红色的长袍。
“我说老头子,你有必要穿得这么鲜亮吗?活像是个要出嫁的媳妇。”秦侠士对他的衣着嗤之以鼻。
“我怕等会儿你们厮杀起来,我会迷路。”一点儿也不老的老头子故作娇羞地回答,“那些家伙眼睛都不好使,万一我丢了,方便他们找。”
“得了吧,如果你能在山里丢了,我何必还花500两请你!”秦侠士朝地上吐了口吐沫。
于是老头子突然无端地咳嗽起来,连一向青白的脸都胀得通红。秦侠士慢慢发现,当他不想说话的时候,就开始装咳嗽。
这时他就会觉得,有病的根本不是这个孱弱的年轻人,而是他自己。
这行人马悄无声息地走着,终于行至半夜,到了山脚下。已是春末夏初,山里的树木郁郁葱葱,山峰连绵不绝,如海洋般深不可测。
带路的向导走到这片树林前,就不再走了。他领了银子,头也不回地逃命般地奔向来路。再往前走一步,就是景大爷的领地,他有十个脑袋也不敢再带路了。
秦侠士不耐烦地盯着身边骑在黑马上的老头子,而他也仿佛才知道自己的任务似地,从马背上溜下来,对着虚空做了几个怪异的手势。于是在凉爽的山风中,不知从哪来多出来一个黑衣女子。
“阿朱,带他们进去!”老头子吩咐这个俏丽的女子,“路你应该早已打探好了。”
那女子魅惑地一笑,纤指一伸,便从指间弹出一根琴弦般坚韧的银丝。接着她灵巧得像一阵风,细腰一扭,已经率先钻入了密林。
秦侠士一挥手,大家都从马背上下来,拿着家伙,顺着那根闪亮的银丝,钻进了林子。
老头子一个人打了个呵欠,抻了个长长的懒腰,报膝坐在地上看月亮。月亮的影子渐渐移到中天,残了一角,似天下所有的不圆满。
四周静寂无声,只有草叶轻响,虫鸣阵阵。最好的声音,便是没有声音。大概过了一炷香功夫,远远的山林中,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呼。
接着惨呼之声此起彼伏,越来越多的哀叫声在天幕下回荡,连马匹都受了惊,在空地上不停地打转。
老头子急忙站起来,牵住了那几匹骏马的缰绳。恰在此时,树枝摇曳,惊鸟乍起,几个浑身血污的强盗从密林中咧咧趄趄地跑了出来。
他们看到草地上的十几匹骏马,眼睛骤然亮了起来。而且最幸运的是,看马的显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青年。
“咳咳咳。”老头子被他们吓了一跳,突然咳嗽起来。于是那些山野莽夫更开心了,他们欢呼着向他跑了过去。
“快点,把马让给爷爷们,或许还能保住你的一条小命!”为首的一个挥舞着铁刺,尖啸着,“今晚不知撞了什么邪,居然被人摸到了家门口,也算你倒霉,撞到了这破日子。”
“可是我的伙伴们让我看着这些马。”老头子一边咳嗽,一边十分无辜地回答。夜风吹起他的斗篷,露出鲜艳的袍角,仿佛在一片墨色中,滴了一滴血。
“伙伴们?”那几个强盗猛然反应过来,立刻勃然大怒,“奶奶的,你居然跟偷袭老子们的那帮贼人是一伙的!”
他们双眼通红,举着兵刃就朝这个单薄柔弱的青年冲了过来。
他看起来是那么的瘦,脸上带着几分病态的白,仿佛一张裱好的画,轻轻一撕,就能让他支离破碎。
然而那青年却不避也不闪,嘴唇微翘,似笑非笑,勾出诡异的弧度。
“眠狼!”奇怪的字眼从他的薄唇中吐出。刹那之间,一声狼啸平地而起,在山间回响不绝。长期生活在山里的强盗,再明白不过这叫声意味着什么。
深蓝色的天幕下,骤然布满浓重的煞气。
几道剑光,如虹似电,从林间袭来。强盗们还不知怎么回事,便已身首异处,血流成河。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老头子厌恶地捂住了口鼻。
一个黑衣少年踏过残破的尸体和浓稠的血浆,走到他的面前。少年表情冷峻,背负一柄玄铁长剑,乌黑的剑尖上,仍兀自滴着血。
“让您受惊了。”他跪拜在老头子面前。
“你辛苦了,眠狼。”老头子仍以袖掩鼻,长叹口气,“如果不是为了这几匹马,我也不会叫你出来,奈何受人之托。待会儿还得跟秦侠士多讨些看马钱。”
眠狼笑了,他这一笑,仿佛万年的寒冰被阳光融化,因为难得,格外动人。
这一主一仆就这样站在月影迷离里,血色腥风中。风吹起老头子漆黑的披风,仿佛一个张牙舞爪的噩梦。
五
刘怡完全不知怎么回事,便被那伙悍匪拖入了山里。当他借着月色,看到头顶那遮天蔽日的密林时,不由在心中暗暗悲叹了一声。
这深山里的路十分奇怪,七拐八拐,还有机关暗哨。押着他的几个匪人也异常托大,根本不蒙上他的眼睛,看起来完全不怕这个伶人记住道路。
他开始还机警地默记路边某棵高耸入天的大树,某株歪脖子的老松树,但是没一会儿,他就已经搞不清方向,只觉得道路曲折,简直似一个天然的迷宫。
而且他走不惯山路,加之戏服又长又重,一路磕磕绊绊,甚至还有人不耐烦地对他连踢带拽。
当他被带到林中一个废旧的窝棚时,已经是月影西斜的时分。这简陋的茅屋被密林环抱,在被推入柴门的刹那,他突然想最后看一眼天空。
可惜只看到一片黑沉沉的密林,以及如繁星般点缀在林中的灯火。那光芒错落有致,煞是好看,美得仿佛画本中描绘的,天宫的景致。
然而他很快就被人推进茅屋,门被重重地关上,一股混合着汗水和霉味的气息钻入鼻翼,黑暗中不时传来痛苦的呻吟声。
刹那之间,变换了天上人间。
待眼睛适应了黑暗,他才发现这茅屋中大概有十几个人,他们或躺着,或蜷缩在墙角,有的酣睡,有的不停叫痛,形态各异。
