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驱魔师

1

这是一个风雪之夜,冷风呼啸,树影飘摇。

我坐在深山的茅屋中,一边喝着暖酒,一边等待着消息。雪越下越大,飞舞飘零,仿佛乱世中迷失的灵魂。

窗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那声音坚定沉稳,即便鬼哭般的山风,也无法遮掩。木门被“吱呀”一声打开,走进一个身穿白色貂裘的少年。

少年不过15、6岁年纪,身材颀长,头戴金冠,面容皎洁而美好。这样的孩子,原本应出现在繁华城市的花楼酒肆中,弹剑纵歌,鲜衣怒马的。

但是他却住在这深山中,并带着一身飘飘欲仙的血气。他扔给我一个被血浸透的包袱,那东西砸在盛酒的小方桌上,令绘着美人图的酒瓶歪了一歪。

“糟蹋了我的好酒。”我挥手将包袱推下木桌,它在地上滚了几圈,散开了,露出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你要的不是他吗?怎么还嫌弃?”他坐在桌前,抢过我手中的暖酒,小口地喝了起来。

人头是当地的恶霸祝满贯的,他的势力很大,霸占着这座山林。不让百姓砍伐、采摘,甚至连辟一块地也要他的许可。

有人听说我会一些邪法,找到了我,拜托我杀掉这个恶人。起初我不爱接手,一是林子里的百姓没有多少钱,为了很少的钱,不值得冒那么大的风险;还有一个原因是,神鬼怕恶人!我的手下,没有一个是人类,我当然要替他们着想。

但直至那个玉面观音般的知事都找上门来,我才知道再也推脱不掉了。

“杀掉他,拿人头给我,银子少不了你的。”彼时他眯着凤眼,微笑着说,仿佛是在花楼中点一位喜欢的歌姬的曲子,“但是务必做得像是仇人干的。”

我只能接下这桩生意,还好我有小公子。

小公子就是正在喝酒的少年,他完成任务,惬意地吃着我给他准备的炸蜈蚣,双颊微红,仿佛一朵含羞的春桃。

他是我手下最凌厉的一个。别看他长相似一位大姑娘,下起手来狠辣利索,而且毫无人性。这是他最大的优势。

没有心,就不会输,所以我半点不替他担心。

小公子喝完酒,吃完菜,去烧水洗澡了。灯芯摇曳,映出他健美修长的身材。

“早晚有一天,我会杀了你。”伴着哗哗的水声,他信誓旦旦地说,“你这个老东西,我再也不想受你的控制。”

“我记得过去我跟你签契约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我不以为意,仍然慢慢地品着酒,我不喜欢喝北方的烧刀子,仍然喜欢软软糯糯的绍兴黄。岁月如深山中的回声般悠远漫长,如果一下就喝醉,就少了很多乐趣。

“此一时彼一时也。”小公子洗好了,仍穿着他厚厚的貂裘出来。与方才不同的是,他整个人已似脱胎换骨般雍容华贵,颊上带着热气蒸腾的绯红,怎么看都是个美少年。

“那就等你能杀了我再说吧。”我召他过来,又拿出一盘腌制好的肉条。

他犹疑了一下,最终伏在我的腿上。黑发如水,流泻在臂弯间,连这小小茅屋,都被映得蓬荜生辉。

“今晚想听什么故事呢?”我把肉干递到他的嘴旁,他红唇一张,牢牢地叼住了。一双伶俐的眼睛微眯着,看窗外的落雪飞花。

“上次那个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后来怎么样了?”

“喂,你是男人啊,不要总是听这种女人喜欢的故事行吗?”

“那红拂夜奔呢?她真的能跟李靖逃走?”

“你是男人啊!为什么就不能听点豪气干云的故事?”

“我喜欢!”他眯着眼睛笑,“而且男人打打杀杀的情节,一点美感都没有,听来干吗?”

我想这辈子都不能去繁华的都市了,他如果进了城,一定会变成个风流的花花公子,届时我就会失去一个最好的手下。

所以我只能依照他的要求,讲些旖旎香艳的传奇。于是连漫天的飞雪,都被染上了暧昧的颜色。

2

小公子的手段一贯干净狠辣,根据仵作的调查,杀害祝满贯的凶手,是一个粗壮的八尺男儿。甚至他们连他的头像都画出来了,那是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凶恶男人,与小公子的清秀高贵,大相径庭。

我看到这幅画像的时候,正在小镇上唯一的酒楼里喝酒。这座山里的小城太小了,小到有一丝微风,就能吹起巨大的波澜。

因为祝满贯的死,大家人人自危,连客人都比平时少了许多。少顷,一个身穿灰蓝色棉袍的人走了进来,他面相端庄,透着玉色,仿佛一座玉雕的观音。此时这观音般的男人朝我走来,大大方方地坐在我的对面。

“带来了吗?”他问。

我提起一个篮子,放在桌上。篮子上盖着黑色的布,与那些买菜的妇女般拎着的并无不同。

他拿筷子挑起黑布的一角,仔细看了看,微笑着点了点头。

“很好!”他面不改色地赞许,接着点了几道菜吃。篮子仍然放在桌上,我们毫不介意地喝酒吃菜。

“你真的不像一个当官的。”我吹散了鸡汤上蒸腾的水汽。

“是吗?当官的应该什么样?”他啃着鸡腿,即便吃着肉,也像观音一般端庄慈悲。

“你看到死人居然连眉头都不皱……”我小声说,“而且,最重要的是,你居然会找驱魔师来替你杀人!”

“喔,我当官这几年,什么样的死人没见过?之前在扬州城时,与当地的驱魔师也有些结交,他们也会帮我些小忙,你把官场,想象得太简单了。”他望着窗外的白山黑水,感慨地说,“见惯了风风雨雨,还是宁静的山里好。”

我喝着酒,吃着山菜,不置可否。

“你说呢?”他又问,这次那双丹凤眼,饶有兴致地望着我,“其实山里不止有淳朴的人,还有一些看破了红尘的,躲债的,以及逃避追杀的人。你又是哪一种?”

“我只是个驱魔师,我只知道这里的生意很不好接,都是些难啃的硬骨头。”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所以,最近我也有了搬家的想法。”

可是山里还有一些东西,就是成了精的鬼怪们,那些都是我的资源。没有积攒到足够的实力之前,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

“别给我惹麻烦,我不想与你为敌。”他给了我一包银子,足够我舒舒服服地烧足炭火,买最好的绍兴黄,在木屋里喝上一年。如果这里还有些漂亮的,会唱歌的姑娘就好了,可是那样的话,我估计就会失去小公子。

当官的叫赵欲为,为所欲为的“欲为”,这名字与他慈眉善目的长相极为不合,而且他曾是当今圣上身边的红人,很快就离开了这狭小的山镇。当然,那就是后话了!

