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脑海中第一个蹦出的影子便是与我同住一栋楼的邻居阿凯,他就住在我家楼上,平日里只在电梯里碰到过几面,不仅无言语上的来往,甚至如若将他放人入群之中,我应该也是不能分辨出这个人是否曾经是在哪里遇到过的。
我与他可供记忆的交集就发生在我意外死亡的一周多前。
那是中秋节前的一个扰攘而紊乱的周日。正当天地还在独家为我旋转出迷离但不至空幻的梦境之时,我便被催命般的手机铃声全面拽回了真实而单薄的世俗世界,混沌的脑袋里瞬间恢复了“定律”意识,立刻判断出了铃声背后操控者的身份以及我之后可能面临的命运。
预想得到的又一次加班,上司势要榨干我体内仅余的最后一份气力,以让我能够发掘出比别人更多的机会去定义出自身存在的价值。
常规的程序在挂断电话后很快就顺势启动起来,在内心充斥着烦躁与疲惫的当时,我依旧能够做到匆忙而不失条理。在确认了镜子中的皮囊可以以假乱真地混入进“机”“智”人群之后,我便如逃避什么似地快步走出了家门。
步出楼栋,清晨的阳光已然过分猛烈,刺穿这初秋已经有些温凉的空气,全面透视着我的内心,用看似柔情实则透着豪横的热情将我的“自我”融化,而后统统归入进这个有些偏执的世界之中,不等着我去与之商量,我也无从去与之商量一二。
我悻悻地走上大楼右侧下行的斜坡,朝着斜坡尽头一侧停着的小车走去。两个拐角过后便来到了我的车前,却发现这辆本就形秽卑微的小车竟与它的主人一样,被莫名消融掉了自己最后的坚挺---靠近路口一侧的两个轮胎不知为何全都泄了气,混入了那青灰色的地面几乎看不出彼此的界限,而那车身之上竟还扎眼地显现出了利器留下的划痕。
我心中那团有名无实之火正撺掇着无处发泄,看到这些,鼓足的肺欲要炸裂开来,满眼尽是这人间的不公与令人作呕的莫名其妙,身体中迸发而出的能量似乎能将这一切的不可理喻一把揽入口中,杂拌着那些缠绕在我身上理不清、道不明的所有自以为是的筋骨与灵魂,统统在畅快且疯狂的咀嚼中粉碎消亡。此时的我突然就放弃了长久所秉持的理性甚至是节操,竟将这件“小事”奉托上了可谓“罪恶”根源的地位,好像能够以此为契机,揪出那些藏在其背后的更深罪戾似的。这种思想与情绪甚至还让我挖掘出了一直不可得的能够挣脱上司设下的那些期望性束缚而从此“任性妄为”的理由,我便一个电话打给了赵经理,决绝地描述出了自己夸大了的“请假”理由,竟也就顺利地将上午的紧急事项顺延到了下周再予以解决。这也让我意识到原来我们彼此之间都是在相互营造的真实化情境之中彼此需要着,一旦布景板一撤,这一切也不过就是一个有着些许成长意味的简单而稚气的游戏罢了。
挂断电话,我便怒气冲冲地跑到物业办公室去查看监控。从昨晚11点我将车停在那里开始,跳跃着看到我今早走到车前为止,我犹如一个伺机等待猎物的非洲土狼一般窘迫而不知疲倦,反反复复,快慢切换、机警思疑。坐在监控前的我像是开启了上帝视角,审视般地看着镜头下这一隅之内的时光与物态的变化,而在这监控之中的黑夜,它的模糊推进就好像有一个莫名的力量在操控:车的开过,人的走过,猫在车影与草木间穿梭,他们的外形都能够被准确定义,可都不见了面容,失了灵魂般地匆匆,但这反而极尽显示出他们的存在与行为上的刻意以及那一刻个性上的疯狂,像是要将自己顷刻的停留镌刻进这浓浓的暗夜里似的。这于我肉眼看到的世界有着太大的不同,而在这个世界之中,每一个闪动都令人警醒,每一丝气息都让畏惧。