刘怡手脚并用,摸索着爬到了一个黑暗的角落。那里有两个人,拥抱在一起,似乎害怕到了极致。一缕甜腻的芬芳,在黑暗中慢慢扩撒,仿佛在这狭窄肮脏的地方,开了一树的雪白。他忐忑的心,在这诱人的香气中渐渐平缓下来。
那是城里的姑娘惯用的,桂花头油味。
他顺着香气向前摸,摸到了一只滑腻而冰凉的手,那手的主人并不躲闪,柔夷轻轻颤抖。刘怡顺着这只手摸过去,借着一米淡薄的星光,看到了一张桃花脸。
那女子正值豆蔻年华,姣好的五官,因惊吓而失去颜色,仿佛一朵被雨打风吹过的白色梨花。
刘怡心中一软,伸手摸了摸女孩的头。然而他的手很快被人打落了,那是一直抱着她的少女,墨色之中,只见她一双妙目熠熠生辉。
他尴尬地缩回了手,小心地蜷缩在墙角。
那少女往前探了探,狠狠瞪了他一眼,刘怡看清了她的脸,虽然憔悴,却仍艳光逼人。
“小姐误会了。”他朝少女做了个道歉的手势,退后了几分。两名少女把他视为洪水猛兽,紧紧拥抱着,躲得更远了。
疲惫,像是被春雨眷顾的野草,在夜色中疯长,他再也支持不住,倚在墙上,沉沉睡去。
次日天光大亮,他才悠悠醒转,温暖的阳光,透过草棚的缝隙照进来,在他俊美的脸庞上,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色。
许是见他容貌英俊可亲,那两姐妹也不再对他严加提防,反而跟他谈起心来。他这才知道,这两位形同姐妹的女孩,实际上才认识了三天,而且身份大相径庭。
年纪小的那个是城中巨贾张家的女儿,名唤云英,前几日踏春被山贼劫来,那景通天正向张家讨千两黄金的赎金。
年纪稍大的厉害女孩,则出身风尘,是杏花楼里有名的歌姬蔓儿,此次沦陷贼窝,是因为景通天六十大寿将近,被抓来唱曲的。
刘怡看了看自己的一身戏袍,估计自己被错当成名角,绑来一同献艺。
云英因年纪较小,涉世不深,对刘怡格外亲近,没事就缠着他闲聊。茅屋里的人渐渐都醒了,一番交谈下来,刘怡才知道,这些人大部分都是肉票,有的被关了十几天,家里再拿不出赎金,就要被杀了祭山。
“可是你们为什么不逃?”刘怡纳闷地看了看这四面漏风的草棚,这房子一副随时都会倒塌的模样,想要出去,再容易不过。
“逃出这茅屋容易,想要逃出这山,可难上加难。”一个商人模样的中年人搭话道,“这山路九曲十八弯,又被贼人们特意布置过,如果没人带路,根本无法进出。否则官府也不会对这些山贼束手无策,枉自逃跑,与找死无异。”
他这话一出,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连受伤的人都不再呻吟。道道金光,利剑般刺破屋顶,仿佛冬天挂在檐下的冰棱,散发着森森寒意。
刘怡为了安抚蔓儿和云英的恐惧,开始表演起拿手的滑稽戏,两个女孩的心防被笑话卸下。小小的角落里充斥着银铃般的笑声,就连厉害外向的蔓儿,都不再对他排斥。
提心吊胆中,一天很快就过去,血红的暮色笼罩了大地,这小小茅屋,渐渐又被黑暗包围。这晚刘怡与云英和蔓儿依偎而眠,两个女孩身上淡淡的馨香,让他暂时忘记了恐惧。
然而睡到半夜里,在一片蛙叫虫鸣中,又添了一些兵刃相交的脆响。那声音越来越密,落雨般连绵不绝,随着一声凄厉的悲鸣,所有人都被惊醒了。
“打起来了!”倚在门边的男人首先叫起来。大家一下都醒了,争先恐后地凑到门边,顺着门缝往外看。
夜色朦胧,看不清晰,只能隐约看到十几个人影,在空地上斗得正欢。刀光闪烁,剑影缤纷,显然正进行着一场恶战。
“快跑啊!有人来救我们了!”不知谁嚷了一声,大家一拥而上,撞破了柴门。朦胧月光中,清晰可见,守门的强盗正躺在地上,胸口插了一只羽箭,浑身血污,显然已死去多时。
刘怡一手拉着蔓儿,一手拽着云英,向远处一名侠士打扮的人冲去。
然而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一阵破风之声,如蝗的羽箭,铺天盖地地从高大的树木中射来。
完了!那些强盗,宁愿把他们都杀掉,也不让他们逃跑。
他咬了咬牙,站出一步,将蔓儿和云英挡在身后。恰在此时,一阵疾风刮过,吹起他凌乱的发丝,只见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名黑衣女子,她纤手一伸,便射出千万道银丝。那银丝似细雨,似织锦,张开天罗地网,瞬间击落了漫天飞羽。
那女子回过头,朝他嫣然一笑,身姿曼妙,顾盼神飞。衬着落羽飞叶,浑似姑射仙子,刘怡不禁看得痴了。
六
春日的雨,总是绵密温柔,仿佛少女的红酥手,轻轻拂过路人的脸。一个穿着织锦长袍的公子,打着伞走在烟雨蒙蒙的街心。街上酒旗招展,绿柳吐翠,不知哪家的歌女在弹琵琶,歌声散落雨中,平添了几许香艳。
“绿藤阴下铺歌席,红藕花中泊妓船。处处回头尽堪恋,就中难别是湖边。”
踏着软软绵绵的歌声,老头子一边咳嗽着,一边走上了酒楼。窗边一卷竹帘,帘下坐着秦侠士,他依然剑眉入鬓,英气十足,只是脸上多了一道黯红色的伤疤。
秦侠士叫了一桌菜,有黄酒酿鸭,糯米青团,全是老头子喜欢的。老头子笑了笑,十分满意地入了席。
“一个月前,多亏你了,这是说好的酬金。”秦侠士将一个锦缎绣包放到桌上,“本来早就该给你,可是没想到我会伤这么重。”
“能顺利除掉匪患就好。”老头子伸手打开绣包,只见里面放着十几块小金锭,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
“多亏阿朱姑娘,如果不是她带路,我们根本无法进山。”秦侠士望了望窗外的天空,“三天前,景通天被官府正法了,这事儿你知道吧?”