我们在酒楼里喝着酒,北方的冬夜,来得格外早。似乎只是一壶酒的功夫,天就黑了。

“又一个休沐日结束了。”赵欲为放下酒壶,感慨地说,“听说程家的姑娘被奇怪的东西缠住了,我觉得这是一门好生意,你可以去试试。”

他真是个体贴的主顾,一边提着人头,一边为我写好了荐函。接着他就慢悠悠地拎着装着人头的篮子,如一个散漫的书生般,撑着竹伞,消失在夜色之中。

程家是当地的大户,手下养着十几个参农,只倒卖山参一门生意,就令他富得流油。况且山里的药材也被他垄断着。

但程老板是个聪明人,他虽然赚钱,却不贪财。跟着他的参农都过得不错,也从不苛刻向他进货的药铺老板。

然而就因为这点,他的生意却越做越大,钱也越来越多,但就跟所有的有钱人一样,他很惜命。因此祝满贯的事情,他从未插手过,甚至也被这恶人盘剥过钱,却也不吭一声。有钱人大多如此,他只需活得好就够了,只要不断了他的财源,他是没有什么仗义可言的。

当晚,我派出去的阿朱就给我带来了消息。阿朱是一个喜穿黑衣的灵巧女子,但是因为不够狠辣,只能做些收集情报的工作。

“程小姐是病了,好像是进山玩的时候,被魍魉缠上了。你知道的,山里脏东西多。”阿朱在灯影下娇俏地笑,她喜欢的吃食很古怪,都是虫子之类,所以我从不觉得她美。

因为再美的美人,在你的面前,红舌一卷,就吃掉一只苍蝇,任谁都会觉得大煞风景。

“这小姐也挺有趣的,没事竟往山里钻。”

“听说她好像有个很玩得来的少年。”阿朱咯咯地笑,妖媚得像一个在勾引人的小媳妇,“老头子,你活了这么多年,应该知道,女人谈起情来,胆子是最大的。”

“那有没有看清缠着她的是什么东西?”

“好像是山里惯见的杂怪,让小公子去做都是浪费。”她很无所谓地说,倒挺羡艳,“那个小姑娘,长得可真漂亮。啧啧,又有钱,又漂亮,这样的女人,就是祸害!”

“你嫉妒了?”我问她。

“老头子你可别这么说,我这辈子注定是不能成亲的,你早就知道。”阿朱说着,又吃掉了一只墙上的蟑螂,“我就跟着你了,你可别嫌我。”

“只要你找到喜欢的人,我随时放了你。”我夹给她一块肉,她却拒绝了,纤腰一扭,就钻出了木屋。

没有人陪伴的夜晚,总是寂寞的。寂寞像是野地里的荒草,在心涯中疯长。窗外仍然在下着雪,簌簌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敲打着木窗。我坐在烛光下,一笔一划地画着一张又一张的咒符。这些都是我吃饭的本事,是我跟妖怪们定下的同生共死的契约。

他们依附我的身体,靠我的供养生存。但是如果他们中有人因为执行任务死了,我必然也会受到咒术的反噬。

落雪仿佛错乱了时空,将我的思绪拉到了很久之前,那时我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就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单纯得会为自己心爱的人付出一切。

眼前有女人的秀发朱唇一闪而过,我的心尖突然传来针扎般的刺痛。

笔一歪,朱砂滴落,在如风干的旧时光般的黄纸上,印了一滴泪痕。

3

次日雪后初霁,我就带着当官的给我的荐函,去程家拜访了。程家很大,院子里还有很多院子,遥遥望去,如迷宫般绵延至黑色的深山里。门外挂着两个刺眼的大红灯笼,在这白山黑土中,恰到好处地点缀了一点艳。使这老妪般黯淡的宅子,在刹那间,便平添了几分贵妇的风韵。

守门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似乎最近他应付了很多跟我相似的人。他用鼻孔看我,每道皱纹都写着鄙夷。

但是他看了荐函的落款之后,就很惊异地带着我走进了厅里。接着三步并作两步地缩着头,进内室请程老爷去了。

天边又添了一抹郁郁之色,一场雪又要来了。我喝着仆女端上来的参须茶,心中如雪后的大地般空茫。

我想我会在这里待一辈子,因为这里总是下雪,一场又一场。所有的回忆,梦想以及痛苦,都会被落雪掩埋。

过了一会儿,耳边传来蹒跚的脚步声,程老爷来了。他裹着厚厚的玄色貂裘,脸色如金纸般蜡黄,整个人如一尊庙里供的泥塑金像般缓缓走过来。

富态,却没有生气。

“你就是老头子?”他显然对我有所耳闻。

“是的,听说老爷遇到了麻烦,所以我特意来跑一趟,或许能帮老爷拔了这心尖上的刺。”

“哎,希望如此。”他长叹口气,坐在了我旁边的位置上,手里抱着暖炉,如女人般娇气怕冷,“小女一病不起,药石无医,大夫们都说她活不到春天。要不是被逼到了绝路,我也不会想去找邪门歪道的法子。”

“只有能达到目的,便是好法子。”我望着灰蒙蒙的天色,仿佛没听到他语中的贬斥。

“那就请先生随我来吧。”他一副自暴自弃的态度,抱着暖炉,带我走进了内室。山里的女人没有那么多讲究,于是我一路上看到了很多好奇的丫鬟仆妇,她们都诧异地望着我,仿佛在看一只冲进鱼群中的水蛇。

之后我见到了程小姐,她并不是传说中病得缠绵不起,正相反,她被铁链拴在了床上。如疯子般拼命攻击着众人。

她的罗衣破碎了,露出猩红色的夹袄。脸色青白而凌厉,黑色的头发,如瀑布般奔泻着。她确实是个美人,因此为这诡异的气氛,平添了几许香艳之色。

伺候的仆妇和丫鬟都被她抓得遍体鳞伤,这个美人,像是猫一般锋利地攻击着所有的人。

“你看还有救吗?”程老爷问。

“有。但是最好让大夫给小姐喝下点安神的药,她这么折腾,谁能给她好好看病呢?”我说完走出了程小姐的闺房,站在门外的雨檐下。程老爷急忙指使着仆妇煎药喂药,房间里呼喝厮打声不绝于耳。

终于在天空中飘下盐粒般的细雪时,万籁归于寂静。

“可以了,先生。”一个低眉顺眼的女人走出来通报。

“让所有人都出去,除了程老爷。”我又吩咐了一声,接着女仆们鱼贯而出,她们的脸上带着既惊恐又厌弃的神色,仿佛在争先恐后地逃离一个魔窟。

我弯着腰,撩起新棉絮成的厚厚门帘,走进了这盘踞着鬼怪的房间。程小姐平躺在床上,衣服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了几件,只露出一张肃静消瘦的脸,越发显得憔悴动人。

程老爷依然像是个泥金的菩萨般坐在女儿的床头,只有那只紧紧攥着女儿的手,透着人性的味道。

我走到程小姐床前,看到了隐藏在暗处的,丝丝缕缕的黑雾。那是低级的魍魉附着人体后留下的痕迹,这种东西经常被人招至家中,但是一般人不过走几天霉运,或者大病一场而已。却不知这程小姐是怎么回事。

不过阿朱说得对,这活计太简单,实在用不着小公子出场。

于是我拉起程小姐的衣袖,放出了蚕奴。一条白色的,通体发亮的虫子从我的衣袖里爬出来,顺着程小姐那绣着紫色藤萝的上好锦衣,钻入了她细嫩的肌肤。

蚕奴是最低等的妖怪,甚至连变成人的本事都没有。但是它们有一种最好的本能,便是不断地吃,尤其是魍魉这种比它们更低级的妖物。

程老爷盯盯地望着,那木讷的双眼始绽出华光。他显然有些担忧,只有紧攥着女儿的手不放。

睡梦中的程小姐皱着眉,痛苦地哼了几声。但那声音很快就被屋里炭火盆的“噼啪”声吞没,细不可闻。

寂静的房间中,隐约可听见“沙沙”的碎响,仿佛是瑞雪打纱窗,又仿佛是春蚕吞食着桑叶。

一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程老爷蜡黄而圆润的脸上,已经渗出几滴冷汗。程小姐的呻吟慢慢终止,脸上泛出如春桃般的绯红。

她的呼吸均匀悠长,显是陷入一场好梦。蚕奴爬出来,却比方才大了几倍,足足有一个巴掌大,散发着润泽的光。它蠕动着身体,如乖顺的婴儿般钻入我的衣袖。程老爷终于松开了女儿的手。

“已经结束了吗?”他擦了擦脸上的汗。

“是的,小姐睡醒之后,就会慢慢恢复,记得给她抓些补药吃。”我望着窗外纷飞的细雪,似是自言自语般问,“程老爷,真的会有万事遂心吗?”

