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生生,木堇荣。
此时的无名谷繁花似锦。秦仙,于一株贝多罗树下迎风而坐,那种刚毅的美,颇让人心动。郁芊芊不由得回忆起《诗经》云:“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说的应是这样俊朗的君子,如青铜器般精坚,玉器般庄严。
“坐。”秦无鹏示意自己身边的草地。郁芊芊坐下,见秦无鹏若有所思,便猜到他心里定是那释家悬赏之事,不忍心打断,直到谷中下起了绵绵细雨,各色花瓣徐徐飘飞。
郁芊芊说:“下雨了,不知道我那个世界,是否也在下雨。”
秦无鹏轻轻揽过她的说:“即便下雨,也是两场不同的雨。可雨中,却是同一个人。”
郁芊芊说:“说也怪了,如若此处只是梦里,人在梦里是不会有嗅觉的。如若是我的魂魄在神游,为何有两个肉身?一个在家中床上,一个在这里,而两个肉身皆是我。难道是什么妖魔对我施法了么?”
秦无鹏道:“妖魔绝无此法力。许是高于六道的力量。”
“是佛么?”郁芊芊说完后自己却笑出声来:“想多了。佛祖普度众生,怎会没事闲的逗我玩耍?”一说到“玩耍”二字,登时想起有容,便将有容撞邪的疑惑,统统说了出来。
其实秦无鹏早在今日她来时,便嗅到了郁芊芊右手上的秽气。他十分熟悉这气息,正是地狱道中无处不在的污浊之气,怎能不识得?那件衣裳被鬼抚摸了一夜,早已浸染。继而又被郁芊芊抚摸,所以得知。便说:“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叟,冢中枯骨,喜爱那件衣裳。”又正色对郁芊芊说:“芊芊,所谓‘财压奴婢,艺压当行’,你不可一直这样不学无术。我早已传授你七识之法,此辨识之事原不应我帮你的。你多学一样本事,就少一句求人的话。可你却学得如此半桶水,日后岂不被其他修行者所笑、失了颜面?”
郁芊芊被他教训得头晕,说:“颜面颜面,你心中仍执着于颜面。我反过来问你,执着乃何意?凡是你要紧紧控制的东西,实则皆紧紧控制了你!等过两年你不得正果寿尽而死,也成了冢中枯骨,再笑话我这个不识得冢中枯骨的人罢!”
她话出如雨、言似箭簇。旁人于口舌上自是讨不到半点便宜。而她每一句,皆是打在恨处、挠在痒处。又道:“戏演三遍无人看,话说三遍无人听。我劝你的话,自己听着都嫌烦了。”
往往说至此处,秦无鹏便无言以对,更无意与之争个短长,唯有默默。
细雨中吹来了阵阵潮湿的风,郁芊芊嗅到了一种独特的味道:“雨打狗毛一身腥,这无名谷里有狗么?”
秦无鹏说:“无名谷中八十一家修仙之族,飞天遁地凫水的皆有,独独没有狗。”其实他早就发觉了这非鱼非虾的气味,却是无法辨别。
郁芊芊说:“你可知甚么叫‘四大腥’吗?卖鱼的手、河边的柳、斑花秃的脑袋、下雨天的狗。”
正说着,从远处的树木枝桠间中走出一个身量魁梧、身披甲胄的男子。他容貌甚异,面色金黄,连鬓的虎须髯,却有一双犬耳。双目深邃,如同两眼不见底的古井。此人定然耳聪目明之极,远远地便能听见郁芊芊说“有狗”之话语,面色不自在得很。
郁芊芊发觉此人脚步声重,悄悄地对秦无鹏说:“脚步如擂鼓,一辈子都受苦。”
秦无鹏连忙令她噤声。
看来此人着实不应得罪。
秦无鹏快步相迎,并施大礼参拜道:“在下拜见谛听尊者。尊者贲临我荒山小谷,幸也。”
原来此人便是地藏王菩萨的坐骑——谛听。谛听虽是坐骑,但修为已至尊者。尊者,指德、智皆佳,可为人师表的佛弟子。尊者与罗汉相同,是不在轮回之内的永寿者。与罗汉相比,尊者之称更凸显其乃贤明、高尚之人。
郁芊芊见秦无鹏如此,只得不情不愿地陪着他跪拜,心说:“这地界礼数真大!我居然对着一头野兽磕头!但愿他不是一条狗变的,否则我可真是跪了狗了!”
谛听,乃地藏王菩萨脚下伏着的通灵神兽,他的兽身具虎头、独角、犬耳、龙身、狮尾、麒麟足的瑞兽。封正之后,为彰显贵气,人形亦俱此兽相。一些虔诚的人间信众相信沾上谛听的“灵气”即能使家运昌隆,基业常青。据说谛听十分智慧,更可通过听觉来辨认世间万物。以往秦无鹏于地藏处见他,俱是硕大的兽身。今日他以人形相见,想来必是有话要说。适才郁芊芊提及了“有狗”,实是尴尬无比,因为谛听的原身正是一条白犬,经修炼方得神兽之形。
己所不欲也!人又怎堪受?秦无鹏唯有更谦慎些,略抵郁芊芊无心之过。更何况,但凡寻常之兽见到祥瑞神兽,均须十分勤谨恭敬。谛听是天潢贵胄,怎能不万分敬仰?