“嗯。”老头子喝了口酒,“那天万人空巷,城里一半的百姓都去法场看,我怎会不知?”
“没了这恶霸,本地的生意会更加繁荣。”秦侠士突然压低声音,隐秘地说,“但是咱们这事儿,却意外地成就了另一个人。”
老头子放下酒,没有说话。他知道秦侠士在说谁,是伶人刘怡。他那日也被掳到山上,不知为何,却得了个英雄的名号。
至此声望便起来了,加之张家的老爷花大价钱捧他,连杏花楼的花魁蔓儿都常带恩客去听他的戏,一来二去,短短几十天,他就变成了这城里的名角。寻常的茶馆酒肆中,再也看不到他的影子。
“这世上的事,真是难以说清。”秦侠士望着被雨水洗涤得青翠碧绿的柳枝,“那伶人惯于玩弄女人,估计没多久,就又要变成本城一害。”
“害人终害己,这是天道轮回,无需你我操心。”老头子喝完酒,吃完菜,就像来时一样,慢悠悠地走了。
在如丝如絮的细雨中,他宽袍大袖,打着青竹伞,走得格外的慢,仿佛在一寸一寸地丈量着地上的青石砖,又仿佛在数着地上随风而落的残红。
只是在路过戏院时,他难得地买了两个位置。
当晚,他又见到了刘怡,这次陪他看戏的是眠狼。这个冷峻的少年缺乏对人世的了解,多带他见见世面总是好的。
一个月不见,台上的刘怡红光满面,意气风发,与之前卑躬屈膝,博人一笑的模样大相径庭。
人若走起运来,真是连鬼神都挡不住。整场下来就他扮相最好,状态最佳,连唱词都是顶嘹亮的。
“先生,你看那是谁?”眠狼的眼睛在黑暗中格外好使,指了指坐在前排的一位女子。那女子穿了一件全黑的纱衣,锦缎束腰,使她的腰肢从背后看来细得不盈一握。长长的黑发披在脑后,用一支满坠珍珠的缎带系住,如黑绸般耀目。
那根缎带他再熟悉不过,正是开春时他送给阿朱的礼物。
他气得猛然站起来,青白的脸色,头一次染上了红晕。但是很快,他又镇定地坐下了,喧嚣的锣鼓吵得人心烦,在这热热闹闹的人间大戏之中,他只见阿朱柔软而深情地看着台上的人,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
老头子再也看不下戏,带着眠狼匆匆离开了。为了排遣心中的郁气,他并未急着回家,而是在繁华的闹市中转了转。在那处处脂粉的烟花之地,那些染着花钿,涂着朱丹的流莺们,檀口中多了很多有关于“刘郎”的唱词。
“刘伶醉,倾千杯。银烛树前长似昼,露桃华里不知愁。”此时雨已经停了,闷热的天气令人难受。眼前花红柳绿,风情旖旎,甚至还有轻佻的女子,朝他脸上抛来芬芳的娟帕。他转了一会儿,心情愈加烦躁,带着眠狼回到了家。
“先生,要不要我去把阿朱叫回来?”眠狼似看出他的心意,跪坐在他面前,小心地请示。
“不用了,陪我喝一杯吧。”他烧开了水,漆盆里烫了一小壶梅酒。又从厨房里拿出一整条兔腿,这是黑衣少年最喜欢的食物。
“谢谢先生。”眠狼端坐着喝酒吃肉,像是一个拘谨的仆人。
“你不用毕恭毕敬,我们就像朋友一样聊天就好。”他喝了酒,歪倒在地板上,望着玄衣如水的眠狼。这个清俊的少年,总是跟他混不熟,即便对他再好,他也小心跟自己保持着遥远的距离。
过于谨慎,有时会让人觉得冷漠。
“先生是我的主人,理应如此。”眠狼低下头,三千青丝,垂到脸颊,更衬得他的脸充满稚气。
毕竟还是个孩子啊!老头子在心里感慨一声,想跟他聊些轻松的话题,但是脑海中充斥着阿朱痴情的影子,让人无论如何都轻松不起来。
“小公子他好吗?”他突然又想起了一个白衣的少年,当他离开自己之前,也是情深如许,投入忘我的。
“他很好,他规规矩矩地做着山神。不奢求,不妄想,所管辖的山区风调雨顺,年年丰收。”眠狼一边喝酒,一边回答。
“不奢求,不妄想?这话真不像他说的。”
“因为他说,奢求和妄想只能带来痛苦,他现在这样很好。”眠狼仍然面无表情,仿佛谈论的不是自己的朋友,而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眠狼,告诉我,你也会对爱情充满向往吗?”老头子想了想,终于说出了藏在心底的疑问。别人都会骗他,眠狼不会。
“我不知道其他人。”眠狼郑重其事地回答,“但是当我孤零零地一个人走在雪地上,又冷又饿的时候,如果有一位伴侣与我同行,我会倾尽生命去保护她、报答她。”
“是这样啊。”老头子长叹一声,窗外春月正明,他手中的碧绿的青梅酒,不知何时已像月光般冰冷。
“孤独,是最可怕的敌人。”眠狼喝干了酒,大口啃起了兔腿。
老头子歪在地板上,喝干了杯中最后一口冷酒。他没有叫阿朱回来,这是一个春末夏初的夜,空气中充斥着雨后的潮湿,和花木的芳香。
花好月圆,本该是属于情人的时光。因此,他决定不去破坏这样的好风月。
七
“刘郎,不要走,再陪我一会儿。”残烛滴泪,红绡罗帐中,一个眼带桃花的女子,伸出藕臂,攀上了少年郎的脖颈,但是那少年却笑嘻嘻地推开了这位千娇百媚的佳人。
“我还有两场酒席要赶,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匆匆忙忙地穿衣戴帽,整理冠带,待走出香闺,已然是个面如冠玉的俊俏郎君。
花楼里的姑娘都争相跟他打招呼,在这个时代,狎妓只是风流之事,无损道德。甚至文人骚客,还会写艳诗讨妓女欢心,被众人传为佳话。
刘怡脚步匆匆地走出妓院,向杏花楼走去。昨夜下了一场雨,天边的阴霾散去,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大地,仿佛女郎们热情如火的视线。
阳光晃眼,令他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想他月余前还是一个落魄的江湖艺人,短短几十天,便已成了城中顶尖的红人。
这得多托赖那位多情的美人儿,因此不论应酬再忙,约会再多,他也会在午时去杏花楼找蔓儿。
蔓儿正在房间里等他,她命侍女做了羹汤,自己身着轻薄的料子,婀娜地坐在饭桌前。她一改两人初见时凌厉的风范,温柔得似一弯含羞带娇的春水。
刘怡熟稔地走上二楼,掀开珠帘,踏入蔓儿的房间。他笑吟吟地望着眼前的美人,樱红色的纱衣,遮不住她身上旖旎的春光。
“刘郎,你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晚?”蔓儿为他盛了一碗清淡的笋尖汤。
“昨晚去张老爷家表演,唱得太累了,起得稍迟些。”刘怡端过汤,顺手抓住了蔓儿的酥手,“怎么,想我了?”
