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茱德·杜尔特，流亡中的精灵至尊王后。早上大部分时间，我都沉迷于各式各样的电视节目中：烹饪比赛、卡通栏目，还有一档重播的挑战赛——参赛者要不断用刀把各种箱子和瓶子划开，再切开一整条鱼，才算完成挑战。下午，如果欧克愿意的话，我会对他进行训练。晚上，我就给当地的精灵跑跑腿，办些杂事。
我保持低调行事。其实我一开始就应该低调一点儿的。但如果现在我要咒骂卡丹，那我也必须咒骂自己。我就是个傻瓜，愚蠢地踏入他为我设下的陷阱。
小的时候，我总是幻想自己能重回人类世界。我常常和塔琳、薇薇安一起回忆人类世界的种种，回忆草坪刚修剪完的泥土和青草味，回忆汽油的气味，回忆我们在邻居家后院玩捉迷藏的样子，回忆夏天在散发着漂白水气味的泳池里畅游的场景。我还会梦见用茶粉冲泡的冰茶和橘子口味的冰棒。我曾经多么渴望平凡的东西：马路上热沥青的气味、街灯上缠绕得乱七八糟的电线和各种朗朗上口的广告词。
可现在，我真的要永远留在人类世界了，竟又无比怀念起空境来。我渴望魔法，也想念魔法。甚至，我好像有点儿怀念身处恐惧之中的战栗。我感觉现在的自己每天都活在梦中，一场无休止的梦，没有一天是完全清醒的。
我用手指敲着刷过漆的木质野餐桌。还只是早秋时节，但缅因州已经很凉爽了。夕照将公寓大楼外的草坪印上了斑驳的图案。我看着欧克在高速公路边的森林里和其他小朋友玩耍。这些小朋友和我们住在同一栋楼里，有的年纪比较小，有的比八岁的欧克要大，他们每天都坐同一辆黄色校车上下学。他们玩的战争游戏完全不讲规则，就像所有孩子小时候玩过的一样。大家手拿树枝相互追赶，用树枝攻击对方，但目标是对方手上的树枝，而不是对方本身。每当有一根树枝断了，他们就会尖叫着大笑起来。我却注意到他们所使用的剑法招式都是错误的。
我静静地看着他们做游戏，突然，我发现欧克使用了魔法。
他应该是无意识的吧，我想。当时他正悄悄靠近其他孩子，但他所在的地方没有任何遮蔽物。他一直往前走，就这样光明正大地走到了其他孩子面前，却没有被人发现。他越走越近，那些孩子还是没有看向他。突然，他往前一跳，挥舞着手中的树枝，他的玩伴受到了惊吓，发出尖叫。
他隐身了。他用了魔法。而我，一个始终对魔法保持警惕防备的人，竟然直到他施展完才发现。孩子们只是觉得欧克很机灵或很幸运，只有我知道，他是多么大意。
我等待着。孩子们陆续回家了，只剩下我弟弟欧克。我不需要魔法，哪怕地上铺满落叶，我也能悄无声息地偷袭他。只一招，我就成功地用手臂绞住了欧克的脖子。我用力箍紧他的喉咙，试图让他感到恐惧。他往后一顶，角差点儿打到我的下巴。招式还不赖。他想摆脱我的控制，但没有全力以赴。他知道是我，他不怕我。我用力收紧手臂。如果绞喉的时间足够长，他就会晕倒。他想说话，但开始缺氧了。他完全忘了以前的训练，开始挠我的手臂、踢我的腿，疯狂而猛烈地攻击我。我很自责。我只是希望他能感觉到害怕，因为害怕而努力反击，并不是真的想吓坏他。
我松开手，他踉跄着走了几步，喘着粗气，双眼满是泪水。“为什么要这样？”他瞪着我，眼神中满是责怪。
“我要提醒你，战斗可不是游戏。”我感觉自己变成了马多克，连声音仿佛都不是我自己的了。我不希望欧克像我一样，有一个愤世嫉俗且充满恐惧的童年。但我希望他能好好活着，而马多克至少教会了我如何生存。
但是怎样才能教会欧克正确的东西？我只有一个支离破碎的童年，拿什么去教育他呢？万一我所重视的东西都是错误的呢？
“如果有人真的想伤害你，你怎么办？”
“我不管，”欧克说，“我不在乎那些东西。我不想当国王。永远不想当国王！”
我静静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我多希望他是在撒谎，但是，他是精灵，他撒不了谎。
“我们不可能自由地决定自己的命运。”我说。
“如果你那么在乎，那你去统治吧！”他说，“我不会去的。永远不会！”