他一愣,接着苦笑着答,“这世上哪有遂心之事呢?那只是讨喜的话而已。”

“只要别太贪心,便是遂心。”我仍然看着白雪在空中舞出迷乱的痕迹。

程老爷请我吃了一场丰盛的晚餐,我的报酬要在小姐完全痊愈了之后才能收到。但是我仍讨了几只烧山鸡,因为那是小公子喜欢的食物。

4

小公子当晚果然来了,他是闻到了食物的香味。我知道他虽然表现得从不亲近我,却总是在木屋附近打转。

他啃着山鸡的骨头,听我说着在程家的见闻。

“那家人不会好了。”我想到程老爷蜡黄的脸色,不由扼腕叹息,“可惜了那漂亮的姑娘,可能也得做陪葬。”

小公子愣了一愣,“哪个姑娘?”

“就是程家的小姐啊,难道你没有听说?”我突然想起,他毕竟是只兽,喜欢在林子隐秘的暗处徘徊,寻找着自己的小欣喜。

“是那个总在林子附近玩,喜欢穿樱红色衣服的女孩吗?”他啃鸡的速度都放缓了几拍,小心翼翼地打听。

“如果她穿的是缎子做的绣花夹袄的话,那多半是了。毕竟这里的农户家的女儿是穿不起那么贵的料子的。”

“那我见过她几次,怪不得她最近不来了,原来是生病了……”小公子若有所思地说,摇曳的灯光映出他姣好的面孔,如琢如磨似的。

这晚小公子不再多话,也没有再央求我讲故事给他听,而是默默地望着窗外的圆月。等我半夜从睡眠中醒来时,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走了,月光丝缎般铺入室内,只余一地孤寒。

我再也没有召唤过小公子,因为这个镇子太小了,实在没有什么大买卖。春天的时候,我打算去繁华一点的都市,据说在长安那样的天下之都,丝竹歌舞声中,藏尽了险恶人心。

但是出乎预料地,几天之后,我居然见到了程老爷。他邀我喝酒,依然在镇上那唯一的酒楼。那天照旧漫天飞雪,我撑着一把竹伞,走进了酒楼。

店里没有人,却并不是打烊,而是被程老爷一个人包下了。他似乎更怕冷了,酒楼里所有的火盆都被放到他的周围。他裹着紫貂裘皮,带着一色的貂绒帽子,怀里紧紧抱着一只暖炉,如果不是那张泥金色的脸上尚有一丝英气,简直就是个虚弱娇气的妇人。

“小女身体已经有了起色,还要多谢先生。”他很谦恭地对我行礼。

“叫我老头子就行了,先生就免了。”我坐在他的对面,桌上是一套上好的茶具,杯子里是蜂蜜兑的野玫瑰茶。鲜少有男人如此爱甜食,看来程老爷虚弱的,不止身体。

“山里阴寒,茶水还是少饮,喝些花瓣也是挺好的。”他亲手为我斟上一杯,叫仆人抱来一个盒子,“这是先生的酬劳,请不要嫌少。”

我不会嫌少的,因为仆人打开那檀木盒子。里面密密麻麻码了百锭元宝,一片金光中间,还有几粒硕大圆润的明珠。

仆人捧着盒子的手,都在微微颤抖,这些金子,足够分量。

“老爷还有别的要求吧?”我喝了一口花茶,立刻有五月的芬芳,在舌尖绽放。

程老爷挥退了左右,隐秘地靠近我。

“帮我做桩生意吧,我希望这件事看起来如同天谴。我知道先生有这个本事。”他的声音中气不足,夹在呼啸的山风中,宛如鬼哭。

我记得他说过,这世上难有遂心之事,所有的如意,都需自己争取。想不到,他这么迫不及待。窗外乱花飞雪,似梨花,又似柳絮,泯灭了晴空,也掩埋了无数的罪恶。

程老爷的要求很简单,翻过这座山,有一位实力跟他相似的商人。如今两人为了竞夺洛阳的一个大主顾,打得不可开交。不断降价不是长久之计,不仅伤农,还减少了双方的利润空间。因此程老爷就想做个手脚,令对方输送山参的车子翻到在山涧里。不能按时抵达,洛阳的药商就不会用他的药,而程老爷就能趁虚而入。

这并不伤天害命,因此我很痛快地接下了。当晚,我叫来了小公子,把这桩生意派给他。

他似乎不喜欢去很远的地方,但是在我许诺给他一个冬天的鲜肉与美酒之后,他还是勉为其难地去了。

我不觉得这生意有多难,让一个商队在大雪中耽误几天,对于小公子只是举手之劳而已。然而在七天之后的一个晚上,我胸口突然莫名地痛了起来。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夜晚,天很冷,云层密布,无星无月。一阵尖锐的咳嗽,突然窜上我的喉尖,与风寒的症状不同的是,我每咳一下,肺部就传来刀割般的锐痛。最终我忍不住了,躺在地板上,佝偻着身体,像是一只濒死的虾。

但是咳嗽并不停止,像爆发的火山般喷薄着、升腾着,根本压抑不住。

阿朱被惊来了,她的肢体如蛇一般柔软,从窗缝里钻进来。她关切地爬在地板上,黑眼睛盯盯地望着我,深不见底。她的身后还有别的妖怪,杂七杂八,躲在暗处,他们都嗅到了我濒死的味道,特意来等待瓜分尸体。

一个驱魔师,终究逃不过,落入妖腹。

就在我觉得自己的肺要炸裂开时,天边的阴霾渐渐散去,露出一片惨白伶仃的月亮的脸。

剧烈的咳嗽停止了,肺部排山倒海般的剧痛,也如潮汐般褪去。我躺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屋子里只剩下阿朱一个人,其余的妖怪都走光了,就像他们来时一样,无声无息。灯光映出阿朱的身影,柔软而美好。她体贴地为我找来一个靠垫,又把最厚的棉被抱出来,压在我的身上。

“不记得你曾有这样的旧疾。”她温婉地捋了捋耳边的发,秀发如丝,面似桃花,一副好女的模样。

“不是旧疾。是小公子出事了。”我望着房梁,悠悠地说。身上仍有未褪去的冷汗,“不过还好,他最终脱险。否则我这条命也得赔进去。”

阿朱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如果我死了,你会吃了我吗?”我问她。

“不,因为我不喜欢你!”她坚定地摇头,接着妖媚地在我的面颊印上了一个吻,“而且你太老了,不合我的胃口。”

在觉得我的肉咯牙的阿朱面前,我睡着了,从未这么酣甜过。我做了一个梦,梦到小公子一身血污躺在白山黑水间,凄凄惨惨。

5

听说梦都是反的。

所以小公子回来了,在三天后的一个晚上。他漂亮的脸上多了一道伤痕,如霜华般闪亮耀眼的白裘,也变得狼狈不堪。

他大咧咧地走进来,丢给我一只布袋。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只人的断手,而且布满野兽啃噬的痕迹。

“对方居然请了驱魔师来押车。”小公子一屁股坐在桌前,抢过我的酒瓶就喝,一边喝一边说,“我本来想去把车轮砍断,结果却中了别人的套。”

我拿出准备好的腌肉,尽数端在他面前,听他细细地说。

“但是你知道我的,我比任何的妖怪都狠辣。所以当他放出那条土狼时,那个畜生也只来得及咬到我一口,就被我劈碎了脑袋。”他得意洋洋地举着酒杯,“他手下的妖怪都低级得很,被我抽了个空子,一刀捅在他的心窝上。”