谛听道:“适才二位走得匆忙,菩萨还有些未尽之意,着我前来代为转达。”
郁芊芊问:“菩萨还有话?”
秦无鹏拉着她的衣袖,一起合十深躬作礼。
“郁芊芊,听菩萨法旨……”
郁芊芊心中奇怪:“怎是向我一个人说的?”
谛听道:“婆娑世界,久远劫来,流浪生死,暂无休息。愿汝自今日后,皈我地藏,誓救拔罪报等人,广设方便,尽令解脱。汝方成正觉。”
郁芊芊听个似懂非懂,不敢贸然起身,不知谛听是否宣旨完毕。秦无鹏却欣喜非常:“师尊之意,是收你作地藏弟子!”郁芊芊适才便隐约猜到几分,现下是喜形于色。一介凡人竟能得菩萨垂青,这从不敢奢望之事居然从天而降!她立即伏地顿首:“烦请尊者转达,弟子……弟子可欢喜得很呢……”
谛听微笑说:“恭贺二位同为菩萨门人,乃珠联璧合。日后取那释家悬赏,便指日可待。”
郁芊芊邴邴喜极,雀跃地说:“我这丁点子的修为,难为菩萨竟也能看得上,这真是……”
秦无鹏立刻给她一个正色的眼神,让她后面那句:“是伯乐买驴——看走了眼了”活生生咽肚子里。
谛听从袖中取出一物,但见那物乃一根半尺长、漆黑无光的细小铁棍,形似发簪一般。一端的簪首有几个黑色小环缀饰的形状。
秦无鹏见此物十分眼熟,正仔细回忆于何处见过。郁芊芊却脱口而出:“两股六环?金锡杖?”
谛听微笑:“正是。草仙日后入魑魅之地,宏宣正法、度化罪恶,不可身无长物。菩萨命我遮蔽其佛光瑞气,缩于股掌之中。如此,除非圣者,便无人能识得此物,甚是便利。待用时只需敬念菩萨之名,葆光掩色之金杖可显出真形。用罢,金杖将自行变回这般模样。”
秦无鹏说:“若非如此,地藏法杖由一凡人女子所持,于世间一出,天下皆惊,太过招摇。”
郁芊芊心想:“有了它,我这个凡人便可以老鼠扛刀——满街找猫了!”
谛听说:“正是此意。”于是他便转身离去了。
郁芊芊见谛听离开,便不拘谨了,欢喜得抱住秦无鹏的脖颈,正欲开口,哪知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郁芊芊连忙住口,秦无鹏用警惕的眼神告诉她:“谛听,还在附近!”
郁芊芊诧异,这谛听已然宣完了法旨、送完了法器,还在附近徘徊做甚?
谛听的听觉灵光无匹,秦无鹏的嗅觉敏锐非常。郁芊芊谓之“雨打狗毛一身腥”的气味,仍盘桓于不远处。
谛听,于谷中一片林洼处停住脚步。
他回首望向秦无鹏二人的方向,耳中听不到他们的只字片语。心中自然知晓,他们不会在自己远去之前说任何话了。想那郁芊芊语出无状,定然是怕再得罪自己。
于是遁入万丈尘埃,向冥界而去。
二人回到洞府,洞口石门一落,他们便心安些许。秦无鹏说:“芊芊,以后再遇谛听尊者,可要加倍恭谨些。寻常地仙见他无不心怀敬仰、垂衣拱手,你却言多语繁,幸而尊者不怪罪也。
郁芊芊说:“你不知晓我么?素来说个不休,嘴里塞二斤肉都能磨出二斤饺子。”她坐在案牍旁,望着那发簪,面露喜色:“吃了僧人一粒米,千载万代还不起,更何况是这么珍贵的大礼,一定要为菩萨好好报效。”言罢开始不住地用手捻转那发簪出神:“好生奇怪。”
秦无鹏亦是冥思:“确是好生奇怪。”心中思忖片刻又道:“似乎事事都说不太通。”
郁芊芊道:“你所奇怪的无非两件事,我说来与你听?”
秦无鹏一个“请”的手势。
她说:“一者,菩萨收我为徒为何当面不说,却使人传话?二者,菩萨为何让咱们去争那释家悬赏。”
这正是秦无鹏所虑:“愿闻其详。”
郁芊芊以手托腮:“首先,适才咱们明明站在菩萨面前,收徒应该当面,却在咱们走后遣谛听来传法旨。菩萨收徒应是于心中早就笃定了的,总不至心血来潮,于咱们走后临时起意,这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郁芊芊在案上拿了纸笔,在纸上左边写了“无间地狱”四字,右边写了“无名谷”三个字。中间画了一条直线,两端画上了端点。她用手指着这条黑线说:“这条路上,咱们在干什么?”
