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尊敬的教父:

我就用这几个字来开始我要为您写的日志——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字眼儿了。

那么,好吧。地点:终于到船甲板上了。时间:这您是知道的。日期呢?确切地说,真正重要的是这个:是我横渡大洋,到世界另一边的第一天。为了纪念这一天,我现在把“1”这个数字写在这一页的顶部。因为我准备写的一定是我们在船上第一天的记录。究竟是几月几日,或者星期几,并无多大关系。因为,我们由英国南部漂洋过海,到新西兰的对跖岛,在这漫长的航程中,我们要经过一年四季像几何学上各种角度变化的气候。

就在今天早上,我离开大厅之前,我去看了看我的几个弟弟。这几个孩子也真够“老多比”受的了。小莱昂内尔表演了他以为是生番的战舞。小珀西仰卧在地上,直揉肚皮,同时发出吓人的呻吟声,表示把我吃到肚里以后非常难受。我各赏一个耳光,使他们变得规矩些,但是,也变得垂头丧气了。然后,我再下楼,到父母正在等我的地方。我的母亲勉强掉了一两滴眼泪吗?啊,不然!那是自然的真情流露。因为,我胸膛里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也许被认为没有大丈夫气概吧!是呀!即使我的父亲——我想,我们对感伤的哥尔德斯密斯和理查逊比对生气勃勃的菲尔丁和斯摩莱特更关注。他们为我祈祷,仿佛我是一个戴着脚镣手铐的犯人,而不是一个将要辅助总督治理英王陛下一个殖民地的青年。阁下要是听到他们的祷告,就可以知道在他们的心目中,我是一个如何宝贵的人物。他们那种明显的感情流露,使我觉得好过些。我自己的感情发泄过后,也觉得好过些。您的教子根本上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他由门前的环形车道走出来,经过看守小屋,一直走到磨坊的第一个转弯处才恢复常态。

好了,再接着说下去吧。我上船了。我爬上墙面凸出、涂着柏油的那一边。这里想当年也许是漂漂亮亮、不可轻视的英国木板墙。我走过一个低矮的门洞,看到大概是甲板的漆黑的地方。我吸进的第一口气就令人作呕。哎呀!这股气味非常恶心!在这朦胧的灯光里,有许多嘈杂扰攘的声音。一个自称是我的勤务员的人带着我走到船边上一个小屋里。他说那就是我的舱。他是一个跛脚的老头儿,有一副机灵的面孔,两鬓白发苍苍。把这些白发连接起来的是他脑袋顶上秃得发亮的头皮。

“老头儿,”我说,“这是什么臭味呀?”

他把尖鼻子向上一翘,同时四下窥探,仿佛可以看见黑屋里的臭气,而不必闻似的。

“臭味吗,先生?什么臭味呀?”

“就是这种臭味嘛。”我说。同时,用手掩住口鼻,感到一阵恶心。“恶臭,臭气,随便你叫它什么好了。”

惠勒这个人,是个很乐观的家伙。他对我笑笑,于是,仿佛甲板——就在我们上面,离我们很近——上面裂开一个口,透进一些亮光。

“啊,先生!”他说,“你不久就会习以为常了。”

“我才不要这样呢!这只船的船长在哪里?”

惠勒敛住笑容,替我把我的舱门打开。

“安德森船长也无能为力,先生。”他说,“您知道吗?这是沙子和石子。新的船有压舱的铁块,但是这只船比较旧。假若这是一只不新不旧的船,他们就会把它挖出来。但是这只船不行。您知道吗?太旧了。先生,他们可不希望船在大海里一路晃晃荡荡的。”

“那么,这简直是一个墓场了。”

惠勒思索片刻。

“先生,关于这个,我也不敢确定,因为以前我没坐过这只船。现在,您在这里坐一坐。我去拿一杯白兰地来。”