“这一向是你的优点。”因为小公子,他聪明到什么都不想。一个聪明到极点的人,是不会让自己的脑袋里装太多的东西的。因为任何一丝多余的反应,都会影响他出手的速度。

“他一死,那些本来针对我的妖怪。突然全都朝他扑过去,几下就把他撕碎了吃了。”小公子指了指那只断手,“这就是我好不容易抢出来的。”

我拉开小公子的白裘,果然看到,他的腹部多了三道深深的爪痕。伤处皮肉外翻,再深一点,就触及内脏。

我拿出药粉和布条给他包扎,他惬意地翘着二郎腿躺在地上,喝酒吃肉,既不喊痛,也不抱怨。

“如果我死了,你会吃了我吗?”我问了个老问题。

“当然,那是我的心愿。”他有些困了,翻了个身,睡在温暖如春的火盆旁。

这次我拿了程老爷的钱,却没有喝他的酒。无奸不商,这个老狐狸隐瞒了真相,让我冒了生命的危险才完成任务。

“我真的不知道对方会有所准备,说多了,先生也不信。”他恭谨地对我做着揖,“老夫一家的生命,先生都任取任夺,我又何必对先生说谎呢?”

“你的命,我可不敢取。”我说完就拿走了他给我的报酬。那是一只沉甸甸的布袋,里面装满了东海上好的东珠。

我再也不想跟程老爷有任何瓜葛,不仅是因为他害我差点丧命,还因为那深沉的大宅里,隐藏着一些我无法抗衡的力量。

山里的日子,总是过得格外地慢。雪总是没完没了地下,刀子般的风,也整天剜肉剔骨地刮。在这漫长得几乎没有尽头的冬日中,新年居然姗姗地来了。

我的生意骤然少了许多,连偷鸡摸狗的活计都没有。要过年了,所有人的忙着辞旧迎新,连新愁旧怨都一并抛到脑后。

小公子也许久未露面,他仿佛野了,在山里撒欢似的玩。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个有主人的妖怪。

事情是在我发现袋子里的珍珠变少开始的。

能偷我东西的,并非常人。于是我派阿朱出去查,哪想一向伶俐的阿朱,居然查了几天也查不出结果。

“对方很狡猾,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阿朱小声地向我汇报,“而且,偷珠子的人,似乎很了解老头子你的生活习惯。”

我点了点头,估计是附近那些爱美的喜鹊,她们都喜欢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

阿朱虽然饮食习惯不好,却是很能干的。在十几天后,她终于查到了偷珍珠的人。

“是小公子。”她向我汇报。

我诧异得几乎要摔倒,我实在不知道,一个住在深山里的妖怪要珍珠干吗?而且他怎么看都是个雄的,不需要任何饰物点缀他英气勃发的脸。

“他在跟程家的女儿来往。”阿朱说完这句,烛火都跟着颤了颤。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的心往下一沉,刹那间被冰雪淹没。

“不清楚,应该很早就来往了。只是在程家的女儿身体恢复之后,他们见面更频繁。”阿朱幸灾乐祸地扭起了腰肢,“咯咯咯,看来动了真情,傻的并不只是女人。”

年关将至,那个英俊的少年,当然想要拿些美丽的饰物,来讨好心仪的对象。我怎么这么傻,当小公子缠着我听那些私奔的香艳故事时,我就该想到,他空如明镜的心里,早早就偷藏下了另一个人。

我难得出了门,今天没有下雪。我换了一双毡靴,经过集市,向山里走去。在那些高大黝黑的林木中,我见到了小公子。

他惬意地躺在一个红衣少女的腿上,仿佛一只被驯服的猫。那少女黑发如炭,带着白色的皮草帽子,羊脂般的玉手,竟然比落雪还白几分。

是程小姐!她完全不似我见她时又疯又傻,举止活泼,面容俏丽得似一只灵巧的狐狸。她跟小公子在雪地里嬉戏着,亲吻着,即便我活了很久,也被她的姿容吸引。

这是每个怀春少年都向往的,甚至为之付出生命都在所不惜的,美丽的姑娘。

我看了一会儿,向木屋走去。那欢声笑语的景象,刺痛了我的双眼,也刺痛了我的心。让我想起很多旖旎的,却又不堪回首的往事。

我以为住在北方的山里,茫茫落雪自然会将悲伤埋葬。

然而我却忘了,总有年轻的生命,用他们的爱,他们的痛,他们的欢歌笑语,来重复我的故事。

只要有那些充满着憧憬的眼睛,旧日时光,就永远不会被白雪掩埋。

6

风雪之夜,夜归人。

小公子被我叫来,他依旧慵懒地躺在火盆边,吃着烧肉,喝着烧酒。黑发如瀑,面上还带着一抹含羞般的潮红。

他更夺目了,一个男人,却可以用美丽形容。

“你有喜欢的人了?”我坐在他面前的地板上。

“老头子,你的消息真灵通。”他立刻一骨碌翻起身,满眼欢笑地望着我,“我之前就喜欢她,但是因为自己是妖怪,并未挑明。直到她生病了,我才发现,我再也不能失去她了,幸好她也喜欢我。”

“你不要天真。”我少有地冷漠,“人和妖鲜有结果。”

这话似乎戳中了他的痛处,击碎了他的美梦,他骤然跳起来,“不会的,若若都答应我,春天来了,我们要一起离开山里。”

我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在他白玉般的面颊上,印下清晰的指痕。

他也不是善类,呼啸着朝我扑来,我用手一挡,他便张着嘴,一口咬在我的手臂上。这个家伙,已经完全疯了,忘了自己已成人形,开始使出儿时撒泼耍赖的伎俩。

偏巧我的特长之一便是对付这些发狂的东西,三下五除二便把摔倒在地。

“你这个死老头子,早晚有一天,我要吃了你!”落荒而逃时,他扭头恶狠狠地说。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蕴满了恨意。

我包扎好伤口,知道到了该跟小公子作别的时候。他再也不能用了,一个满腹儿女情长的妖怪,能干什么呢?

以后他每次出剑,心里都会先想想那个穿着红衣服的漂亮女孩。

哪知次日午后,程老爷居然派了仆人和软轿来接我。那仆人低眉顺眼地表达了,自己家的老爷刚刚得了两个绿眼睛的胡姬,特来邀我欣赏歌舞。

自从当了驱魔师,我就再也没有坐过轿,轿子路过集市时,看着张灯结彩的街道,我竟恍然找到了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

胡姬很漂亮,金发碧眼,纤腰如蛇,柔软恭顺地为我们斟着酒。但是比胡姬更令我惊异的,是赵欲为也被请来了。

他着一身青灰色棉袍,坐在酒色之中,也如观音般端庄慈悲。

这场酒从下午喝到半夜,菜流水般上过来,各色的酒也花样繁多。从最甘甜软糯的青梅米酒,到北方最烈的烧刀子,一应俱全。但是程老爷却始终不说他设宴的意图,只是如泥雕般坐在厅堂中,跟我们陪着笑脸。

虽然那脸黄了点,但是总比哭丧着脸耐看些。

有钱总是好的,这宴会足够奢靡。厅堂中金碧辉煌,连照明都用拳头大的夜明珠,胡姬舞服上环佩叮当,裙摆下缝满了金叶子,每旋起来,如流光飞舞便好看。

她们唱着:“残妆色浅髻鬟开,笑映珠帘觊客来。推醉唯知弄花钿,潘郎不敢使人催。自拈裙带结同心,暖处偏知香气深。爱捉狂夫问闲事,不知歌舞用黄金。”

