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此恨不关风与月

清晨,正当郁芊芊睡得正酣,有容的电话搅碎了她的梦。她懒懒地哼唧着:“有容,你比打鸣的公鸡还早,干嘛呀?”

有容慌中带忙地说:“我有急事!”

郁芊芊以为她还要请教什么主意,就逗她说:“十亿以下的事就不要告诉我了,直接给我的秘书喀秋莎打电话,她随时在峻峭的岸上等你。”

“我厂里好像招贼了!”

“啊?丢什么东西没有?”

“什么也没丢。”

郁芊芊坐起来,把脸上的长发翻到后面,说:“一个特么寿衣厂,还有贼去偷?不怕吓出尿来?”

有容声音忐忑地说:“你今天有空过来一趟,我真是害怕了。”

“行啊,我中午没事,上午有两个合同不签不行。等我吧。”

中午,郁芊芊驱车来到有容的工厂。远远的看到楼体上有“奥妮柔内衣”的红色大字。虽然已经转项,但是名字还没来得及改。

独门独院的三层大楼。一楼库房和车库,二楼车间,三楼办公区,中等规模。有容直接把她带到制衣车间。这里没有任何隔断,整个一层楼一望到底的开阔。到处都是机器设备,还有很多像台球案一样大的操作台,寿衣的半成品也是随处可见。

有容把郁芊芊带到一个操作台旁边说:“昨天半夜我来厂里取东西,路过二楼的时候,就看见这,你站的这个地方,好像有一个人。那时候只有楼梯灯亮着,我看不清楚,然后我就把这个区域的照明灯打开,结果真没人。”

郁芊芊说:“是不是什么树影啊、机器的影子让你看错了?”

有容哭丧着脸说:“我也是这么想啊!我就关上灯,发现那个人好像转身对着我了。我以为我眼花了,又开灯,还是没人。又关灯,这回好像要往我这走似的。我就害怕了,赶紧开灯,还是没人!我转身就跑,到院门口门卫室,和值班的老张说了。他去检查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她说到这里,身体微微颤抖,好像陷入了梦魇里。

“没报警?”

“什么都没看清、什么也没丢。报警说什么呀?”有容无可奈何。

郁芊芊环顾四周,真是没有什么可偷的,除了布料就是机器。那大机器四个人都搬不动。正在迷惑时,看到眼前的台案上有一套男款寿衣成品。宝蓝色,十分精美。她仔细看去,发现前衣襟上有一片被磨得起毛,甚至有些起球了。这引起了她的注意。这件样衣是新的,前襟是最明显的位置,不可能用瑕疵面料。

她用手按在前襟上面,渐渐虚合上眼睛,让自己心无旁骛地感知。一瞬间,关闭六识的回忆,电光火石般浮上心头。使她循着这种感觉,也不由自主地逐一关闭自己。人的七识——谓眼、耳、鼻、舌、身、意、末那。郁芊芊唯独留下了第六识——“意识”。六识皆闭,这一刻,她仿佛看到了!看到了一只衰老的、粗糙的手,畸形得像重度风湿患者一样的手,非常机械地来回抚摸着这件寿衣的前襟。一边摸一边不停重复说着:“真好啊……真好啊……真好啊……”

再想看这人是谁的时候,却是有心无力,六识也逐渐复苏。

“你看出什么来了?”有容云山雾罩。

“没看出来。”郁芊芊说。

有容对这人间迷惑行为大赏费解了:“搞了半天,是故弄玄虚!你还能不能好好玩耍了?”

郁芊芊看着自己摸过前襟的右手说:“我是不行了,菜鸟一个。但说不定今天晚上我能找个明白人问问。不过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就算有不干净的东西,他也不是什么厉害的角色,属于王八打滚——翻不起大浪来。”她又盯着有容看了半天。

有容心里发毛,问:“你看我干嘛?”

郁芊芊还是凝视着她,并严肃地说:“有容,虽然我没什么根据,但是感觉你的霉运马上就要到头了。就在这几天,好运快到了。”

“真的吗?我又要有钱了?”有容虽然不信郁芊芊怪力乱神那一套。但相信运势,有时候不能算是封建迷信,更像是困境中人的精神寄托,也是那些身处迷茫的人最后的救命稻草。

郁芊芊活脱脱一个看相的,说:“你之前晦气太重,容易吸引灵体邪祟。只要运势一旺,你就看不到它们了。在这几天里,你尽量做正能量的事,别做不该做的事,加速转运。”

有容连忙点头,并问:“什么事不该做?”

郁芊芊说:“子曰:思无邪。就是人要正直正派。比如你那些腿子和男模之类的肯定是邪,你得无邪。”说完,有点忍不住笑。

有容说:“无邪!我肯定天真无邪!那我晚上怎么办?我可是一个人住啊,一想到天黑开灯我就害怕。”

郁芊芊想了个办法,让有容去买黄纸朱砂,她要画符!

有容满脸生无可恋:“你好像有大病!”

半个小时后,在有容的办公室里,郁芊芊慢吞吞地画着。一边画,一边想,总是出错,画废了好多张。终于,一张笔迹歪歪扭扭的驱鬼符完工了。

“就这玩意?”有容一边在手里反复摆弄着看,一边哭笑不得地说:“我可不可以花钱找个大仙画?你这免费的太狗了!”