“云英那小丫头,是不是对你有意思?”蔓儿故作娇嗔地抽回了手。
“这我可没看出来,她从来不看我的戏。”刘怡望着蔓儿,想到初见时的情景。他本以为娇弱的云英会属意自己,哪想到却是性子刚烈的蔓儿最终与他相好。甚至拿出自己的私房钱贴补他。
这世上最难懂的,便是女人。
但不知为什么,当他这样想时,眼前却出现了一个身穿黑衣的窈窕身影。于是口中的三鲜青笋汤,都变得寡淡无味。
“刘郎,什么时候替我赎身呢?这样的日子,我过得太腻了,每次见到那些粗鄙的客人,我都很烦。即便是为他们弹奏歌曲,也会觉得恶心。”蔓儿像只猫一样,钻入他的怀中,柔声说着。
刘怡的脸色一僵,最终还是满脸堆笑地回答,“快了,快了,你看我才红了没几天,根基不稳,怎么也得等到秋天再说。”
蔓儿听了,满意地闭上了眼睛。美丽的脸上写满柔情,不复当初的凌厉。
阳光越来越烈,照进了这狭窄温馨的房间,仿佛要让每个阴暗的角落,都在光线中无法遁形。
可惜再盛的光芒,也无法照进人的心底。
这晚刘怡又登台演《代面》,那个喜穿黑衣的女子又来了,静静地坐在前排。他见过很多女人,有多情的妓女,有含羞的闺女,有寂寞的夫人,但却没有一个女子像她。
如果说别的女人能用花形容,用画描摹,这个黑衣的女子,却只能令人联想到那些被夜色笼罩的,荒诞而诱人的罪恶。
她的眉很细,却偏偏有些向上挑着;一双杏核大眼,明明灵动如秋波,却完全读不出半丝温暖;以及那永远红得过分的唇和羊脂般的肌肤,这些矛盾都在她的身上,得到和谐的统一,使她像元宵节灯会上那最难懂的一首字谜,让人总想去费心琢磨。
他拎着金鞭转了几个圈,立刻博得一片喝彩。坐在台下的女人笑了,就像那晚在匪窝中一样,笑得婉转妖媚。刘怡仿佛喝了一坛女儿红,刹那间头晕脑胀,整个人都要溺毙在那荡漾的眼波中。
当晚下台,他在井边提水,洗掉脸上的浓墨重彩。一个俏丽的身影,出现在漫天星光下。彼时正值初夏,风中回荡着惑人的花香,银河璀璨,月光如水。黑衣的女子身披星华,站在碧绿的竹枝中,腰细如蜂,婷婷袅袅,让人不忍移开眼睛。
“我叫阿朱。你呢?”她轻轻地说,声音低沉而柔美,像在低吟一首婉转的诗。
刘怡手中的木盆“哐”地一声,掉落在地,水花四溢,在青石板上肆虐地横流着,仿佛他那无法控制的感情。
刘怡又变了,整个人会发光般的好看。恰逢仲夏时节,暑气逼人,他穿着轻薄的吴缎白衫,招摇过市。走到哪里,都会激起一片惊叹。
越来越多的女人簇拥着他,她们倾尽所有,只为买刘郎一笑。
可是随着他变得越来越俊美,他琥珀色的眼珠,也染上了一层寒霜。再也没有人能让他动心,即便是蔓儿也不行,这个可怜的姑娘拒绝了所有的客人,每天中午都会做好家常小菜等他。
但是他已经很少来了,渐渐她只能从别的姑娘口中,才能听到有关于刘怡的事情。她知道他现在流连于花丛之中,如鱼得水;她知道要想博他一笑,已需千金;她知道他已经有了一名至交的红粉知己,不过没有人知道那姑娘的名字,只说是名喜穿黑衣的女子。
风流的刘怡、多情的刘怡、没有心肝的刘怡,却能伏在那黑衣女子的膝上,乖巧得像一只波斯猫。
蔓儿再也忍不住了,在一个下午,她跟刘怡吵了起来。由于拒客太多,她的闺房已经没有昔日那么奢华,甚至连被派来伺候她的小侍女,都被遣走了。
“那个女人到底是谁?你不是答应过我,秋天要跟我远走高飞!”她头发披散,野猫一般向刘怡扑去,却被一个耳光打了回来。
“现在是夏天了,天气很热。”刘怡穿着一身碧海蓝天般的长衫,站在金色的光线中,轻描淡写地说,“春天的诺言,已经不算数了。”
“你、你这个没心肝的人……”蔓儿扑在床上大哭,撕心裂肺,“要不是我倾尽所有捧你,你能有今日?”