秦无鹏说:“陪着你,四处游历。”
“不仅如此,更有鬼妓的祸端。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跌下风头之时,纵然狂风骤起,亦不至那般狼狈。那风中似乎有种拖拽之力,撕扯着我的头发。”
秦无鹏挑起她的发梢:“那阵风殊为狂猛,即便有气味也已立时消散。”
郁芊芊说:“既然说不通,我便和你讲那说得通之事。菩萨既然令你去争这释家悬赏,为何早不说、晚不说,偏于收我为徒后说?”
秦无鹏喃喃道:“地藏以度厄为愿,有邪祟帝江为祸,度化它正是地藏门人的本份。令你同去,为我补苴罅漏,填补些许不足……”
郁芊芊说:“说得如此迟疑,怕是自己也觉察不仅如此吧?悬赏张示已有十年,十年里哪一天不可令你只身前往度化帝江?偏要扯上我这个肉体凡胎一道涉险,背着孩子推磨——添人不添劲儿,菩萨难道不明白?可见,少了我,你自己定然不能成事。”
秦无鹏点头,亦觉在理。郁芊芊聪慧至此,他始料未及。兴许郁芊芊真如同那棋眼,乃关节所在。
郁芊芊说:“既然你也这般想,我不妨再大胆假设。如果悬赏之事咱们侥幸达成,建功之人是我,获益之人是你。”
秦无鹏边思量边说:“你的阳寿在结界之外,而我若成佛,却可不死不灭……”
郁芊芊说:“你已经一千二百岁,还有多少年可活?菩萨袒护徒弟,如同爱子之心,他料定了你此生断然不能修成正果,所以才指出这条路,因而措意安排我来助你功成。我虽是个凡人,但烂棉花也有塞缝的用处。”
“安排?”秦无鹏听闻这两个字心中一跳。
此时,郁芊芊骤然如梦初醒——原来日日来这结界,尽是菩萨的安排!
是了,是了!
今日方明白这一切,是迟了,还是早了?十年前她入结界时,正是继释家悬赏张示之初。
十年时光,足可以让一个人对日日休戚与共的另一个人奠定情感与依赖。秦无鹏是容貌瑰杰、宽雅仁厚的美君子,郁芊芊心悦于他亦是不出所料。日久情长、相惜相知。她是个血性的女子,他若遇险,她怎能不抵死相救?他若命不久长,她怎能不陪他拼杀出个永生的机遇?
只为那日日发上的一吻,便足矣。她如今知道了真相,更知道了自己的真心。哪怕他仅是她梦中的一头野兽,仍将与他同行,心甘情愿。是了,他一千二百岁了,在这结界里,寿路已极久了。若再不成正果,怕是不知何日便要饮恨寿终。而她郁芊芊,即便于结界中因襄助秦无鹏而身死,结界外仍有她的本命。
秦无鹏幽幽地说:“此事若不成,你会不会成为菩萨的弃子?”
弃子?郁芊芊从未敢想。
秦无鹏眼神不定,冷冷地说:“他会不会摈弃了你,再送一个新人给我?”
郁芊芊从未见他心思如此之深的模样。菩萨对他的成济与厚爱无以复加,如亲生一般。他素来敬爱菩萨亦是胜于生父。此时他却疑心菩萨过河拆桥。郁芊芊道:“秦无鹏!莫要生此邪念。信仰崩塌会入魔道。再这么下去你迟早会忘恩负义,山穷水尽疑无路,方天画戟捅义父。”
秦无鹏即刻清醒,一时眼中泛有泪光,情难自已。他突然揽她入怀中,紧紧相拥:“我何尝愿奰逆君父?但,唯有你,方是我的信仰。我曾相信诸多善真纯良的事物,可若真到了最后,我只相信你。你便是我的性命啊……”
郁芊芊却看着金杖说:“说不定此物才决定你我的性命。”于是郑重将它插到发髻之上:“我想,无用之人如同酸菜缸里的石头——早晚要端走。当真无用,无话可说。可我料定我必然有用。我对菩萨是一直笃信不疑。在那无间,救人水火,如汪洋般仁慈,乃你我一生难以企及。如今又为你谋了一条永生之路,我更是心存感激。他老人家从未安排我什么,一切都由我选择。”
秦无鹏问:“我有永生之路,你……心存感激?”瞬时已发觉,眼前这女子似已动了真情。
郁芊芊握着他手正色说:“我给你打个比方:当我们向落水者伸出援手时,首先超拔的是自己的灵魂。邪祟祸害人间,我等可扶危救难便是大德。更何况,这到底也可以为你延寿。”说罢,她心想:“苦命的我啊!兴许是给尸体理发——剃死鬼!但我愿意吗?我……愿意!为秦无鹏计,为罹难的众生计,亦是理应前往。”
秦无鹏望向眼前的这个日日口无遮拦却厉行大道的女子,内心不由地生出敬意来。她把金杖当作发簪佩于发髻上的一刻,使他想到,观音菩萨将师尊阿弥陀佛的金像永世佩于发髻之上,并发誓尊而敬之。于是世上所有观音像上,头顶皆有阿弥陀佛的小金像,以示师尊至高无上。
恍惚中这两个瞬间、两个身影似乎重合……皆是那样庄重,皆是那样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