妖娆的曲子,在朱梁绿窗上萦绕,最终散入凄冷夜风,杳无痕迹。

我跟赵欲为只闲话家常,并不多话,终于在红烛将尽之时,程老爷亲自为我们斟了一杯酒,道出心意。

“老夫有一事想求老头子先生。”他低着头,蜡黄的脸上渗出汗来,“老夫年轻时,曾做过一件糊涂事,当时财迷心窍,想一本万利,就去附近的山神庙里求山神保佑。”

“敬神礼佛,本是好事,程老先生不必惶恐。”赵欲为轻描淡写地答了,凤眼微闭,饮下一杯醇酒。

然而我的心却突地一跳,从第一次踏进这宅子的恐惧之感,终于找到了答案。

“可是自此老夫的生意一路顺畅,金子也如海水般涌进了银库。但好景不长,在一年之后,我梦到了一个身穿华丽锦袍的男子,他说只要我用美酒和鲜肉供奉他,他就会保佑我的商号兴达通泰。于是我便答应了,哪知他的要求越来越多,渐渐我已无法满足,直至最近,他开始觊觎我那初长成人的女儿……”

我一挥手,示意他不必说了。

“程老爷,老头子只是个驱魔师,并没有无边法力,恐不能解老爷燃眉之急,请老爷另请高人。请容在下告辞。”我朝他做了一个揖,向这碓金砌银的厅堂外走去。

“我会给你钱,很多很多钱。”他焦急地揪着我的衣角,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程老爷,这是何必?”赵欲为站起来,伸出白玉般的手,轻轻巧巧地拉开了他,“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求人不成,也别失了风度。”

他说罢又按住了我的手,“先生,请赏我几分薄面,看能不能助程老爷一臂之力?”

他一双丹凤眼里似乎毫无感情,琉璃般通透地望着我。

“程老爷求仁得仁,该心满意足才对,怎么需要我这种小人物帮衬?”我轻轻拂下赵欲为的手,估计程老爷年年给官府缴了不少税银,他才出面请我,但是与山神作对,不过死路一条。我虽然活了很多年,但还是没有活够的。

临出门时,听赵欲为在打着官腔,意思是会从他的府衙里挑几个好手在程家日夜巡逻,以策安全。

我笑了笑,走入寒夜之中。那山神的力量向来缠绵如水,无迹可寻,却无处不在,几个凡人,又能干得了什么?

7

之后程老爷又几次派人来请我,却都被我回绝。小公子却看不下去了,他几乎夜夜找我吵架,怪我见死不救,怪我铁石心肠。那副模样简直像是戏文中痴情的书生般感天动地。

但是没有我的指令,他不能去完成任何任务。

后来小公子不再来了,年关将至,也是驱魔师犒劳手下妖怪的时候。我去集市里买了很多杂货,而且为了满足阿朱的喜好,还去山里的树洞中掏了不少虫卵。

在除夕之夜,我把这些礼物一一摆在院子里,还在皑皑的白雪上画满了咒符,以免别家的爆竹惊吓到他们。

当晚我照例是一个人过的,一边听着辞旧迎新的鞭炮声,一边吃着饺子,喝着烈酒。但是我却并不寂寞,绿窗外映出几个人欢乐的影子。

他们有男有女,或高大,或瘦小,正在手舞足蹈的庆祝。

次日庭院中一片狼藉,白雪被践踏成了淡淡的灰色。女孩子们拿走了她们喜欢的锦缎和胭脂;男人们则挑了最适手的兵器,以及食物和美酒。

但是却有一个包裹无人问津,仍孤零零地躺在残雪之中。那蓝色的绸缎包裹里,有一块上好的熏肉,一条坠金织锦腰带。

这些是我为小公子准备的,他却没有来。

后来我从阿朱的嘴里得知,小公子几乎日日跟程家的女儿约会,他已经完全被那个漂亮的姑娘迷住了,甚至在除夕之夜,他都是趴在程家院墙外的那棵古松上过的。

当日阿朱乌发上别了一支珠花,映得她的脸如春华秋月般美丽清澈。

“老头子,谢谢你的礼物。虽然你的人不咋地,但是送礼的品味还是不错的。”她又摆弄了一下身上的绣花黑袍,闲闲地说,“不是我挑拨,小公子这样子,怕是不能留了。”

我点点头,让她走了。但是几乎就在阿朱灵巧地钻出木窗的一瞬,小公子就推门走了进来。此时已经立春,寒风中夹杂着几分暖,就连一向冷酷的小公子,看着都平添几许人情味。

“我们解约吧。”他从未如此恭顺地跪坐在我的面前,“我要带若若走,我们要离开山里,我不想再替你干活了。”

我扬起手,给了他一个耳光。细细的血,渗出他的嘴角,在那白玉般的脸颊上,画了一抹胭脂。

“我养你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一天吗!你活久了腻歪了是吗?跟山神抢女人?”

我气急败坏地骂,手上也不停,一下一下地打着他耳光。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老头子!我把你过去救我时的心头血吐给你,我就不欠你什么了。我不忍心让若若在那宅子里等死,我爱她啊。活了这么久,直到遇到她,我才觉得自己像个人了。”

“你不是要吃了我?你吃啊!因为一个女人才觉得自己像个人?别忘了,你一直都是个兽,找再多的女人也变不成人!”

我打不动了,终于住了手,小公子听完我最后一句话,眼里又闪现出恨意。

“你跟她私奔,就能解决问题?估计连这座山都走不出去!”我冷笑了一声,对上他怨毒的目光,“而且与我解约,起码会丧失一半力量,那时你又能保护得了她吗?”

他的怨恨在我的话语中,如冰雪遇到阳光般消融了。

他无奈地低着头,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这让我想起年轻的自己,那个时候,我也曾为了心爱的姑娘,付出过一切。

我沉默的当口,小公子走了。他连头都没回,就消失在暗夜的春风里。

后来又过了十几天,我从赵欲为那里得知,程老爷从外乡请了很多驱魔师驱逐山神。但是他们都被家仆用门板,悄悄地从后院抬了出去。

听说死状凄惨,有的只剩下半截身子。

“程老爷这关,看来是过不去了。”彼时赵欲为仍如观音般坐在酒楼里,面带微笑地谈论生死,“可惜了,眼看今年就要少了个缴税的好手,上头派的任务,还不知怎么完成。”

“他在请山神的那天,就该想到今日。这世上哪有不求回报的付出?”我冷冷地答道。

“欲望迷心啊。”赵欲为长叹口气。

不知为什么,明明知道他说的是程老爷,我的眼前却浮现出小公子那张俊朗美丽的脸。

我觉得我一定是鬼迷心窍,或许是因为,我在小公子的眼中,看到了年少的自己。在跟赵欲为喝过酒之后,我借酒壮胆,来到了程府。

程老爷知道是我来了,如一个圆球般颤抖着亲自来迎接。已是早春,他仍穿着厚厚的紫貂皮衣,蜡黄的脸上,平添了几分憔悴。

“先生终于来了。”他一揖到底。

“我想问问,你舍得花多大的代价,解决这件事?”我平静地站在阶下,淡淡地问。

“倾尽所有。”他肥胖的身躯轻颤着。短短四个字,意味着几十年的繁华,都将化作过眼云烟。

“散尽家财吧,只有那样我才能帮你。山神也是妖魔的一种,你的势力越大,他的力量也会跟着强大。”

程老爷不再说话,他让人抬出了多年来珍藏的酒,送到我的家中。以示决心。

接下来,又有金银锦缎,陆陆续续地送过来。从赵欲为那儿得知,他将商号交给了官府经营,又驱散了多年来合作的参农,并给了他们很多银子做补偿。

似乎只是一夜之间,大门大户的程家就走向了败落。在一个下雨的日子,我看到了那两个绿眼睛的胡姬,她们拿着行李,跟着两个年轻伙伴一起,向山外走去。绿色的眼睛里,满是欣喜。

“爱捉狂夫问闲事,不知歌舞用黄金。”她们是擅歌舞的民族,因此一边走,还一边唱着。

同样的唱词,散落雨中,平添了春日的欢快。与上次听来,格外不同。

8

小公子又来拜访我,向来高傲的他,一进屋便匍匐在地上。

我背过身去,不去看他。

“老头子,这祸事是我惹下的,万万不能牵扯到你。”他清澈的声音萦绕在木屋中,像是一首动听的胡笳曲,“我去杀了山神,带若若走。”

“胡闹!”我狠狠地对他说,“身为一个男人,不要动不动就低头,我都不忍心看你跪在地上的模样!”

