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御前伺候

他变戏法似的从案底下摸出一个纸包,递给我。

我受宠若惊地双手接过。打开一看,是糖。小孩子吃的那种。

怪不得他要偷偷藏起来。

十九岁的皇帝吃糖,想想就有些……不怎么庄重。

还有些……让人忍俊不禁。

但我现在的视线已经完全被眼前的糖块吸引了。它们很白,如霜如雪,跟我以前见过的都不一样。

我小时去街上买糖,无论哪家店铺,无论原材料是什么,颜色一律乌漆嘛黑。长得虽丑了些,架不住好吃,塞一块到嘴里,能沿着喉咙一直甜到心里。

后来进了宫,也吃过一些,可从来没有哪一块是雪白的。听年长的嬷嬷说,就连太后宫里的糖,都是漆黑的。

皇上这边倒是好东西多,看着就格外有食欲。

他见我迟迟不动手,以为我不敢拿,遂拈了一块,直接塞我嘴里。我没有准备,嘴唇碰到了他的手指。能感受到他指间的温度,还有上面传来的好闻的墨香。

我有些怔忡。

他急了,故意板起脸道:“还愣着干什么?张嘴。”

我乖乖照做,一股甘甜沁入四肢百骸。相较以往吃的那些,滋味要胜过百倍。

他期待地问:“怎么样,这糖还不错吧。”

我点头道:“皇上的东西,自然错不了。奴婢托皇上的福,第一次吃到白色的糖。”

“那是自然。”他得意道,“要在去年,这整个大明都没白糖呢。是前不久,一个糖厂在熬麦芽时,屋顶上突然掉下一片青瓦,落在熬糖的漏斗中。伙计们忙着去捡,却见糖浆变了颜色,上层的白如霜雪,味道甘美不同于往日,中间的则是黄糖,尝起来也不错,而下层的依然黑乎乎的,口感自然也不比前两种。大家觉得奇怪,又取其泥压在糖上,果然再次出现了三色糖种,屡试不爽。这不,有了新鲜玩意儿,第一时间就给送到宫里来了。王伴伴知道朕好这一口,偷偷塞给我的。”

王伴伴,便是人人敬畏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

凡皇上做下裁决后,每一道奏章都要由王公公批红,然后再交内阁撰拟诏谕颁发,权力不可谓不大。

可见这位王公公,是多么深受皇上的信重。

他弄来的东西,必是好物。

我尝了一块,便不敢再吃。

皇上却一股脑儿地将纸包塞给我,道:“你帮了朕的大忙,这糖就赏给你了。下回有机会,朕再赏你吃蒸饼、菓饼、团圆饼、玫瑰饼……都是加了糖的,一个赛一个的好吃。”

正说着,外面传来动静。

皇上立即坐端正了,我也匆匆把糖塞入怀中。

王公公引着一个四五十岁的匠人过来,两人一齐向皇上请安。皇上喊了“免礼”,匠人这才细细地端详起画。

一会儿之后,匠人道:“回皇上的话,这些钥匙,全都一样。”

皇上心情大好,赏了匠人五十两银子,并叫王公公连夜把画送到驿站,好好地打那瓦剌人的脸。想想他们脸上可能出现的表情,皇上就忍不住乐。

人又散光。

可是我却乐不起来。

因为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画上的玄铁大桶又厚又沉,八个锦衣卫都未必能抬得动。

瓦剌人以玄铁出题,就是杜绝了锦衣卫搬起大桶罩住死亡蠕虫的可能。

但是,玄铁极为罕见。且不说矿源在我大明,就是相关的冶炼技术,也只有我大明才掌握。这是小时候我爹告诉我的,整个大明加起来也没有多少。短短八年过去,瓦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玄铁储备?

画由心生,他们的每一笔都暗藏寓意。所以我不认为这么多的玄铁出现是巧合,很有可能是瓦剌人借画在向大明立威。

思及此处,我向皇上道:“奴婢有个问题,斗胆敢问皇上。还请皇上看在奴婢一心为大明的份上,饶恕奴婢死罪。”

他兴致盎然地看着我:“你说。”

我吸一口气,道:“最近几年,瓦剌可有犯我大明?”

皇上眼里虽露出了疑惑和震惊,却还是回答了我:“小人猖狂,一时崛起,便时常南下侵扰我朝疆域。还有他们的太师也先,经常以朝贡为名,骗取我朝的各种赏赐。”

我好奇道:“如何骗?”

皇上答道:“我大明重视礼仪,凡进贡的使者,无论贡品如何,都会礼尚往来,赏赐颇为丰厚,并且按人头派发。于是他们前来进贡的人越来越多,带来的贡品也越来越不济。最近几年,已经不是他们上贡给朕,而是朕反贡给他们了,真是岂有此理!”