我开始大幅度地调快播放速度,直到笼罩着我那辆白车车体的不再是黑夜,天光开启出一种生的味道,我才彻底放下了惊惧,放慢了监控的速度。望着清晨人们机械而规则的运动,我也就更加确信那夜晚实在有着白天永远无法模拟的疯狂。接着,我看到一个女人缓缓走进了画面,呈现出我不可想的彷徨与渺小姿态,我第一次如此真实对自己产生了嫌恶之情,于是立即又将监控时间调回到了凌晨。比起惊惧,我更不愿意看到上帝视角下中自己的卑微。
就在时间以两倍速从凌晨1点45分37秒划过的时候,我依稀辨认出了一辆电动车从我的车旁经过并伴有短暂的停留,我迅速把时间往回调了一点,并让监控回归至正常的行进速度,那辆电动车犹如孩童手里的玩具一般重又缓缓地驶进了画面之中。我能清晰地看出车上人的体型特征:那是一个微胖而壮硕的男子,身着白色短袖体恤,他的脸部由于凌晨灯光的昏暗而辨别不清,但那监控却清楚地捕捉到了他在我车前停留约一分钟的忽隐忽现的佝偻身影,接着就显示出他在结束一系列动作之后的去向----他骑着电动车进了我那楼的门栋,再也没有出来。
“竟然是一栋楼的邻居!”我的怒火都快烧到头发丝了,但内心却也多了些许的纠结与不安。
“是不是你的车停的不是地方啊!”监控室的一名保安在一旁打哈哈。
我自知理亏,说话有些底气不足:“停得是有些挡着路了,但是,我也是没有办法呀!再说,我真留有足够的空间可以让电动车通过的,而且车前也有我的电话号码,他要觉得不方便,可以打电话让我挪车啊!”
我顿了顿,口气中明显多了倚杖,脸却不再面向那名保安,只是对着监控屏幕没好气地说:“我家每年都交物业费和停车费,但每天下班回来都要找上老半天车位,回来晚了就只能见缝插针。昨天晚上我到家都快十二点了,连个破电动三轮都占了个车位,只有那个地方还算有点空间,我也不想停,我也不想给大家找麻烦,我也是没有办法,我已经尽力腾出最大的过道给大家了。可现在我的车被扎了、被划了,你们说我应该怎么办?”语音落了,我才直直望向那个接话的保安。
那保安见我气势愈发汹汹,悻悻地躲到一边不再吭气。
“真的觉得不方便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呀,暗地里扎我车是怎么回事,一大早出门的人那么多,别人都过得去,这大半夜的就碍住他事了!”我有些委屈地嗔怪到,而我的不安也在不断地抱怨式解析中消退了不少,竟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监控室里言语上失态。
物业的人都怕引来不不必要的麻烦,各个低头不语,各干各的工作,欲把我这个“气急败坏”的外人架空隔离起来,我的一腔怒火无处安放,沉默与忽视竟又助长了它的气焰,更凭空多了羞愤难当,我怒目注视着这些明哲保身的家伙一会儿,赌气似地又回到监控视频前,把那扎车男从进小区大门到消失在楼栋当中的分段录像都细细看了很多遍,努力记住他每个能辨别出的主要特征,在最后一次观看的过程中,我竟然发现那男的在进门的时候好像跟站岗的保安打了声招呼,我反反复复又看了几遍:清晰的回头,清晰地摆手,嘴巴也似有若无地动了一动。
“他跟你们的一个保安认识。”终于被我抓住了把柄,可得到的却是满屋子的静默。
我感觉自己被什么给堵得快要窒息了,却拿不出一点办法解决当前的局面。有时候沉默可是最强的导火索,瞬间就能引爆聚集在人身上那强大的不理智。我强压怒火,朝刚才那个接我话的保安问道:
“昨天凌晨1点多的时候,是谁在门口值班,我要去问问他。”
那保安瞥了我一眼,极不自然的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以一种可笑的极力伪装的漫不经心走到监控录像前象征似地瞅了一瞅。
“我们是三班倒,门岗七点两点交接班!”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什么意思?”
