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就是娘娘与奴婢月下谈心的理由。”想起两次受辱遭遇,我不禁失笑道,“若娘娘此话当真,皇上又何以待奴婢如斯冷漠?幸得娘娘照拂,奴婢现在才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
张嬷嬷那一句“斩首示众”犹在耳边,我差一点,就丢掉了性命。
皇后娘娘嘴角含着淡如烟云的笑:“万御侍不信皇上,是因为不懂皇上。他是先帝长子,八岁登基,要想在这偌大的天下站稳脚跟,必须要比常人付出得多。喜怒不形于色,便是太皇太后教他的第一个道理。”
她说话极为平和,永远都是淡定从容的样子:“本宫是受了太皇太后青眼进宫为后的,所以太皇太后与我所言良多。她说,朝瑶,你莫要怪皇上凉薄,他若事事都写在脸上,根本走不到现在。所以啊,万御侍,以你的细致,该发现皇上用膳,每道菜尝不过三口,也没有固定的茶品喜好。”
固定……
我脑海中灵光一现:“所以,他宠幸万宸妃,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的?”
“嗯。”皇后微微颔首,道,“那样肤浅的女子,皇上怎么能瞧得上呢。咱们的皇上喜欢一个人,不会将她置于炭火之上。那日你瞧他冷漠,本宫却瞧见了他掩在袖中青筋毕露的双手。本宫猜想,那一刻,他连杀了郕王的心都有了。”
“可救下奴婢的,是皇后您啊。”我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若皇后没有出手,皇上会否站出来。
皇后极为肯定地告诉我:“就算没有本宫,皇上也绝不会让你有事。本宫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罢了,好叫皇上欠着本宫。”
我反问道:“皇后可知,那白糖是奴婢破局之后,皇上所赠?”
皇后淡淡一笑:“本宫猜到了。你十分聪明,想到了太宗曾经判过的案子。这案子好,却也不好。”
我心中“咯噔”一下,难道案子另有隐情?
皇后缓缓道来:“太宗饶恕窃书的民众,不只因为他一心向善,更是因为那被盗之物《劝善书》,是太宗一生挚爱仁孝皇后所编。太宗想起了仁孝皇后善心,便饶恕了窃贼。仁孝皇后在世时,两人琴瑟和鸣;仁孝皇后病逝后,太宗也未再立后。”
她语重心长道:“在场之人,哪个不长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皇上之前不声不响,为的是隐瞒对你的偏爱,免叫你小小一名女官,成了众人眼中的靶子;之后不言不语,却是无法再言,只要他一开口,所有人都会把你与仁孝皇后联想到一处。”
竟然是这样。
竟然是这样!
我阅览有所侧重,对久远之事未曾细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眼睁睁瞧着我挨上二十个竹板子,是皇上对我的良苦用心。
“至于宠幸万宸妃,一来是因为她姓万。在今日之前,皇上从未唤过她的名字,他喜欢将视线游离开来,唤她一声,万宸妃。他多么希望自己有一个姓万的妃子,可惜他不愿为难心爱之人。所以他自欺欺人,饮鸩止渴。”
“然而若只有这一个原因,他便不是个明君了。朝堂上的事你不懂,本宫却日夜留心着。东缉事厂势大,自太宗设立此部门后一度跃于锦衣卫之上,皇上依赖东厂,却也有心叫锦衣卫与之抗衡。那万琳琅的父亲,是正五品锦衣卫千户。”
正五品,品级虽低,但锦衣卫监察、逮捕百官,是不论品级的。就连一品大员见着办案的锦衣卫,也要瑟瑟发抖。
锦衣卫中官职最高的指挥使,也不过正三品而已。手中,却沾了不少高官的鲜血。
我终于明白太皇太后为什么会选中钱朝瑶做皇后了。
皇上年轻,只看一隅,便被我这米粒之珠所放光华吸引;太皇太后阅人无数,生就一双慧眼,瞧见了钱朝瑶温婉面容下熠熠的光芒。
我,自愧不如。
我想,我大概知道皇后为什么会晕倒了。
“您是否早就知道,自己腹中怀有龙嗣?”我用无比肯定的语气,问出了这句话。
皇后抚着肚子答道:“是啊,自侍寝之后,本宫日日留心着月信。两月未来,本宫就猜测自己多半怀孕了。后来又偶有恶心呕吐,更加肯定了心中猜测。只是万宸妃美梦正酣,本宫无意扰人清梦。一个人在这坤宁宫养胎,岂不清闲自在?”
