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言论,脸上露出了震惊之色。
而后,一派动容。
他站了很久,久到我双腿发麻。风从窗子里吹进来,吹得案上的书卷“哗哗”作响。我不自觉地想起了南朝王籍的诗: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骇人的寂静在我和皇上之间蔓延开来,空气变得沉重压抑。
他为何不说话?为何不坐下?他的目光像种子一样,要在我的脸上生根发芽吗?
我的心惴惴地跳,真怕他天长地久地看下去。
好在他终于看够了,挪开了眼。
我如蒙大赦,福了福身道:“皇上,衣物已经送到,奴婢在浣衣局还有许多事要做,先回去了。”
他未回过神来,呆呆地说了一个字:“哦。”
我逃也似的奔了出去。
守门的李公公见我出来得如此之快,愣了一下,然后对着我上看下看,眼珠子不停地转:“那个谁,你站住!”
我向他行礼:“奴婢,万贞儿。”
“没见到万岁?”
我答道:“见到了。”
他啧啧称奇:“见到了还能毫发无伤地出来?”
我点头。
“不对呀!”他挠了挠耳朵,“这两天万岁心烦着呢,逮到谁就让谁看画儿。多少太监宫女儿都被臭骂一顿,甚至还有的因为不会说话被打了板子。咱家看你这模样,不像很聪明的样子,你没受罚,那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眼皮抖了一下,有心气一气他,道:“奴婢不才,刚把困局给解了。李公公要是没什么事的话,奴婢就先行告退了。”
到了浣衣局,我还是未能平复激动的心情。
在乾清宫发生的种种,一幕幕再现心头。
毕竟我是撞见过“活春宫”的人,对男女情事并非一无所知。皇上方才看我的眼神炽热,就像含了一团火。
那未必是爱,但一定有情。非是“情脉脉,半黄橙子和香擘”的情,而是一时兴起,激情而已。
皇上想要一个女人,太过容易;要想把心放在这个女人身上,又太难。
我的心愿不是成为后宫中孤独凄冷的一个妾,我要当妻,像我娘一样,成为我爹心头独一无二的朱砂痣。
休说皇上已经有了钱朝瑶这样的绝佳妻子人选,就算没有,来日他也一定是佳丽三千。所以非是我高攀不起他。是我看不上他。
我在他面前表现,是一时意气,也是有所图谋。我想吸引他的注意,成为他身边的御侍女官。只待官银案反,回到家乡,给我那不知尸首去哪儿了的爹娘立个衣冠冢,年年祭拜。再寻个真心疼惜我的男子成亲,为他生三五儿女。
如今风头已经出了,只盼着皇上不要看上我。
又或者我往脸上点几颗麻子,躲了这几日的差事。时间一长,皇上也就淡了。
可事与愿违。
到了傍晚,我正准备去用饭,乾清宫的一位小公公来我房前探头探脑,问:“贞儿姑娘在吗?”
我只好点上两个麻子,道:“在呢。敢问公公何事?”
小公公道:“皇上找你。”
我指着脸上的麻点,道:“今儿不知是见了风,还是经过宫后苑的时候碰到了什么花粉,长了不好看的东西,怕污了皇上圣眼。”
他道:“没关系。皇上说了,只要把贞儿姑娘请去就行,而且是越快越好。”
大晚上的,能有什么事儿。多半是皇上突然记起我来了,手底下的人便殷勤跑腿。
我心中实在担忧,但转念一想,皇上若是看见我这副尊容,厌恶我了,不见“情”了,岂不更好?
我高兴地随小公公而去。
到了殿内,灯火通明。两旁的琉璃盏燃起红黄相接的火苗,将殿柱上的五爪盘龙雕饰映照得生动清晰。我低着头走进去,在脑袋中过了一遍应对的话。
谁知一进到里面,皇上就热情地叫了一声:“万贞儿!”然后对我招了招手:“你快过来。”
我走到他身边。
他眉飞色舞:“你不知道,当王振把破局方法告诉瓦剌使者的时候,他们的脸色有多难看。王振回来,一五一十都跟朕说了。晨间你走得匆忙,朕都没有好好赏赐你。你说,你想要什么,只要不是太难办,朕都可以答应。”
我不假思索道:“奴婢的确有两个心愿。一愿皇上身体康健,二愿皇上皇后百年好合。”
他“哦”了一声:“你就没有什么想为自己求的吗?”
我故意抬起头来给他看我脸上的麻子:“没有。”
虽然我想当女官,但现在还不是好时候。
他看了几眼,欲言又止。最后说出两个字:“好吧。”
须臾又道:“其实朕今天找你来,还有一事。瓦剌鞑子不甘心,又派人送来了一幅画。朕现在不找那些酒囊饭袋了,有你一人足矣。你快帮朕看看,此局何解?”