刘怡并不说话,只笑盈盈地走过来,拿了一面铜镜,放到她的面前。镜子里映出一张憔悴如老妪的脸,昔日的花魁,短短几个月中,就添了白发和皱纹。即便厚厚的脂粉,也遮不住她飞快老去的容颜。
“蔓儿,你看你现在已经成了什么样子?”刘怡仿佛不忍心地道,“我告诉你,她叫阿朱,她永远不会像你一样天天等我,更不会令自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说完他就扔下铜镜走了,路上阳光晃眼,他随手买了把青竹伞,慢悠悠地向一处豪华的宅院走去。
邀约太多,时间太少,他的生命从未如此繁茂丰盛过。想到美好前程,嘴边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
或许是少年得志,他沉迷于美梦之中,完全没有注意到,街边的酒旗招展下,一个身穿织锦长袍的公子,正默默地注视着他,眼神如凝霜冻雪。
当晚杏花楼的花魁蔓儿就突发了急症,据大夫说是急火攻心,煎了几幅药灌下去都无济于事。
这个绝望的妓女临死之前,居然提出一个惊人的要求,她要见张大户家的女儿张云英。所有人都在嘲笑她,说她死了还心存妄念,居然想见个未出阁的千金小姐。
然而没有人知道,在黎明时分,一个消瘦的身影,悄悄溜进了蔓儿的房间。
“我来了,蔓儿姐姐。”黑色罩衣之下,露出一张清秀白皙的小脸,一双眼睛剔透得似琉璃水晶。
“云英,我要死了……”蔓儿紧紧抓着她的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都是他害的,你、你……”
云英点了点头,紧紧握着蔓儿的手,蔓儿又断断续续地说了些什么。当天边泛出鱼肚白,云英才悄悄地走了,她临走只说了三个字:你放心。
鸡叫的时候,杏花楼的蔓儿死了。据说她红极一时,却因错恋了伶人,散尽千金,最终只落得草席裹尸的下场。
当然,这桩惨事,并无损刘怡的名声,反而给他添了一笔风流帐,让他的名气更大了一些。
此时暑气更浓了,城中遍开蔷薇,花事盛极。
八
一点儿也不老的老头子正在院子里收蔷薇。
他闲着没事,种了很多红色的蔷薇,那些花如荼似火地开着,连酷热的夏天,都被红花熏得更热了几分。他一边咳,一边把花瓣放在太阳下晒干。听说西域那边有一种鲜红如血的酒,就是用红蔷薇的花瓣泡的,他也打算试上一试。
“老头子,你叫我?”不知何时,烈日下多了一抹阴影,一个身着黑衣的女人,站在了花圃中。虽然她通身玄色,却又偏偏明媚得无可方物。
“阿朱,听说你最近很快活?”老头子头也不抬,专心剪蔷薇,间或咳嗽两声。
“你是在说刘郎的事儿?”阿朱雀跃地跳到这名清俊的主人面前,娇声道,“我从未这么开心过,自从我第一次见到刘郎,我就喜欢上他啦!”
“阿朱,不要做傻事。那男人风评不好。”他终于不再摆弄花了,盯盯地望着脸色绯红的阿朱,“跟风评不好的男人鬼混,会影响女孩子的名声。”
阿朱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捻起一朵红色蔷薇插在鬓间,“可是我不是什么女孩子,更不会在乎名声。”
“别做我不喜欢的事情。”他沉下脸,难得严肃地说。
“你这样就像个吃醋的男人。”阿朱娇笑着,扭了扭杨柳细腰,“别这样傻,要知道我跟了你几年,如果能爱上你,早就爱上了。”
“我可没有那么硬的命,总之我话说到了,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他又低头去捡蔷薇,但是一分心,被花刺扎到手指。
血腥气在热浪中蔓延,很快就有无数个影子,从花丛间、墙头外,探了出来,那些来自黑暗中的眼睛,虎视眈眈地望着他。
老头子笑眯眯地把刺破的手指放进嘴里,甜香的味道,充斥着口舌。
“我的血,可不能便宜了来路不明的家伙。”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说给阿朱听。可是等他吮干了血,再回头看时,阿朱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只余下一朵红色的蔷薇,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这晚老头子又叫眠狼来喝酒,自从阿朱恋上伶人,她就很少出现。过去在落雪缤纷中,红袖添香,青梅煮酒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
对着一个男人喝酒,和对着一位美女的心情,是有天渊之别的。因此今晚他的叹息格外地多。
眠狼偏偏又是个闷葫芦,虽然看出他心情不好,却连句好听的话都不会说。只知道不停地给他倒酒,几乎要把他泡在酒缸里。
不过到了后半夜,事情出现了转机,因为在这闷热的夜晚,居然有人轻轻叩响了院门。老头子走出去,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门扉。
在淡薄如水的月光下,正站着一个身穿黑纱罩衣的女人,她身材娇小,一双眼睛却比天上的星子更加闪耀。
“听说你能杀人?”她连铺垫都省了,开门见山地说。
老头子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一副好好先生的模样。只是那双水银般的眸子里,却一丝笑意也无。
“不知姑娘想杀谁?”
“刘怡!”她轻轻抛下两个字。
老头子的心仿佛跳慢了半拍,但是紧接着,他又笑了,这次是发自内心的笑。
“那个男人,活着就是祸害。”女人伸出手,递给他一个荷包,“这是定钱,我想二百两应该足够。”
“我算你半价,一百两就行了。”老头子伸出修长的手,接过荷包,轻描淡写地说,“因为你跟我想的一样,他确实是个祸害。”
身穿纱衣的女人,在交待完任务之后,就急匆匆地走了,仿佛一只受惊的燕子。摇曳的翠竹中,只留下她神秘而芬芳的影子。
他望着她纤瘦苗条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
为什么她都不进来呢?长夜漫漫,他多么希望有人能陪他喝一杯。
次日仍然是蒸笼般的天气,狭小的房间里格外闷热。老头子把蔷薇花瓣浸在酒里,就又打着伞,慢悠悠地出门了。
熊男和眠狼都没跟着他,因为他们都格外怕热,不知躲到哪个阴凉的角落避暑了。在这种坐着也能出汗的日子,他约了秦侠士去茶馆里看傀儡戏。
