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眼神淡淡地瞥向我,又移开:“皇后乃六宫之主,你招惹她做什么?”
万宸妃抽抽搭搭道:“臣妾的性子最是不羁,皇上是知道的。可皇后偏说臣妾故意僭越,臣妾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哦,就这事儿呀。”他眼里雾蒙蒙的,叫人看不清心中所想,“那你以后注意点,莫要越过皇后去。”
“是。”万宸妃自知理亏,不敢再多言。然而她进宫多日,从未受过此等“大辱”,若是传了出去,往日那些敬她的怕她的指不定要怎么在背后编排。
她咽不下这口气,却又不能跟皇后正面较劲儿,眼珠子一转,把主意打在了我的身上。
事情因我而起,丢掉的颜面便要从我身上捡回来。
她用那涂着凤仙花汁晶莹好看的指甲指着我,向着皇上撒娇:“皇上,方才你还未到的时候,这个贱婢公然辱骂臣妾,她和周妃是一伙儿的,知道臣妾受宠,联合起来让臣妾难堪。”
“哦,你待如何?”皇上凝神瞧她,目光如丝。
万宸妃十分乖觉,道:“周妃妹妹虽然冲撞臣妾,但到底是与臣妾一同伺候皇上的,为了皇家的颜面,臣妾自然愿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这贱婢就饶不得了,否则先例一开,以后宫婢们难免有样学样,不把臣妾放在眼里。”
“然后呢?”
“臣妾以为,当掌嘴二十,以正宫规。还有,臣妾一想到这贱婢与臣妾同姓,就心中不快。我们万家世代尽忠,谨守规矩,断没有这样不知礼义廉耻的同宗,还请陛下准允,废了她的姓氏。”
我耳朵里“嗡嗡”的,低下头掩住自己此刻的愤恨神色。
这万琳琅步步紧逼,实在是欺人太甚!
我祖家世世代代姓万,万字已刻在了骨血里。
她叫我做什么,我都可以忍辱负重。
唯有叫我改姓,我不能答应。
这是背弃祖宗,断根忘本。
除非削骨释血,我一天是万家的人,就一生忠于万家。就算皇上听信谗言逼我改姓,我也宁死不从。
其实我心中尚有一丝希冀,盼着皇上能顾念往日旧谊护我一回,但想起清宁宫种种,又觉得一切念想皆是奢望。
他果然没有出声助我,如上回一般冷漠。
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落在青砖铺就的地面上。
我不是没有想过,舍却尊严保留性命。可皇上若是不折不扣的昏君,我要这条命来又有何用?我活着就是为了替万家申冤,替爹娘在乎的大明江山除淤浚污。浊世昏君,帮不了我的忙。
故而我没得选。
我流泪并非因为畏惧,而是感慨人心的易变。乾清宫初见皇上,惊鸿一瞥,那意气风姿,至今没有忘怀。可才过多久,他就像变了一个人,宠信奸妃,是非不分。
他的昏庸摧毁了娘亲的遗愿,也摧毁了我坚守八年的信念。
我就这样双眼含泪抬起头来,死死地盯住万宸妃:“奴婢生来姓万,绝不更改。宸妃娘娘若容不下奴婢,可赐奴婢一死。”
宸妃花容失色,娇喘连连:“陛下,她威胁臣妾。”
我挺直了腰板,看着皇上的脸色一点一点沉下去。
皇上的嘴唇微微翕动:“万……”
只一个字,采群就惊叫一声:“娘娘,皇后娘娘,你怎么了?”
钱朝瑶的身子毫无预兆地向后倒去。
采群、采棋将她接住,一脸惶恐地看着皇上。
皇上再不管其他,抱起皇后就朝坤宁宫走去。一旁的王振是个有眼力见儿的,急促地对身后的小太监道:“快去请太医。”
小太监一溜烟跑得没影儿。
万宸妃跟在皇上后头,梨花带雨:“皇上,皇后姐姐这是怎么了?”
皇上没好气道:“朕怎么知道?”