他又被我激怒了,即便不回头,我都能听到他磨刀霍霍的声音。

“我要做一件事,只是想做而已,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我冷哼着,“所以别自作多情地以为我是为了你。”

身后袭来一阵冷风,小公子奔出了门外。遥远的风中,传来了他恼羞成怒的骂声,“死老头子,我早晚要杀了你,吃了你!你等着!”

我笑了笑,看着木板上缠绵的纹路,那是生命的痕迹,仿佛能延伸到很久之前的,岁月的起点。

随着程家的逐渐败落,天边的阴霾却日渐浓郁。积雪尚未消融的山顶,永远都笼罩着黑黝黝的,沉闷的云。那云仿佛是一块铅,重重地压在镇上百姓的心中。

所有人都在哀叹,有经验老道的参农,信誓旦旦地说定是有人得罪了山神,祸事将近。

在一个阴气沉沉的午后,我找到了赵欲为。这日恰好是旬休,他指使着仆人,在庭院中晒被子。当然,已经十几日不见阳光,山风潮得能掐出水来,这被子看起来永远没有晒干的时候。

赵欲为闲闲地坐在台阶上,面前有仆妇忙来忙去,眯着眼睛,望着被云层笼罩的远山。

“天气越来越阴沉了呢。”他见我来了,也不招呼,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要下暴雨了。”

“这时节春草还没有长出来,如果下雨,岂不是要发山洪?”他的眉毛突地一跳,终于不再像一尊端庄的佛。

“请大人今日疏散百姓吧,在下不得不去程家做完最后的事情。”

“哎,好容易得来的一个旬休。”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回到房里换了一套深青色官服。如一株青山上的古松般走出庭院,进了府衙。

疏散的命令很快下来了,天色刚有点蒙蒙的暗,隔壁的邻居家便来拍我家的门。

“这位先生还不走吗?”老实的农夫腋下夹着一只鸡,手里牵着一头羊,焦急地说,“街上出了告示,据说近日要天降大雨。让所有靠山而居的人家都去空旷的所在避祸。”

我笑着谢了他,摇了摇头。

“哎,这鬼老天,哪有春天下大雨的?我活了这么久,都只见早春下雪。”他携着家眷,慌忙地走了。

天边一轮红日,几乎被厚厚的云层吞没了,将坠不坠,仿佛隔了年的红灯笼,尴尬地挂着。

我在庭院中准备好美酒和鲜肉,击节唱起了歌。

“流光何太急,山中尽日闲。醉来做挽歌,慷慨咏荆轲。”

我一边唱一边喝,渐渐有灰蒙蒙的影子,从门缝里溜进来。他们坐在我的身边,一杯又一杯地斟着美酒。

我看到小公子,他一身白裘,蒙蒙地散发着珍珠般的光泽,与阿朱笑闹着。还有其他的人,或高或矮,但是我喝多了,记不清了。

这宴饮不知进行了多久,我终于回房收拾了一些东西,迷迷糊糊地走出了木屋。

“都要逃难了,你还有心情请客?”又一个邻居摇着头经过。

我对他的好心,报以一个响亮的酒嗝。

“咦?怎么就你一个人出来了?那些客人呢?我刚刚明明听到是好多人在说话。”他探头探脑地看向一片狼藉的庭院,却被我瞪了回去。

我提着酒壶,晃晃悠悠地走向程家。那个看门的老头子已经不在了,黑漆的大门微敞着,连门口的两个大红灯笼都不知哪里去了。

昔日繁华的庭院,仿佛在一瞬间,就破落了。院子里布满瓦砾灰尘,我足足走了半柱香的功夫,才被一个瘦瘦的仆人发现。

“老爷,有客人来啦!”他扯着脖子嚷,在空旷的宅院中,激起一片回音。一会儿功夫,程老爷出现了,他脱掉了贵气十足的貂裘,只穿一件深蓝色棉袍,黄黄的脸色,看着更加苍老了。

“老头子,你终于来了,让老夫等得好苦。”他用棉袍的袖角擦眼泪,在擦黑的天色中看,颇有几分凄凉。

“这房子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了吧?女眷呢?”

“听您的安排,都被我转移到了官府附近。”

“那里有官印压着,料想不会出什么差错。”我望着罩顶乌云,“咱们这就开始吧。”

我从包袱里掏出一大沓黄纸符,分给了几名留守的男仆,让他们仔细地贴在门上,并且把所有的大门都关紧。

他们都立刻分散着照做去了,程老爷仿佛喘不过气一般,在厅堂里找了个椅子坐下。他原本就难看的脸色更黄了,堂屋破败,完全不似月前雕檐画柱,金碧辉煌的模样。

“我、我的胸口有些难过,能不能请先生扶我去休息一下?”他捂着左胸哀哀地求着。

我只能扶着他向内宅走去,刚刚走了一半,便听远处遥遥地传来一声惨呼。那声音如一把锋利的刀,刺破大宅沉闷的静。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天边无星无月,仿佛有谁,向朗朗乾坤中泼了一桶漆。

黑得绝望。

9

我循声赶到时,只见一个家奴躺在地上,瞪着双眼,已经死了。

他仿佛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吓死的,遍身没有伤处,那扭曲的五官,却在传达着他死前经历的恐怖的一切。

那扇小门敞着一条窄缝,我急忙把门关好,取了符纸仔细贴上去。

他的尸首很快便被其他仆人抬走了,那些小伙子的脸上都写满畏惧,窃窃私语着。而此时头顶的天空更阴沉了,仿佛所有的云,都聚到了这方大宅上。

我知道,它被关在了这迷宫般的宅院里。

剩下的,只是逼出山神的踪迹就可以。这对我来说并不难,我拿出一根蜡烛,就着风势点着了。

那烛头的火,如妖姬般摇曳在暗夜中,缕缕白烟从烛火中冒出来,渐渐弥漫了整个庭院。我走到另一处院落,又点起了另一根蜡烛。

轻烟萦绕,缠绵不绝,使这荒虚的大宅,眨眼间就变成一座巨大的佛堂。我很快就来到了内院,见到了被几个家仆簇拥着的程老爷。

他紧紧抓着胸口,痛苦不堪。灯笼惨白的光,映在他的脸上,使他憔悴得像个纸糊的偶人。

我跟他讲明点蜡烛的原委,他便一步一颤地跟在我的身后,向庭院伸出走去。这蜡烛里被我掺了辟邪的香料和药物,烟气不但能令邪物难受,还能逼它们显形,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我们越走越远,夜色下的长廊,扭曲而黑暗,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不知走了多久,我手里的蜡烛终于只剩下两根。此时飘摇在身后的灯火越来越少,周围陷入深沉的黑暗,仿佛整个天地,都被罩进一个严丝合缝的罩子。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只见长廊上竟只有我跟程老爷两个人,那些提着灯笼伺候左右的仆人,不知什么时候,竟都不见了。

程老爷蜡黄色的脸,一双眼睛,空洞得似深不见底的井。天边的云层越集越厚,突然一道闪电划破天际。那电光刹那间将大地照得如白昼般雪亮!