我顺着画看去,还是原来的那间石室。只不过中间多了一个大桶,上面标着“玄铁”二字。
桶盖上有锁,同样标着“玄铁”,颜色深黑,隐隐发着红光。
之前的五个士兵,换成了两名锦衣卫。
要知道锦衣卫可是皇上心腹,是皇上手底下最为得力的官员,既能守卫值宿,又能侦察逮捕。无论比文比武,锦衣卫都是人中之龙。他们把锦衣卫作于画上,摆明是想辱我大明国威。
锦衣卫的脚边,堆了无数的钥匙。粗略估计,不少于千把。
皇上手指扣在画上,道:“瓦剌使者说了,石室是密封的。一炷香的时间过后,外面就会有人吹笛。笛子会吹醒早就埋伏在里面的死亡蠕虫,游行迅速,喜生人味,唾液带毒。你瞧,这边上麻绳似的一团,盘着正在睡觉的,就是此物。”
我看得头皮发麻。
这哪是什么虫子,分明就是一条红色的毒蛇。
皇上未解说之前,我还寻思为何要在角落里放一团绳子,莫非可以用来求生?现在想想,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他继续道:“所以锦衣卫要在一炷香以内,从脚边钥匙中找出正确的那一把,打开铁桶,藏身进去。且不说这铁桶如此之小,只能容下一人,但说寻钥匙,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运气好,能活一人。运气不好,两人都会被死亡蠕虫所害。”
我道:“能否两人合力斩杀?”
皇上点头道:“能。然而死亡蠕虫浑身是毒,锦衣卫身上未有任何防护。杀后喷溅出的血液,足以让他二人命丧当场!”
这该死的鞑子!
我气得左拳右拳相击,发出“咯”的一声。
皇上转过头来看我,似是安慰我道:“你冷静些,冷静才能想出办法。”
我道:“这比昨天还难,怎么可能嘛。”
他问:“何以如此说?”
我指着那桶道:“桶好解。从晨间那幅画上奴婢可以推断出,瓦剌人十分团结,他们彼此信任,愿意把性命交给同袍。所以绝对不存在活一人死一人的说法,此桶一定能够容纳两人。”
皇上目瞪口呆:“真的?”
“真的。”我与他细细分析,“他们就是仗着常人固化的思考习惯,故意选了一个与上回模样类似的石室,但此石室非彼石室,铁桶下面必有大坑。这样,不就可以容纳两人了。”
他击掌:“妙啊。”
我皱眉:“钥匙之事,全凭运气,奴婢万万想不出,这世上也无人敢保证能在一炷香内能找到正确的。”
皇上驳回了我的话:“瓦剌鞑子说,他们那边随便派两个人,哪怕是跛、瞎、秃、驼,都能轻松办到。”
轻松?跛、瞎、秃、驼?
我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敢问皇上,他们有绝对把握吗?”
“是。”皇上斩钉截铁道。
绝对的把握……除非人人都能拿到正确的钥匙。
无论什么人,无论怎么拿,都是正确的。
电光石火间,我想到了一个可能:“皇上,你说这地上的钥匙,是不是每把都是一样的?”
皇上眼中有星子升起:“你是说……朕来看看。啊!对了,这些钥匙凹凸的纹路,都一模一样!”
为谨慎起见,皇上宣王公公,去找宫中最好的锁匠。召锁匠过来辨认一番,就能确定最后的答案。
屋内只剩我与……他。
烛火哔啵,一高一矮两个影子投在地上。由于斜照的关系,地上的两人贴得很紧。
久久无言,气氛暧昧。
皇上突然丢了姓地叫我:“贞儿。”
我腿一抖,跪下了:“奴婢在。”
他说:“你慌什么?朕又不是要吃了你。朕只是想问问,你这么聪明,是吃什么长大的?”
这一瞬间,我想到了娘亲。为了今日的苟活,我亲口撕下了她的肉,嚼碎咬烂,咽入腹中。
午夜梦回,都是此梦。我无法原谅自己,一刻也不能释怀。
我还记得晨间第一次见皇上时,被他的眼神惊艳到。那是因为他眼中有我渴求的阳光、朝露、鲜花、草原。我看他不是他,是万里的层云;我看他不是他,是吹在耳畔的风;是漫山遍野的鲜花;是辽阔无边的草地。层云上住着太阳,风中夹带着花香,鲜花上飞舞着蝴蝶,草地上奔跑着成群的牛羊。
那是我不曾经历的过往,是我不能体会到的快活。我的命运无法肆意,所以我注定与“明媚”无缘。
李公公说得没错,我看起来不像聪明的样子。十六岁的皮囊,裹着一颗快要垂垂老死的心。
皇上就不一样了。他是天底下最耀眼的存在。一出生,母亲就被封了皇后。才三个月,就被先皇封为太子。八岁登基,又有人替他保驾护航。他这一路顺风顺水,从不知“疾苦”二字该如何写就。
我羡慕他,同时也愿意守护他这份明媚。如果他不是帝王,该有多好。
我胡思乱想了一通。
不知何时,皇上竟凑了过来。我下意识就要退,他却勾起嘴角笑了,笑得不怀好意。
“万贞儿,你肚子叫了。”
我这才想起,还未用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