“皇后之智慧豁达,常人所不能及。可惜因为奴婢,坤宁宫以后怕是不得清静了。”我有些愧疚道。
“无妨,本宫所做一切,均是为了皇上。他很少在妃嫔之中黑脸,却因为万宸妃废你姓氏之言而怒火攻心。如果本宫没有借晕倒提醒他,那他之前千辛万苦平衡‘厂卫之争’的力气可就白费了。”
“所以,皇上知道您是装晕?”
“嗯,皇上英明,哪能看不出来呢?只是,戏一旦开场,便要做足。如此,本宫的身子就瞒不住了。”
此时,我对皇后已是五体投地。
为她的学识,为她的气度,为她一心一意爱人的态度,更为她待我的一片坦诚。
君子之交,莫不如此。
我发自真心道:“皇后怀孕之事后宫皆知,未必是一件好事。以后的日子,皇后要多多当心。”
“万御侍的好意,本宫记下了。明日你就恢复当差了,可要尽心照顾好皇上呀。他在那个位置上,有许多不容易,你体谅些,也多担待些。”她的眼里浮起一层蒙蒙的期待与信任,郑重嘱咐道,“还有,莫叫他知道我与你今日之谈。”
我后退、站直、抚裳、下跪,以十分虔诚的态度,向她磕了一个响头:“娘娘之日所言,奴婢一句也不敢忘。伺候陛下是奴婢的职责,奴婢一定做好本分。另外,奴婢愿竭尽全力,助娘娘平安诞下龙嗣。”
她掀被下床,亲自来扶我:“有万御侍这句话,本宫就放心了。采群,帮本宫送万御侍出去。”
采群姑娘推门而入,领着我往外走。
在走到殿外之时,发现外面跪着一个人影。一看见采群出来,就大声说道:“采群姐姐,求求你向皇后娘娘通报一声。我家娘娘有要紧的话要对皇后娘娘说,还请采群姐姐行个方便。”
原来是方漓。
她来坤宁宫,目的一定不简单。
采群不待见长春宫的人,冷冷说道:“宸妃娘娘现正在禁足,就等解禁出来后再亲自来跟皇后娘娘说吧。”
方漓跪着朝前行了几步,哀求道:“采群姐姐,我家娘娘她受不住的呀。还请皇后娘娘看在她真心悔过的份上,解了她的禁足吧。”
采群没有理她,微笑着与我道别。然后叫来两个宫女,一起把宫门关闭了。
方漓被关在了门外,还是如原来一般痴跪着。
在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叫住了我:“万御侍。”
我停住了脚步:“何事?”
她压低声音道:“太后娘娘说了,现在皇后怀孕,不能侍寝,独占恩宠的万宸妃也被禁足了,正是周妃娘娘获宠的好时机。她叫你一定要创造机会,让周妃娘娘受到皇上宠幸。等周妃娘娘诞下皇子,就记你头功。”
据我所知,周妃现在还是处子之身。以她的性格,皇上根本就不会多看一眼。太后交给我这样的任务,颇有些强人所难。但我身在屋檐下,没有拒绝的权利,而且太后没叫我对付皇后腹中的孩子,对我来说已是天大的好消息,于是点点头道:“我尽力而为。”
“不是尽力而为,而是必须做到。”方漓纠正道。
我本想走,可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不指望她一定会回答,只是碰个运气:“太后她老人家,怎么会看上周妃娘娘这样的?”
方漓依旧跪着,脸上却气定神闲:“万御侍此言差矣。太后说了,决定一个人爬得多高,必然是她的优点,可决定一个人走得多远,却要看她的缺点。你看万宸妃多伶俐,爬得倒是高了,可眼看她高楼起,瞬间楼却塌了。而周贵妃这样的性子,虽然既不出彩,又备受欺负,可谁也不会把她当回事,更不会费尽心机去打压她。只要有你帮她,她就一定能偷偷地怀上皇子,再在景阳宫躲上大半年不出来,旁人也不会在意。你明白了吗?”
姜果然是老的辣。
孙太后这一招着实高。
因为是初次来坤宁宫,对周围环境不甚熟悉,又兼心中有事,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是不同于东西六宫的另一重天地,屋宇低矮,颜色老旧,走在其间,闻不到一丝新鲜活泼的气味儿。就连天色,都比别处要阴沉几分。四周透着沉闷的安静,像一座死气沉沉的巨大坟墓。
待走近了,才闻见里面传来一缕淡淡的檀香味儿,令人在压抑之中,感受到一丝舒缓。
我不欲多生事端,快速地沿着墙根走,却不想经过大门之时,在院子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她无人照顾,一个人在院里采花,可是双目无神,行动迟缓。
怎么会?
我抬头去看屋宇正上方的匾额。上有三个大字,长安宫。
果然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