这下我印证了心中的推断,把玄铁的问题一说。

皇上豁然开朗,道:“好,朕连夜派人去查,看是哪个铁矿出了问题,再去查查,是谁把技术泄露了出去。”

说完后又用之前那种热情似火的眼神看着我:“贞儿,你真是朕的福星啊。”

我心肝一抖,道:“皇上折煞奴婢了,奴婢不敢当。若没别的吩咐,奴婢就退下了。”

他挥了挥手:“去吧。”

待我走到门口,又叫住我:“万贞儿。”

我回头:“奴婢在。”

他指着我的脸道:“以后别用胭脂在脸上画麻子了,丑得很。”

我急忙跪下:“奴婢死罪。但奴婢不是故意的,方才只不过是和好姐妹在一块儿玩,不小心点上的。”

他听后,不笑也不怒,只说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缓缓的,却很有力量,叫人听着胆战心惊。

“朕小时候也玩过,为了逃学。每个人在做一件事时,背后总有一个理由。”

我跪在地上,只觉得冰凉无比。

真真是自作聪明,反被聪明误。

好在皇上没有深究,须臾后便叫我退下。

我一只脚迈过门槛时,听到他在后面轻轻地说:“等哪天宫后苑的海棠开了,你便来御前伺候吧。”

我不知是喜是悲,道了声:“是。”

然后匆匆跑了。

皇上他真是……良苦用心啊!

一个月后,海棠花开。

一个月后,封后大典。

皇上看出我拒他于千里之外的意图,特命我在大婚之后过去伺候。我不知道他这是惜才,还是怜惜我这个人。他考虑得这般周到妥帖,反倒让我觉得是自己眼界太窄,格局太小,小心思太多。

从今以后,好好地伺候便是。少想那些有的没的。

皇上大婚那天,李公公来传话,叫我去太和殿给各位主子斟酒。

我又见到了孙太后,还有荼蘼姑姑。

今日的孙太后装扮十分大气,着深青色翟衣,领、袖、衣襟,无处不施以红色缘边。面仿宋妆,并加以改进,贴珠翠面花二副,计十八件,并配描金云龙纹样抹额,缀珍珠二十一颗。再往上,是饰有大珠花九树的九龙九凤冠。这风头,简直是想把在场所有的女子都压下去。

包括太皇太后,也包括皇后。

她就那样高抬着脸,昂首挺胸地走向龙椅的左侧。右侧是太皇太后,她这样坐并无不妥。

可这时太皇太后却喝住了她,道:“善祥还未来,你怎好占了她的位置?孙承,你真是愈发没有规矩了。”

孙太后反驳道:“母后,这么多年儿媳忍气吞声,还不是为了您的颜面。可您呢,您有否考虑过儿媳的感受。胡氏她原本是先帝的嫡妻,理应坐在儿媳上首,可早在宣德三年,先帝就将她废了。她现在不过是一个道姑,一个废居在长安宫的‘静慈仙师’。而我,才是当之无愧的皇太后啊!”

此事我略有耳闻。

太皇太后打一开始就不喜孙承,偏好胡善祥。

在胡氏被废后,她常召胡氏陪她一起居住在清宁宫。内廷朝宴之时,还命胡氏位居孙承之上。

孙承为此,怏怏不乐。

我以前听到这些传闻,总觉得太后可怜。现在想来,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恶之处。

太皇太后听到孙承的逆上之言,不急不怒道:“前几年哀家摄政的时候,孙太后从无异议,如今难道是看我一把老骨头了,就可以随意冲撞。也罢也罢,老骨头了,人不中用了,国家大事上,也帮不了皇上了,想那瓦剌使者上个月作图羞辱我大明,哀家召集内阁……哎……大好的日子,说这些做什么呢……来来来,孙太后快坐!”

姜果然是老的辣。

这就是四两拨千斤。

孙太后再不乐意,为了儿子的江山,也只能忍气吞声。

她福了福身道:“母后哪里话,是儿媳僭越了,儿媳见母后身子骨健朗,定能长命百岁。”

我明着在一旁的席座上倒酒,暗地里偷偷地观察着她。只见她袖中拳头紧攥,手背上青筋毕露。再配上那张谦恭微笑的脸,叫人感到浑身不适。

正想着胡氏怎么还没来,外面就有太监喊:“静慈仙师到。”这静慈仙师的名号是先帝所赐,大家都这么叫她。我定睛一看,心差点从胸腔里跳出来。

嘴一张,一个无声的“娘”字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