茶馆的老板令伙计从地窖里抬出冬天藏的冰,使人对着冰打扇,于是炎热的天气,骤然凉了几分。
今日的傀儡戏演的是狐狸精变做的娇媚娘子,与落魄书生的奇异故事。那傀儡做得惟妙惟肖,身上披着五彩绫罗,脸上粉面桃腮,如真人般风情万种。众人皆看得有趣,只有秦侠士抱着宝剑,百无聊赖地坐着。
直至傀儡师傅唱出“檀卿为何负我?”这句哀怨的词时,他终于长长地打了个呵欠。
“檀卿,你可会负我?”门外走进两个人,一个男人清越的嗓子,刚好把这词重唱了一遍。只是他比傀儡师傅唱得更加婉转动听,扣人心弦。众人的目光,立刻齐刷刷地射到了他们身上。
只见那人虽为男子,却身着猩猩血色的鲜红绫衣,怀里揽着一个身着紫衣的中年美妇,两人完全不顾忌他人眼光,调笑着、嬉闹着坐在凉意融融的茶馆中。
老头子见状冷哼了一声,因为那男人不是别人,正是伶人刘怡。
秦侠士也不打呵欠了,他握紧手里的剑,显然十分看不惯在这光天化日之下的放浪形骸。
老头子瞥了刘怡一眼,十几日不见,他更美了。双眉精致地描过,嘴上也涂着朱丹,浑身透着雌雄莫辩的妖异气息。
然而刘怡似乎也注意到他,一双灵巧的眼睛,如影随形地盯着他。仿佛要把那消瘦的身影,深深印在眼瞳中,吸到心坎里。
接着这个妖怪般的伶人笑了,挑衅似地,扭头看向身着素衣的老头子。
而老头子清俊而美好的脸,也在瞬间沉了下来,仿佛是天寒地冻中的高山之巅,遍布寒霜。
九
刘怡的拥趸中,又多了一个人,便是他曾经竭力讨好过的那名青衣公子。他并不知这个虽然俊秀,却看起来一脸病气的年轻公子的名字。但是却又格外留意他,因为这个人也是,阿朱曾侍奉左右的人。
每有演出,他都会准时出现,如城中娇生惯养的公子哥般,身穿着浅色的纱衣绫袍,身边跟着不同的侍从。
但与别的客人不同,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既没有惊艳,也没有倾慕。每每落在他身上,都是一种旁观者的冷漠,不像是看戏,倒像是个老道的猎人,在观察猎物的形迹。
这让他很烦!更烦的是,因为这名古怪的公子,阿朱出现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以前她会静静地坐在前排,对他露出温婉坚定的笑容。但是现在,两人只能在夜深人静时,才能耳鬓厮磨一会儿。
他繁盛得如火似荼的生活,莫名地多了一块凝固的寒冰,搅得他心中烦闷难受,却又无可奈何。
这种状况持续了十几日,家家户户都忙着为即将到来的中元节做准备,刘怡终于忍不住了。在散场的时候,他拦住了奇怪的客人。
“请问这位公子,如何称呼?”他小心翼翼,一如他们初见之时。
“贱名不足挂齿。”与几个月前一样的回答,那双细长的眼睛里,满含轻蔑。
刘怡再也忍不住了,火“腾”地窜起来。他一把揪住这个骄傲客人的衣领,恶狠狠地道,“别再来看我的戏,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
“喔?是什么?”老头子诧异地扬了扬眉。
“你是为了阿朱来的!你也喜欢阿朱,所以来探察我。”他妒火中烧,身在风月场中,他再清楚不过。能令一个男人如此在意另一个男人的,不过是女人。
老头子笑了笑,轻轻掰开了他虚张声势的手。
“你猜得没错,我不喜欢阿朱跟你在一起。”他说罢凑在刘怡耳边,以细不可闻的声音说,“如果你再跟她厮混,小心你的命。”
戏院里的灯火闪了又闪,刘怡如坠冰窖,他想到了阿朱超乎常人的好身手,想到了她低眉顺眼站在他身后的模样。
这个青年病弱的躯体中,似乎潜藏着无限的力量。
等他再回过神来,那公子已经走了,散场后的戏院,褪去浮华大梦,只有七扭八歪的桌椅,和遍地的狼藉。
刘怡病了,他那晚吓出一身冷汗,就再也没有登过台。阿朱常常来瞧他,她总会从悄悄地从窗缝里溜进来,婉转地趴在他的床头。
每每看到阿朱美丽的脸庞,他都会觉得心中难过,他放不开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她不是最美的,更不是最有钱的,可是她离奇的身世,淡定的模样,和那位青衣公子纠缠不清的背景。使她永远像一个谜,虽然不是惊天秘密,却足够满足一个平凡男人的猎奇之心。
转眼之间,中元节就要来了。百姓们在家里供奉祖先,刘怡难得偷闲,在一家妓院喝得烂醉,走在行人寥寥的路上。
街上大多铺子都关张了,明日就是祭祀之日,人们都忙着准备贡品。当然,这种事情刘怡从来不会关心,他只需把自己打扮得英姿焕发,招摇过市就够了。
在阴暗的街角,有一个瘦弱的少女在烧纸钱,她身穿白衣,似乎正在孝期。此时已过亥时,这个时候,很少有女孩子单独跑出来。
他存了好奇心,脚步不由一滞。跳跃的火光中,映出少女单薄柔美的容颜,白昙花似的清雅动人。
这张脸,好像在哪里看过,可是他偏偏想不起来。就在这时,一阵腥风刮过,吹散了燃烧的纸钱,带着火光的灰烬,如蝴蝶般在夜色中飞舞。
他的心脏突然收紧了,因为在这些跳跃的火焰中,他看到了一个人。一个身穿织锦长袍,清俊消瘦的男人。
他一边轻咳着,一边从街的尽头向自己走来。眼风如刀,仿佛没有看他一眼,却又仿佛黏着他不离不弃。
刘怡意识到什么,慌了脚步,急忙向来处跑去。
然而来不及了!道道雪亮的光芒,乍然从平地窜出,直奔他面门而来。那光芒寒气森森,带着死亡的腥风,即便他从未习武,也知道那是极厉害的剑光。
“哇!”他大叫一声,用袍子护住了脸。但是等了许久,却并未等到预期的疼痛。
他小心地拿开袍角,只见自己周身多了天罗地网,无数根坚韧的银丝,将他牢牢罩住。身穿黑衣的女人,正站在他的身前,她指如拈花,一束闪亮的丝线,笔直地探入他身边的一条小巷。
“眠狼,我知道是你!”阿朱娇嗔一声,用力拖拽。只见一个同样穿着黑衣的少年,从巷子里走出来。他手持一柄玄铁长剑,剑锋透着幽寒,只是那柄剑被根根银线缠绕,半点施展不开。
冷峻的黑衣少年,双眸如星,沉默地看着站在他和阿朱身后的青衣公子。
“杀了他。”温和的话语,却掷地有声。那少年手腕飞快地一旋,千万根银丝,俱化为飞絮。
他眼中仿佛藏着一载寒冬,长剑如虹,直向刘怡的咽喉刺来。阿朱纤手微翻,银丝激射而出,将剑锋拉偏了几分。锐利的剑气贴着刘怡的面颊划过,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你就这么恨我!”刘怡不知哪来的勇气,指着青衣公子骂道,“有本事你就跟我抢女人,搞这种龌龊的手段干什么?”