在那电光石火间,我突然想到了什么。

但是太晚了!程老爷突然伸出双手,就向我的脖子上掐来。我只觉无法呼吸,颈上仿佛被一个坚硬的的铁箍。

轰隆隆的雷声接踵而来,震得大地都在微微轻颤,豆大的雨点砸到地上,鞭炮般噼啪作响。

就在我觉得自己快要窒息而死的时候,一道虹光划破黑暗,白衣的少年,如妖魅般与我并肩而立。这一剑逼得程老爷松了手,他蜡黄着脸,站在被雨幕笼罩的长廊上,仿佛一尊陶塑的木偶。

我望着这个毫无生气的中年人,突然明白他那木讷的表情从何而来。原来山神的藏身之处,竟是他的肉身。

我轻咳了两声,方缓过点劲儿。从怀里掏出一个酒瓶,是爱用的绘着美人图的那只,走到长廊的一端,大咧咧地坐下。

既然他已经从暗处走出来,一切便不那么可怕。

“你这个蠢材,身为一个驱魔师,竟然敢跟山神做对,简直就是找死!”程老爷慢悠悠说着,不复方才的虚弱,空洞的眼睛里,也瞬间燃起一把怒火。

“人这种生物,您应该明白的。”我喝了一口酒,周身都觉得暖起来,“总是喜欢为一些毫无价值的东西,做出牺牲,那被我们称之为侠义。”

“可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只喜欢钱。”他摇了摇头,似乎是猫在惋惜即将被吞入腹中的老鼠。

“越喜欢钱的人,越有野心。”我笑了笑,“你对人类太不了解。”

我不再说多余的话,手一挥,小公子便挺剑扑向了程老爷。他雪白的身影,幻化成一道光,刺破漆黑雨夜。

瞬时剑光如电,剑气如虹,两人已缠斗了几十招。

“阿朱!”眼看小公子处于劣势,我又轻唤了一声。一张银线织成的大网,便铺天盖地地洒下了,小公子斜里一冲,便溜了出去。

“老头子,你不要命了吗?”他惊讶地看着我,英俊的五官,都跟着扭曲。

一个驱魔师,同时叫出一只以上的妖怪,会对他的肉身造成极大的影响。我的肌肉开始酸痛,肺部又传来针刺的感觉。

但是这些都没有什么,我仰天长笑,又喝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使我的灵魂如脱缰野马般肆虐奔腾。

在蓬勃的暴雨中,我看到银色的蛛网被撕得粉碎。一个巨大的黑色影子,脱离了程老爷的身体,慢慢升腾起来。

这夜,凶如梦魇。

10

蹲踞在屋梁上的阿朱,手上快如织梭,一根根银丝笔直地射向蛛网中的身影。于此同时,小公子也将长剑舞成一团银光,刺了出去。

然而那黑影却仿佛一个巨大的漩涡,所有的攻击在瞬间就被弹了回来。银丝如有生命般反射向主人,阿朱娇嗔一声,“扑通”一声,掉到地上。

我的双眼突然刀剜似地痛,两行血泪,顺着脸庞滑下,滴到了清冽的酒水中。

小公子的剑光也尽数砍向自己,还好他身手敏捷,就地打了个滚闪过,总算没有受伤。

那黑影得似一团化不去的浓烟,在雨夜中,颤颤巍巍地向我们靠近。小公子连连后退,几乎退至我的身边。

因为那黑雾实在太过可怕,瘴气之中,有无数个绝望的人脸。他们或老或少,发饰打扮各不相同,唯一的共同之处既是,面上都是一副痛苦挣扎的表情。还有的在哀叫哭泣,那哭声伴随着风雨,如挽歌般催人泪下。

“地龙!”我抹干血泪,迎风喊道。

一双棕色的大手,如春笋般破土而出,一把抓住了瘴气中的一只挥舞的手。但这并不能阻碍它的前进,它仍然缓慢地移动着,那只手被地龙拖拽着,拉扯着,渐渐露出了白花花的肉体、乌黑的长发,居然是个女人。

女人倒在地上,显然已将死去,窈窕如琵琶的背,曲线优美。

“继续!”我命令着。地龙仍然在努力阻止它的前进,又拽住了令一个人的腿。这次山神发怒了,它突然发出一阵哀鸣,一团黑雾瞬间将地龙笼罩。

棕色的大手上仿佛被浇了滚烫的铁水,立刻血肉模糊。它吃了痛,瞬间缩回到地底。而我的双腿上,也如被破了滚水般疼痛难忍。

我好像要不行了,眼前的景物都变成一片血色。周身无一处不痛,在这被鲜血浸润的世界中,只有无数张人脸,哀哭着,扭曲着,向我慢慢逼近。

所谓地狱,不过如此!

小公子优雅地向我行礼,在我的记忆中,他从未如此乖顺听话过。接着他一扬长剑,化成一道光,向那团瘴气冲了过去。

他的速度很快,剑气变成一团团白光,森森逼人,暂时阻住了山神前进的脚步。黑雾中的人却哭得更绝望了,那哀叫声仿佛要冲破耳膜。

我无力地倚靠在墙上,只想着如何求得一条生路。我是多么的愚蠢,身为一个小小的驱魔师,居然想去跟山神做对。

“老头子,不能放弃啊!”小公子与我心意相通,剑光爆长,森森寒意,如潮水般扑面而来,“他不会放过我们的,只要在这座山里,谁也无法逃出他的手心!”

是的,我们都会死的。我望着暴雨中漆黑的远山,它就像一个无法跨越的噩梦,沉默而高大,坚不可摧。

雨一直在下,我越来越冷了。小公子的剑气仍然阻止不了山神,它仍带着哭泣的冤魂,缓慢地前进。

不过一炷香之后,我就要与那些痛哭的人作伴。

因此我又喝下一口烈酒,喃喃地说,“熊男!就靠你了!”

一个高大的黑影,穿破雨幕,朝我们急速奔来。那是一个身高九尺,壮硕无比的男人。他穿着棕色的皮毛背心,肌肉暴起,仿佛全身都蕴含着无尽的力量。

我隔着水线,看着他棕色明亮的眼。

他立刻搬起一块巨大的假山,如掷球般向我们抛过来。那巨石发出“轰隆”一声巨响,砸破了长廊的雕花栏杆,激起一片烟尘!

就是此时!我想都不想,将整壶酒倒入口中。

“解约!”我已经逃不了了,只期望这些与我同生共死的妖怪们,能求得一线生机。

然而我的话刚一出口,就有人抽了我一个耳光,小公子面如冠玉地站在我的面前。

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虚弱地望着他。蚕奴出来了,想要与我解约,但是却被小公子拿剑挡了回去,地龙也是,熊男也是,他们只能远远地望着。

望着小公子玉面罗刹般,看守着血人般的我。

“老头子,好好活下去!”他俯下身,仿佛大人对孩子般,摸了摸我的头。

他如玉般的脸颊上,添了一抹殷红,更显得肌肤胜雪,周身透着魅惑的妖气。

“你不是要吃了我?”我歪着脑袋,倚在墙上,意识越来越模糊。

“替我照顾若若。”小公子蹲在我的面前,黑眼睛如宝石般熠熠生辉,“还有,等着我,不许死。总有一天,我会吃掉你!”