我紧紧咬住后槽牙，以免自己发飙吼他。“我不行，你也知道，我现在是通缉犯。”
他用力地跺自己的小蹄子。“我也是！我之所以来到人类世界，就是因为父亲要抢那个蠢王冠，你也要抢，人人都想要。可是，我不想要。那东西是受诅咒的。”
“所有的权力都是受诅咒的。”我说，“现在，我们之中最可怕的人正在不择手段地夺取权力，而那些能将权力运用好的人却不想承担责任，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能永远逃避下去。”
“你不能强迫我当至尊王。”他说着向后退，然后转身跑向公寓楼。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心里清楚自己把这次谈话搞砸了。我意识到，马多克训练塔琳和我的办法，比我训练欧克的要高明得多。我也意识到自己是多么自大和愚蠢，竟然妄图控制卡丹。
我知道，在这场博弈游戏中，我其实早已出局。
公寓内，欧克房门紧闭。而我的精灵姐姐薇薇安此时正靠在厨房的柜台上，看着手机傻笑。她一看到我，就抓着我的手，一圈又一圈地转起来，直转得我头晕。
“我和希瑟和好了！”她激动地说着，声音里透着无尽的喜悦。
希瑟是薇薇的人类女友。她能忍受薇薇隐瞒过去，也能忍受突然冒出来的欧克和她们一起生活。但是，当她发现薇薇不是人类，还对她使用过魔法后，她决定和薇薇分开，搬了出去。这次分开是薇薇活该，虽然我很不想这么说，因为我希望自己的姐姐快乐，而希瑟确实让她很快乐。
我抽出身来，疑惑地对她眨了眨眼。“什么？”
薇薇把手机拿到我面前晃了晃。“她发信息给我了。她说想回来。我们会和好如初的。”
落叶不会重新连接树藤，破开的核桃肉无法严丝合缝地塞回核桃壳里，变了心的女友也不会突然回心转意，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而重归于好。
“我看看。”我伸出手去拿薇薇的手机。
她把手机递给我。
我翻看之前的对话，大部分是薇薇发出的道歉内容，然后是一些不经大脑的承诺，最后是越来越绝望的乞求，而希瑟那边几乎没有说话，只有零星几条信息，大意都是：“我还需要时间冷静。”最后是这样一条信息：
我想忘了精灵的事，忘掉你和欧克都不是凡人的事。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如果我要求你把我的记忆清空，你会吗？
我盯着屏幕上的文字看了好一会儿，深吸一口气。我明白薇薇为什么会把这条信息理解为要求和好，但我认为她想错了。如果这条信息是我发的，那我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薇薇答应我的要求。相反，我希望薇薇让我相信，即使她和欧克都不是人类，他们也会爱我；我希望薇薇能告诉我，假装没有精灵这回事是无用的；我希望薇薇跟我坦诚相待，说她以前做错了，以后无论如何也不会一错再错。总之，如果我发出这样一条信息，那只是一个考验。
我把手机交还给薇薇。“你打算怎么回复她？”
“我会答应她所有的要求。”我姐姐说。
精灵的誓言对于凡人而言自然是无比奢侈的，但对于一个必须遵守诺言的精灵而言，却是彻头彻尾可怕的。
“也许她并不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我说。无论怎么做，我都于心有愧。薇薇是我的姐姐，希瑟是人类。我对她们俩都有所亏欠。
但是现在，薇薇只觉得一切都会变好，完全没兴趣去想其他事情。她露出轻松灿烂的笑容，从水果筐里拿起一个水果抛到空中。“欧克是怎么了？又摔门又跺脚的。难道现在青春期的小孩都这么浮躁吗？”
“他不想当至尊王。”我告诉她原因。
“哦，这样啊。”薇薇朝他的房间瞥了一眼，“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