“昨天晚七点,早两点,今天午两点,晚七点!”搞得跟接头暗号似的。
“那就是他今天下午值班?”
“说了嘛,两点七点交接班!”感觉保安在看低我的智商。
“好,我知道了!”多跟他纠缠也是无益,我决定下午去门岗问个究竟。
出了监控室的门,心里的愤怒突然减轻不少,但却莫名地有些狂躁,甚至可以说是兴奋更为准确,就仿佛自己在挑战着这世界上某些不便明说的愚钝,生命也随之有了某种不一样的光辉。不用再像一个机器一样盲目庸碌地去解决一个个被人摆在台面上的矛盾,而无暇去看清这世界背后的万亿种其他可能。或许我的生活就需要一种新鲜感,一种可以去大胆尝试、放任想象的新鲜感,进而让自己置身于一种超脱了一切现实规则羁绊,可去深入探究且永远不可被评判和定义的世界之中。那个世界可以是我神经质的想象,也可以真真正正地成为一种可靠的现实。
理智和困顿让我仅把这种新鲜作为了自我麻醉的产物,作为短暂不理智的逃避,一个对现实有些困乏的人也总会乐意抓一把这样调剂。当然,如果控制得当来场痴人的梦境也未尝不可,可如果控制不当便是要生出祸端了,即便那仅仅是一件事后提起就觉可笑的小小的插曲。
可偏偏就在那时,我固执而任性地抓住这份“新鲜”,神经质地扭曲了多年锻炼出的修养,下意识地排斥着报警的想法,满脑子想的就是要去主导了这剧情的发展,看看“真凶”在我这主导的剧情中“嘴脸”与“内心”的变化,把握住每一个精彩的细节,而后获得智力、情感、道德上的满足。
就当我坐在家中构思着剧情的推进之时,下夜班的丈夫开门走了进来。
我迫不及待地拉他坐下,将今天早晨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娓娓道来那些能够全面支撑起我行为和想法的所有迹象。他瘫坐在沙发上,有些吃力地听着,黑框眼镜之下的眼神由某种夸大的惊愤慢慢转变为无奈和疑惑。他欲言又止,像是突然想起了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似的看向别处,然后温柔地拉起我的手说:
“都是小事,我就是怕把你气着了!”
“已经气着了,而且早就气着了。但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就是过不去这个坎,而且明知道是牛角尖,可就想去钻一钻不可,我也知道是件小事,完全可以打个电话让警察来帮忙处理,但有时候,你知道的,人总会有个非正常的时候。”
“知道,我都知道,一件小事,但也可大可小。总之,你的心情最重要,别气着,也别累着,不过要记住,弄清楚怎么回事之后,不要轻举妄动,有什么打算或有什么需要的话,一定要告诉我,这事真的可大可小。”丈夫话语中透着温柔的教育意味,但是更多的是疲累还有困惑。
“好?那·····那你先去躺会,吃饭的时候我叫你!”