万宸妃嘴角一撇,往我所跪的方向望了一眼道:“那,那臣妾的委屈如何处理?万贞儿那贱婢,还在原地儿跪着呢。”
皇上突然顿住了步子:“万琳琅!”
万宸妃似是没料到皇上会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哆嗦:“臣妾在。”
“你好大的胆子,以下犯上致皇后晕厥,又无悔过怜悯之心,真是蛇蝎心肠。从今日起,你就待在长春宫里静思己过,没有朕的旨意,就不要出来了。”
万宸妃面色惨白,跪下来抱住皇上的双腿:“皇上,臣妾错了,臣妾真的知道错了,还请皇上看在往日情分,收回成命吧。”
皇上一眼也未看她,语气冰冷道:“君无戏言。”
话毕,王振就掰开了万宸妃的双手。
一行人浩浩荡荡,涌向坤宁宫。
只剩下我与周妃,还有周妃带的两个宫婢,冷冷清清地跪在地上。
周妃双手合十,虔诚向上天祷告:“佛祖保佑,愿皇后娘娘无事。”
我瞧她一眼,实在不明白孙太后怎会瞧上这样怯懦的人物。但孙太后既有此安排,说明周妃必有长物。
我揉了揉酸痛的膝盖,忐忑地看着远方。
方才那两滴泪,是真,却也有一半是在做戏。不为别的,就为皇后那一句“爱屋及乌”。她帮我的根本是她以为皇上心里有我,可一个人无缘无故为何会有这种念头?
要么是她诓我,要么是皇上不经意间流露了什么。
我想要申冤的感情太过浓烈,恨不得早日把诸城吞银案告诉皇上。今日将自己置之死地,乃是为了验证心中猜测。
可还未等到皇上表态,皇后却晕倒了。我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可现在并非暑天,皇后也未有旧疾,她陡然晕厥,必有文章。
难道,是为了与万宸妃争宠?
这并不是好时机。
她此举的动机,更像是因我而起。
我千猜万猜,猜不出个结果。
日头渐渐地升高了,烈得晃眼。周妃弱质纤纤,几乎承受不住。她一边擦着两颊的汗,一边愧疚地看着我:“是本宫不好,连累了万御侍,来日本宫若是能得皇上青眼,一定忘不了万御侍。”
我瞧着她既软弱无助,又不好生养的样儿,心想此愿怕是遥遥无期。
正叹息着,前方走来两个宫女。我眯起眼一瞧,有些眼熟,好像是在皇后身边伺候的。
果然,那俩宫女径直来到我和周妃身前,说:“皇后娘娘向皇上请旨,免了周妃娘娘和万御侍的罚跪。”
周妃展颜一笑,谢过皇上皇后后立即起来。无奈跪得太久,双腿酸麻,一起身,便又跌坐在地。
好不狼狈。
她身后的宫女及时相扶。
站我对面的两位乐出声来。
皇后最重规矩,长春宫里没有轻浮之人。两位宫女今日笑了周妃,并非她们的本意。应是发生了什么好事,所以一时言行无状。
我缓缓起身,面向她们道:“敢问两位姑娘,皇后娘娘身子可好?”
“好着呢。”左旁的那一人道,“该说还是咱们皇后娘娘有福,怀上了陛下的第一胎,以后看那些个跳梁小丑,还敢在皇后面前撒野。”
另一人用手肘轻轻地碰了碰她:“采华,慎言。”
采华吐了吐舌头,道:“记住了。”
皇后有孕了,这真是喜事一桩。
我开始责怪起自己方才的莽撞与冲动。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万一逞一时意气,把小命赔进去了可划不来。虽说还有皇后这棵大树,但到底是冒险之举。
如今皇后有了身孕,让我想通了另一桩事。
就算皇上昏庸不堪,他也有传位于太子那一日。皇后如此贤良,太子未必不是明君。只要活下去,吞银案总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但……
我眼前忽然浮现出孙太后那张艳若桃李的脸。
她脂粉淡施,一双桃花眼脉脉有神,乌压压的头发如星云般堆成偌大一个贵髻,与腻白脸色相得益彰。就好像千万朵海棠之中,蓦然伸出一朵玫瑰。芳香不绝,刺绕连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