他说完,不等我再说,便走了。我就不得不再多吸进一些中舱的臭气。那么,就只好这样了。

在我能够得到更适当的舱位之前,还是让我给您形容一下我现在的舱位吧。这间小屋里有一个倚墙而设的床位,就靠着船的一边,好像一个马槽,下面有两个抽屉。惠勒告诉我,这些固定的床位是在我们长途南下的时候提供给旅客的,这些“食槽”据说比行军床和吊床要来得暖和。小屋的一头有一块活板,可以放下来当写字台用。在另一端有一个帆布盆子,下面有一个水桶。我想这只船应该有一个更宽敞、更便利的地方,以应旅客日常的各种用途。在那个帆布盆子上面还有一个挂镜子的地方,在这小屋的较低处还有两个可以摆书的架子。一张帆布椅子是这个高贵房间里唯一可以移动的家具。门上有一个相当大的洞,和人的眼睛水平。透过这个洞,渗进一些阳光。门两边的墙上装了一些钩子。在地板上——我得称它为甲板——有一些沟,深得足以扭断脚脖子。我想这些沟是当年枪炮滑轮上的触轮碾出来的。那正是这只船青春年少、动作灵活,有全套武器足以夸耀的时候。这间小屋是新造的,但是它的天花板——叫它甲板底面好不好?——以及我这间小屋外面船边,破旧不堪,有许多地方修补过。想想我现在的情况,他们竟会让我住在这样一个鸡笼,这样一个猪栏里,虽然如此,在我见到船长之前,我要心平气和地忍耐着。深呼吸的结果是,我已经不太注意那股臭气了。同时,惠勒拿来的那杯白兰地差不多可以使我与之相安无事了。

但是,这个木板的小天地是多么嘈杂呀。那阵迫使我们停泊的东南风吹在绳索中间,发出隆隆声和呼啸声,然后,如雷震耳般地吹过去,吹过我们的(因为我已决心借着这漫长的航行成为一个完全精通航海事业的人)——吹过我们卷起来的帆。阵阵骤雨仿佛在它的全身击出阵阵退却的鼓声。假若这还不够,从前面,而且就从这个甲板上,传来了羊的咩咩声、牛哞、男人的喊叫声和女人的尖叫声。这里的喧嚣声也够大的。我这间小屋,也可以说是猪栏,只是甲板这一边十几个这种小屋当中的一间。在对面那一边,有同样多的这样的小屋。一条冷冷清清的走廊将这两排小屋分开,中间只有那个通到上面的这艘船的后桅的大汽缸。走廊的尽头,船尾那里,惠勒对我说,就是旅客的餐厅,两边各有厕所一间。在走廊里,有些模糊不清的人影经过,或者聚在一起。他们——我们——大概就是乘客了。在这样一支船队当中,一艘陈旧的军舰究竟怎么变成了一只仓库船,同时也是一个能在海上航行的农场和运送乘客的船?其原因只有以下这个事实可以解释:我们的海军拥有六百多艘战舰执行任务,海军总部诸公正处于经济困难的窘境。

就在这时候餐厅服务员贝茨告诉我再过一小时,到四点钟,我们就开饭了,我对他说我想要求船长为我安排比较宽敞的舱位,他思索片刻,然后说这是一件很难办到的事,劝我等一阵子。这样一只破旧的船竟然用来完成这样的航行任务。我对此表示非常愤慨。他站在我的小屋门口,肩上搭着餐巾,尽量向我发表他的水手人生观。例如:先生啊!这只船要漂洋过海,直到沉没为止;啊,先生,这只船建造的时候,就是准备将来有一天会沉没的。他对我说在一只闲搁待修的船上,除了水手长和木匠之外什么人都没有的时候,是什么滋味;又滔滔不绝地说,要是以老法子用大缆将船系住,而不用令人讨厌的铁链,多么方便!那嘎嘎作响的铁链简直像绞架上的死尸!听了他这一番话,我的心就一直往下沉,直沉到那些肮脏的、压舱的铁块上。他对包铜片的船底是如此的轻视!我觉得我们里里外外简直像最古老的船,大概这只船的首任指挥官不是别人,正是诺亚船长!贝茨临走时说了一句想安慰我的话。他说他相信这只船“遇到风浪打击时会比其他坚固的船更安全”。安全?他说:“因为,假若我们遇一点风浪打击,这只船就会像一只旧皮靴,立刻垮掉了。”说实在的,他这话把那杯白兰地给我的陶醉感打消了十之八九。经过这一切之后,我认为必须把一切船上要用的东西从箱子里取出来,以免大浪来时统统被击沉到海底。船上的情形如此之乱,我找不到一个有权让我打消这个非常愚蠢的念头的人。所以,我只好勉强利用惠勒帮我一点忙,将箱子打开,将东西取出来,我亲自将书箱放到架子上,然后叫人把箱子拿走。要不是我感到这种情形非常滑稽,就会大发脾气了。虽然如此,我听到搬箱子的那两个人的谈话,觉得很有趣。他们的话完全是航海用语。我把福尔克纳编的《海事词典》放在枕头边,因为我决心要把这种水手用语说得像任何一个声如洪钟的水手一样棒!