那青衣的公子愣了愣,随即又笑了。
“阿朱,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他对他的叫喊置之不理,却对阿朱说话,语气一贯温和而缓慢,“不要再跟我作对,你知道那会是什么结果。”
“老头子,求求你,成全我们吧。我是真的爱他!”阿朱明显落了下风,窈窕的身影,只能在眠狼的剑锋中辗转腾挪,连半分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刘怡笑了,他从未如此满足过。这位看上去高高在上的公子,已经彻底地败在他的脚下。他抹去颊边的血,觉得即便此刻死了,也再无遗憾。
老头子望着刘怡,看着这个自诩风流的少年,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召回了眠狼,阿朱也十分伶俐,跑过去紧紧钻进了刘怡的怀中。
刘怡搂着阿朱的纤腰,仿佛搂着一个王国,他此生从未如此得意而骄傲过。一个风度翩翩的贵公子,一位从来不用正眼看他的人,却被他抢走了心爱的女人。
风吹过长街,散去了夏日的暑气。吹起那位公子青色的衣襟,不知为什么,刘怡竟觉得,那双盯着他看的琥珀色眸子里,完全没有憎恶,竟满含怜悯。
为什么他要这么看我?难道可怜的不是他吗?阿朱,她毕竟选择了自己。他本想问个清楚,但是阿朱纤手一扬,银丝缠上树梢,刘怡被她带着,飘飘然飞上了半空。几个起落,两个人的身影就消失在夜色中。
“被逃走了。”街边烧纸钱的少女站起来,她责备地望着老头子,“蔓儿的仇要怎么算?”
“没想到阿朱会为了他做到这种地步。”老头子长叹口气,转而对她笑,“云英小姐,不然我把定金退给你吧。”
“怎么?你不想杀他了?”张云英气得脸色胀红。在那深山的匪窝中,如果不是蔓儿挺身而出,她早就已经被土匪砍杀了。如今眼看着害死蔓儿的贼人过得如此逍遥快活,她恨不得将其抽筋拔骨。
“暂时不想动手。”老头子无奈地摇头,“难道你方才没看到,我那没出息的属下,已经被这男人迷得失了神智。”
张云英气得一脚踢飞了灰烬,哭泣着跑远了。老头子朝眠狼使了个眼色,那沉默而冷酷的少年急忙尾随去保护她。
只余下老头子一人,踱着方步,向自己那方小小宅院中走去。路上有荼靡在熏风中肆虐地绽放着,摇曳的红花,似乎预兆着盛夏将尽。
十
两天后的一个夜晚,阿朱来了。她灵巧地从窗缝溜了进来,婀娜得似一条美女蛇。此时这迷人的妖女正匍匐在老头子脚下,哭哭啼啼地道歉。
“算了,你既然如此痴心,我就成全你吧。”老头子似变戏法般端出一大盘虫子,“他还没有发现你吃这些吧?”
阿朱眼中闪出贪婪的光,伸出细舌,转眼就将盘子里蠕动的肉虫吃了个精光。末了她满足地抹了抹嘴,微微一笑。
“当然没有,他觉得我美若天仙。”
“呵,人类的男子就是浅薄,其实往往美得不像人的女人,真的就不是人。”老头子冷哼一声,“但是不是天仙,就不好说了。”
阿朱小心翼翼地望着老头子端庄而俊秀的脸,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只婉转地匍匐着。
“你有什么要求就说吧。”他看着她缎子般的长发,这个美丽的仆人,陪了他几年,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作别。
“我想同您解约。”她小心翼翼地说。
“你是觉得对不起我吗?先不用解约,你想回来的时候,随时可以回来。”老头子轻轻地抚摸着阿朱的头,像是一个慈爱的父亲。
“谢谢……”阿朱小声地啜泣,于是连天上的明月,都被她哭得朦胧了几分。
“阿朱,你真的完全忘了,上一次那个人了吗?”老头子突然问了一句莫名奇怪的话。
阿朱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瞪着他,梨花白色的脸庞上,眼睛比秋水更加澄净。这样清澈的眼眸中,原本就不该藏有太多回忆。老头子笑了笑,轻轻吻了吻她如花的面颊。
“我记错了,不要放在心上。”
月亮洁白美好的脸,偷偷躲在了缠绻的云丝中。仿佛那些将明未明,隐藏在遥远岁月中的往事。
十几天后,在蝉鸣阵阵之中,一个惊人的消息,同乍凉的秋风一起,席卷了全城。
如日中天的刘伶要退隐了,据说这个风流多情的花花公子,拜倒在一名来路不明的女子裙下。
在最后一场演出中,刘怡表演了成名的《代面》。那晚看戏的人很多,连房梁上都坐满了人。刘怡身着金装,头戴紫冠,打扮得比任何一场戏都华丽。他就像一束耀眼的光,照亮了这人群熙攘的戏院。
所有的观众都看呆了,戏迷们鸦雀无声,仿佛要记住他每一个身段,每一句唱词,看在眼里,放在心里,妥妥收藏。
这是伶人刘怡,在这个繁华城市,所绽放的最后一抹华光。
散场时,刘怡正在认真地整理冠带,一个身着青衣的青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那繁复的衣饰中。他轻捷得如同鬼魅,如果不是那两声疲惫的轻咳,大概刘怡永远都不会发现他的到来。
“听阿朱说,你叫老头子?”刘怡也不像过去那么憎恶他了,毕竟,这世上没有一个胜者会妒忌手下败将,他一边叠衣服一边问,“你明明很年轻,为什么要叫这么奇怪的名字?”
“人的衰老,往往不是指肉体上的。”老头子微微一笑,“你真的要隐退?”
“是的。”
“为了阿朱?”
“当然。”
老头子不说话了,只是沉默地望着这个眼角眉梢尽是风情的伶人。
“你是不是没想到我会这么爱她?说真的,我也没想到自己会为她放弃这么多,可是一想到你过去拼命阻止,甚至对我起了杀意的样子。我就觉得,为她做再多也是值得的。”刘怡又露出过去邪气的笑容,挑衅地望着老头子。
“你误会了,我真不是为了阿朱。”老头子长叹一声,欲言又止。
可是他这幅无可奈何的模样,却令刘怡更开心了。
“我跟阿朱终成眷属,我已经买下宅院,要用最隆重的仪式迎娶她,而我,还好好地活着。”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朝老头子挑衅地笑,“你败了,你终究舍不得让她不幸福!”