“不了,太累了,不用叫我起来吃,中午你就自己弄点吃的,不行就叫外卖,吃好点啊。”丈夫支撑着身体从沙发上吃力地站了起来,轻轻在我头上亲了一下,然后有些踉跄地朝卧室走去。
他那天身着白色的T恤、黑色休闲裤子,身形依旧瘦削单薄,就好像岁月完全忽视了他一样,不想在它身上留下任何烟火填充污浊过的痕迹。只是他的头发有些长了,微微盖住了耳朵并悄悄地遮上了脖颈。
一股子心酸与委屈突然涌上了心头,最近我们两个都太忙了,见面的时间少,能够说话的时间更少,交流也多是在疲累和迁就中进行的,情感虽算得上细腻但并不热烈,之间虽仍存在着十足的默契但也失去了相互依存的方向。
我的心渐渐柔软下来,甚至变得有些消极和脆弱,我不想在再去管那些莫名其妙的身外之事,但也无法定义究竟什么才是分内的之责,什么才是真正的意义。
我看了一下表,11点45分,到了要吃中饭的时间,可我什么都不想吃,空洞填满了我的肚子,脑子被晕眩所充斥。我闭上双眼,无力地靠在沙发靠背上,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了监控中的画面:灰黑色的主调,与虚弱的灯光一齐将空间中可以辨别的静物都映衬出毫无生气的惨白,而那可移动的事物却都仿佛拖沓着浓稠的黑浆,辨不明身份,更脱不开与这黑夜的关联。在我那辆白色的小车之中,也全面透出某种无法穿透的黑,就好像是一个被黑夜啃食的只剩下白色骨架的空壳,诡异地架设在一个黑色的实心体之上,显现出了一种极其陌生的邪魅。
就在这时,一个的身影快速地驶进画面,在惨白的之中的身形若隐若现,而后竟定格在了车子那具白色的骨架之下。他几乎与黑融为了一体,仅能凭借那一处黑物质的轻微扩变定义出空间中具有着可动事物的存在。
一系列扩变之后,一个削直的东西突然冲破浓黑的包裹,直直向上,然后借助画面外射出的微黄灯光,慢慢显出凸凹不匀的身形。他背对着摄像镜头,立定着站在车前一动不动。
静止持续了大概5秒钟的时间,身形上的头颅开始左右缓慢移动,像是在左右寻找着什么。当他的脸第三次面向左边楼栋的方向之时,画面又再次定格,我似乎能依稀观察出他左侧脸上某些面部的特征,甚至能感受到他左眼中瞳仁的移动。
接着,我看到那移动的瞳仁慢慢移向它所能达到的极左之处,然后脖颈随之缓缓后转。眼光与脖颈突然一齐向上,直勾勾盯着摄像镜头中的“灵魂”,也就是坐在画面外的我。
我不禁失声着倒吸入一口凉气,眼前倏然恢复了白日里那熟悉的宁静,丈夫正眯着朦胧的双眼从卧室中走出来。他轻轻抚着脖颈,懒洋洋地看着我,当他发现我在莫名地急促喘息着时,眼睛里面立刻有了命中该有的神采。
“怎么了?”他紧挨着我坐下,拉起我的手,关切的问。
“手心里怎们全是汗,额头上也是········”说完,他脸上关切的表情突然变成了愤怒,黑眼圈包裹的有些暗淡的眼神中有了某种了然于心的动机。
“我去找他们理论去。”他一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我拉住了他刚刚牵着我的那只手。
“没有,我只是刚刚做了个噩梦,我下午压根哪都没去。”言语中仍旧伴着轻微的喘息。
他扭头看了看背后墙上挂着的圆形钟表,时针已经指向了接近4的位置。
“别想那么多,走,带你去吃点好吃的,吃完什么都忘了。”丈夫习惯性地一挑眉,咧着嘴看着我。
我似有轻松的笑着点点头,丈夫一拍双手,扭摆着身体朝洗手间的盥洗台走去。我费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腿部有些微颤,看着丈夫愉悦轻松的身形,与他进卧室睡觉前那疲累的略显佝偻的身形完全不同。可这时脑海中偏偏显现出了那暗黑中凹凸不均,略显肥胖的人影,而后就是那看向我的怪异眼神和有些扭曲的瘦削的脸。
这几个虚实、黑白的形象渐渐融为了一体,成为了一个极其微妙而和谐的人形剪影。
“你知道我梦到了什么吗?”我靠在洗手间的门框边沿上问。
“什么?”丈夫快速而用力地揉搓着脸上的洗面奶泡沫,微微张眼看了一下我。
“我梦到了扎我车胎的那个男的了。”
“哎哟,看到他的脸没?”
“看到了,他壮壮的,应该算是胖胖的,但脸却非常非常的瘦。”
“就像我一样?”
“对.......跟你的一样,可以说是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