稍后

我们借着船尾上一个宽敞的窗户透进来的亮光,在非常混乱的情况下,坐在两张餐桌前进餐。谁也不知道情形会怎么样。没有一个军官,仆役们都是愁眉苦脸的。饭菜糟透了。同船的男人都在发脾气,他们的女眷都处于歇斯底里的状态。但是,一看到船尾窗外停泊的其他船只便感到一阵不可否认的兴奋。我的参谋兼向导惠勒说那是残余的护航舰。他很肯定地对我说,船上的混乱情形会慢慢平息下来。照他的说法,我们会慢慢摇平的——大概是像沙子和石子一样,在筛子里摇平吧——直到后来,我们像船一样,沉入海底(请容许我根据一些乘客的情形这样判断)。您老也许觉得我的话有点无聊。真的,如果不是喝了一点还不错的酒,我就真的会发脾气了。我们的诺亚,一个叫安德森的船长,还不想露面。我一有机会就要自我介绍一下。但是现在天已经黑了。明天早上,我打算查查船的平面图。船上如果有比较好的军官,我就要结识结识。我们座上有女乘客,有的年轻,有的是中年,有的很老。有一些上了年纪的男乘客,一个年轻军官和一个年轻牧师。最后的那个可怜虫要求为我们的进餐祷告,然后就像一个新娘子似的,羞羞答答地,开始吃起来。我还看不到普瑞蒂曼先生,不过,我想他在船上。

惠勒告诉我今天夜里风会转变方向,等潮上来的时候,我们就会拉上锚,扬帆而去,开始我们浩浩荡荡的旅程。我曾经对他说我是一个很好的海员,并且发现他的脸上掠过一道和平常一样的奇怪的闪光。那并不完全是笑容,而是不知不觉中露出来的自以为了不起的样子。我马上下定决心,一有机会便好好地教训那家伙,教他如何有礼貌。但是,正在我写这些话的时候,我们这个木板的小天地情形变了。上面忽然发出一阵像枪弹连发和雷鸣似的声音,想必是帆松开时发出的声响。又有一阵尖锐的汽笛声。啊!人的嗓子会发出这样嘈杂的声音吗?必定是信号弹的声音了。我的小屋外面,有一个乘客跌倒了,咒骂连声。妇女在尖叫,牛在哞哞叫,羊在咩咩地叫。一片混乱!那么,也许牛哞、羊叫以及妇女咒骂的结果,会引起一阵地狱火,把船统统烧光吧?惠勒在那个帆布盆里倒了些水,如今那个盆子已失去平衡,有点儿歪了。

我们的锚已经由英国的沙石中拔起。我将要有三年,或许四整年之久,同我的祖国失去联络。我承认,我面前摆着一个很好的机会,将要担任一个有趣也很有利的职务,甚至在这时候,我一想到这个,就觉得这是一件严肃的事。

既然我们是以严肃的态度来谈,那么,我暂且不必表达我深切的感激之情,就此结束这第一天海上生活的报告,好吗?您已经扶我步上成功的阶梯,今后,我不论爬得多高——因为,我必须预先报告爵爷,我的野心是无止境的!——我永远忘不了那亲切的、亲手扶我爬上这个阶梯的人。您所栽培的人永不会辜负您,也不会做出对不起您的事。这就是爵爷感激涕零的教子,他的祷告——他的意愿

埃德蒙·塔尔伯特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