老头子愣了愣,细长的眼睛瞪得溜圆。最终,他摇着头走了。这颓然的表情,看着刘怡的眼里,简直就是最精彩的大戏。
他笑得更开心了,那笑声远远传出戏院,夜枭的长戾般在夜空中回荡。
秋分时节,阿朱准备出嫁了。老头子送了她一斛东珠做嫁妆,眠狼和熊男,送她上了花轿。软轿从小院中抬出,向城中心一处华丽的宅院走去。
那是一个云淡风轻的夜晚,与所有的秋夜,并无不同。
但那富丽的宅子之中,却像开了一庭火树银花。树梢皆挂满金箔,庭中摆满水晶。新郎官刘怡,身披红袍,如璧人般等待着他的新娘。
如果说有什么遗憾的话,便是这场隆重婚礼的宾客也太少了些。刘怡结交的多是欢场流莺和达官贵人,而这些人,是没有一个人愿意来参加一个隐退伶人的婚礼的。
不过刘怡毫不介意,即将迎娶心爱姑娘的兴奋,已经让他忽视了这些小小的遗憾。
他望着阿朱被侍女扶着走下软轿,望着她不盈一握的袅袅细腰,突然觉得心都碎了。他此时才发现,他是这样爱这个神秘的姑娘。从她第一次坐在台下看着他,他的心就被她带走了。
他对别人少有真心,皆是因为,他的一颗心全悬在她的身上。
阿朱走过来,刘怡牵住了她细软的手。特意妆扮过的阿朱,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魅惑的美,红色的重锦,也衬得她肤色更白,乌发更亮。
他带着娇妻走入洞房,突然觉得,自己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一样伟岸了。他再也不想四处留情,继续那些风流的游戏;他要拿出积蓄,做一门小生意,不必抛头露面,讨好恩客;还要生一男一女,老了含饴弄孙,安守田园。
灿如穿花蝴蝶的他,第一次认真爱一个女人,也第一次,想到了长相厮守。
在城中一处隐秘的宅院,一位青衣的公子,正把夏日收集的蔷薇花瓣倒入酒坛。月亮的影子映在美酒上,照出片片猩红的花,仿佛一团团凝固的鲜血。
花烛通明的洞房中,娇美的新娘趴在他的夫君身上,红绡诱人,肤白胜雪。
刘怡抱着阿朱,看着她长发如水,婉转婀娜,心中是数不尽的恩爱。阿朱朝他笑着,艳光动人,她妩媚地张开了红唇,吻向他的脖子。
他颈上一痛,突然陷入了迷离的幻境中,再也没有诱人的娇妻,也没有了洞房花烛。那里只有一条波澜壮阔的河,一位身穿红色纱衣的佳人,正在河边朝他招手。那人丰硕美丽,眼角带着几分凌厉,却是杏花楼的蔓儿。
“蔓儿!”他朝她跑过去。
“刘郎,你终于来了!”蔓儿满脸欣喜地奔向他,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嘴里喃喃地说,“我终于等到你了,再也不会放手。”
有清凉的夜风拂过,吹开了小花窗,吹熄了红烛光,吹开了那镶着银丝的福字帷帐。香艳的大床上,露出一只男人洁白而结实的脚。只是此时,它透着几分青色,再无人气。
一片黄叶,从枝头缓缓飘落。
尾声
时光飞逝,转眼就是十月初一。天气已经很冷了,老头子不得不穿上薄棉袍出门,今日有贵客来访,他难得去酒楼买了些菜。
此时街头巷尾的流莺们,已经不会再唱那些关于刘伶的曲子,她们的目光都转到了新来的一个官儿身上,据说那位年轻的大人面如冠玉,长得像庙里的观音般俊美端庄。
那个曾红极一时的刘伶,仿佛夏日的荼靡,早就随着秋天的到来凋谢了。即便拉住一位交游最广阔的姑娘,她也不会记得那倾城的刘郎。
在含蓄得如少女明眸的秋光中,老头子的客人来了。那人穿着一身湖蓝色的裙子,身材娇小,脸庞清秀柔美,却是张云英。
“谢谢您,终于让这恶贼死了。”她一进门,便对老头子叩首道谢,“我本该早日与您见面,奈何摆脱随从仆妇太难了。”
她说罢递上了一个鼓鼓的荷包,却被老头子推拒了。
“我比规定的期限晚了一个多月才完成任务,这些钱,还是多给蔓儿姑娘买些祭品吧。”
“但是我实在不明白,先生您为什么当初不杀他,而偏偏让他死在了新婚之夜?难道您是为了那些被他辜负的女子鸣冤?”云英好奇地问。
“我并未出手杀他,杀他的是这个人。”老头子说着,从柜子里捧出一只木匣,当着云英的面打开,只见里面有一只碗口大的黑色蜘蛛,结了层层银丝,正在里面栖息。
她吓了一跳,连连后退。
“这明明不是人,先生吓我。”
“小姐难道没有听说过?雌性蜘蛛,有一个特殊的习性?”
云英望着这个看似温和的清秀公子,更加迷惑了。
只见老头子薄唇一勾,水银般的眼睛中,闪出一丝妖异的光,“那就是,她们会吃掉自己最爱的伴侣。流连于花丛的刘伶,终于被最艳毒的花吞噬了,想来也是天道轮回。”
其实他更想说的是,人在爱欲中,如逆风持烛。谁用了真心,便是将刀递到对方手中,从此任人宰割,再无退路。
云英不想再追问下去,这个朴素的木屋,这座花枝掩映的小小庭院,似乎有数不清的谜题,道不尽的玄机。
阳光正好,慵懒地照在她的脸上。天光云影间,她决定好好享受珍馐佳肴,以及主人珍藏的美酒。
为了避嫌,老头子还叫出了眠狼和魅陪酒。他拿出一坛奇怪的酒,倒在杯中,是鲜血般的殷红,喝起来唇齿留香,仿佛品尝着夏日最热烈的阳光。
“这酒怎么酿的?叫什么名字?回去我也叫仆人做来给我喝。”云英小女儿心性起来,欢快地拍起了手。
“是采集了夏天最繁茂的红蔷薇做的。”老头子眯着眼睛,十分享受地,将一杯美酒呷进口中。
“名字吗,就叫‘刘伶醉’吧!”
刘玲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