接着他捧起我的手,呕出一口血,吐在我的手心里。

刹那间,他与我的缘分断了。他说的什么话,我也不再听得清晰,我紧缩的肺部,得了释放般自由地呼吸着,我大口地喘气,生命如溪水般涓涓流入身体。

但小公子再也没有说一句话,他转过身,扑向了山神。

他没有拿着那柄喜欢的宝剑,也没有像平日扬着骄傲的头颅。他的面容平和得像另一个人,一个我不认识的,慈悲得如佛祖的少年。

山神的哭号哀叫声,与渐歇的暴雨一起,慢慢停止了。在众多的面孔之中,多了一个英俊的少年,他的表情平和而雍容,温柔而慈悲,如雕如琢的脸,在瘴气中透着玉色。

那些哭泣的人们不再哭泣,痛苦的面孔不再痛苦,受伤的灵魂得到了安抚,他们如疲惫的婴儿般沉沉睡去。

少年最后看了我一眼,带着这化不去的怨恨,走出了长廊,消失在淅淅沥沥的细雨中。

我倚在冰冷的墙壁上,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了小公子,他长身而立,正带着他心爱的姑娘,在开满鲜花的山坡上撒欢打滚。他从未那么开心过,黑眼睛如宝石般闪烁着快乐的光辉。

这是一个很美好的梦,让我舍不得醒来。

但人们都说,梦是反的。

11

春天很快就来了,那晚的暴雨,将一处山崖冲垮了,沙石压在了程家。只有后院的一小处庭院没有受灾。

据说我跟程老爷躺着的地方,离那些滚落的沙石,只有一丈多远。

人们都说我们命大,这千载难逢的奇迹,如春风一般,转眼就传遍了小镇。但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什么奇迹。

天越来越热了,我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月,才养好了伤。在一个春风化雨的晚上,我跟程老爷又在镇上那唯一的一家酒楼里见了面。

只是这次是我请他,他穿着一身朴素的棉衣,脸带红光地坐在大厅中。我们被吵杂的人声包围,他只是一个闲散的老人,再也不是阔气尊贵的富翁。

“小女要出嫁了,还要多谢先生援手。”他很恭敬地对我行礼,喝兑了水的劣酒,面色却偏偏平和而从容。

“是吗?对方是哪里的人家?”远处山岱连绵如海,透出青翠的绿色,如翠鸟的羽尖般鲜嫩可爱。

“是一处位于洛阳的书香门第。”他呵呵地笑着,如所有上了年纪的老人般知足,“听说那儿没有很多山。”

“嗯。”我喝了一口酒,不再答话。于是我们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坐在这个小酒馆里,晒了一个下午的阳光。

后来我又拜访了赵欲为,他的被子已经能晒干了。这个玉面观音般的知事仿佛知道一切,却偏偏什么都不说。

听说他分了程老爷一分利,还让他处理一些商铺的业务。但是终究还是不一样了,程家的辉煌,仿佛变成了一个久远传说。即便是小镇上的人,也很快就忘记了程记商号,以及那个脸色如泥金蜡人般的程老爷。

我曾经天真地以为,这里的山能让我忘记过去,山里静谧的时光,能让我的千疮百孔的心变得从容。但是我错了,当那些年轻的眼睛望着我,仍能激起心底暗流汹涌的热血。

因此我打算在夏天到来的时候,就去外面的世界转转。

当我变卖家产,为离开做准备时,一个身穿黑衣的年轻人,敲开了我的房门。他站在春天慵懒的月光下,像一块冰冷的玄铁。

“我是受人所托,来拜见老头子的。”他从衣襟里拿出一个锦囊,“过几日程家小姐要出嫁了,我的一个朋友,想送一份薄礼。”

我接过锦囊,仔细打开,只见里面放着一个雪白的貂尾挂饰,那是上好的貂毛做的,晶莹的毛尖,仿佛冬天树枝上凝结的耀眼的冰霜。

“他还好吗?”我收下锦囊,问黑衣的少年。

“他很好,他说今年山里的村人,都会有好收成。”少年说完,跪伏到我面前,“老头子先生,能不能带我走?”

我望着他的眼,精明犀利,却又干净清澈,像是被黑宝石般惑人。

“你叫什么名字?”

“眠狼。”他伏下头,仿佛一只乖顺的兽。春天的月亮,都被暖风熏上几分温暖的颜色,草长莺飞中,我想我的旅途不会孤单。

我启程的那天,与程家小姐出嫁是同一天。那天很奇怪,原本青翠如水的山坡,在一夜之间,突然开满了漫山遍野的红花。

听说那是杜鹃,被白居易赞颂为“花中此物是西施”的美丽花朵。送嫁的队伍敲敲打打地走出小镇,走入一片花海之中,进入了山林。

我令地龙拽住了领头的那匹骏马的蹄子,于是所有的牲口都不走了,队伍不得不停下来。我趁乱走近了花轿,看到了蒙着盖头的程小姐。

她察觉到我的靠近,小心翼翼地掀起喜庆的红绸,仿佛受惊的狐狸般望着我。我看到她的眼神,脑中又浮现出少年和少女在雪地中嬉戏的画面。

“他让我把这个送给你。”我把锦囊递给她。

程家小姐打开了锦囊,看到了那串凝霜冻雪般的貂饰,脸色突然变了。

“忘了他吧。”我说,“女孩子和一门心思想嫁的人在一起,大抵不会幸福。”

她不说话,只是哭。哭声婉转哀怨,像是夜莺的悲泣。

“他说会带我离开山里,我们要一起去看外面的世界。”她仍不甘心。

“男人总是食言,你以后会明白。”我不希望她知道真相,因为那太过于沉重,可能会令她年轻而轻盈的生命折坠到地狱。

程家小姐哭了一会儿,抹干眼泪,将锦囊收好。

“你就是老头子?”她猜到是我,但仍有些惊异,“怎么你一点都不老?他说,一直把你看做父亲,我以为你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

我的心底突然涌起一阵酸涩,静静地垂下了眼帘。

“你一定要幸福。”我最后跟她说了一句,“别再想他,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会有这么一个人,令你痛到刻骨铭心。”

但是当你哀哀老去,韶华不再时,却又会感激,他点缀过你盛放的青春,令它不会像这漫山遍野,却无人欣赏的杜鹃一样寂寞。

我没有说后半句,因为我想她那样聪明的女孩子,会明白一切。我唤回地龙,送嫁的队伍启程了,他们渐渐消失在密林中。

我在花海中赶路,行至黄昏,在一片树林中,我看到了一个女人,她很美,长发如水,腰肢细得不盈一握。我对她的脸没有印象,却对她琵琶般优美的背影十分熟悉。

是那个从山神的身体中分离出来的女人,现在我可以清晰地看出,她是一只魅,很低等的妖怪,专门迷惑在林中迷路的旅人。

她走过来,素衣如水,拉住了我的手,匍匐在我的脚边。她没有要我的血,我们也没有契约,她甚至连说话都不会,只是如奴仆般融入我脚下的影子。

月亮渐渐升起,挂上了树梢。水银般的月华,自天际流淌,照亮了我一个人赶路的身影。

但是我并不寂寞,我拥有了很多。即便是痛苦,那也是我生命中的财富。当我这样想时,总会有温和的山风吹过,仿佛哪个少年,在分离之际,轻轻拂过我的手。

松涛涌动,发出簌簌的轻响。我好似在这如海森林之中,看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他离去时从容的眼神,听到了他想说却未说出口的话。

人生,从未那么绝望。爱,终究会化解怨。

我付出了爱,也得到了爱,所以,请不要为我悲伤。

驱魔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