郁芊芊抢过来小心地折成个三角形。“别玩了,你这是猴子戴帽子——没玩坏也给鼓捣坏了。”折好递过去说:“我就是大仙,你别马虎了。现在有几个大仙是真的?都和男模差不多,忽悠你钱的。你要是去了,就是冤种驾到。先让你花钱烧三卡车金元宝,再让你买一堆法器镇宅。最后就算发现不灵,你还能找工商告他们去?”

有容说:“说到工商,我想起个事。咱们厂肯定是彻底转项了。原先的名字叫奥妮柔,一听就是个文胸,这挺尴尬。我就是个初中文化,你学文的,你给起个名字好不好?”

“花钱找大仙去呀!”郁芊芊说:“刚进门的时候我就想到了。咱们产品终端使用者是死鬼。在冥界那里,一路通畅为安,遂愿转世为顺。咱们这个名字就叫安顺制衣。”

有容觉得非常不错:“这名字挺贴切呀,以后它肯定是全国寿衣第一品牌,我都想去电视台做广告了!”

郁芊芊说:“对,入土为安、顺利投胎,安顺寿衣陪您下黄土、入九泉!”说完,她笑得手舞足蹈。

有容说:“不知道的以为你这笑是抓着唐僧了呢!”

这个名字也就定下了。

郁芊芊在有容的办公室里简单吃了点零食之后,又急匆匆赶回公司。

晚上下了班,她很自觉地跑到有容家陪她。有容已经被吓出心理阴影,所有的灯都开着。她昨晚受惊过度非常疲惫,很快睡着了。

郁芊芊很是羡慕。沾枕头就着、干吃不胖,是上天给部分人的恩赐。这就是她们俩的区别。郁芊芊在客厅沙发上看手机,等着睡意。

手机微信一震,郁芊芊打开看,原来是那个素未谋面的男网友,名叫“阿宪”。这是她手机蓝颜。所谓蓝颜,就是有男朋友陪聊的义务,却没有男朋友的权利。的确,网络时代使很多男女都很暧昧,但暧昧反过来念就是“没爱”,没爱也比没的聊强。

阿宪发来文字:“芊芊,睡了吗?”

“还没有呢。”郁芊芊的微信就是本人名字,因为好友里多数都是和工作业务有关,所以名字理应正式。

阿宪问:“我看你朋友圈了,你们公司又在搞活动。还是你策划的吧?”

郁芊芊一边抠字,一边叹气:“嗯。做活动是日常操作,每个月四场大活动、四场小活动,都是我们部门设计,累死了。”

阿宪关心地说:“太辛苦了,你要对自己好一点。你朋友圈怎么没有生活中的东西呢?怎么连自拍都没有?我想知道你什么样子。”

郁芊芊苦笑了一下,心中感慨,有的人不喜欢发工作以外的内容,而有的人却频繁发日常。过往近况我自知,是悲是喜均自尝。朋友圈只是人设,我心里的风声从未有人听说。那些不敢公之于众的才是我的生活。

有些人一天九连发,带着炫耀的意思。譬如坐个飞机,恨不得全世界都高看他一眼。他不知道在别人眼中,只要你买到飞机票,即使不发朋友圈,你也能顺利到达目的地。

阿宪:“芊芊,发一张照片给我看看好吗?”

这个好友是郁芊芊半年前用摇一摇认识的。最开始只是想要摇出个歌名,误打误撞按错了选项。阿宪的名字就出现在眼前。

时不时的问候、闲暇时多了个男人的声音陪伴,有些许寄托,聊胜于无而已。只不过她用的是自己背影的头像,他是卡通头像,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模样。郁芊芊相册里没什么照片,于是靠在沙发上自拍了一张发了过去,之后略微有些小紧张,就像等待着检阅。

阿宪说:“你真漂亮,你家也漂亮。”

郁芊芊赶紧看了看刚才拍的照片,里面自己只占了三分之二的画面,其他背景物品并不多。

据实而论,有容的家哪里是豪华?简直是奢华,甚至浮华!那叫灿烂辉煌、流光溢彩。生活用品也不含糊,连垃圾桶都是国际大牌。正如有容本人生平最喜欢从头到脚,从鞋到表,就差在脑门上贴三个大字——姐有钱!郁芊芊感觉这种武装到牙齿的装修陈设和托尼老师的扮相,本质没什么区别,秀出的是一种内心深处的不安而已。她有些诧异的是,这个男人似乎很留意别人居住环境。她玩笑说:“你也发一张给我呀?让我知道和我聊半年的人是男是女。”

阿宪:“我当然是男的。”

郁芊芊:“你说你是男的,你有证据吗?拿出来看看!”

阿宪:“拿出来什么?照片还是证据?”

郁芊芊被逗得大笑,对方的一张照片也发了过来。

这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美颜过的照片。相貌平平,穿着橘色的T恤。一脑袋黄毛参差不齐,厚嘴唇,眼神直勾勾的,像是在不公平的环境中成长起来,又对某些事物有着近乎偏执的信仰与渴望的样子。

既然对方看她看得仔细,激起了她同样仔细看他的念头。她立即转发给自己部门的同事,要求用软件恢复美颜之前的原生图。

没过两分钟,原生图发来。这一回再看,这小伙其实只长了个重在参与的样,虽然只有二十多岁,但这张脸却身先士卒,替他挡下了所有岁月变迁沧海桑田。皮肤黝黑,脸上很油。再往下看。纯棉的T有些褪色,领口被洗得很松弛了。

凭郁芊芊的眼光与阅历,基本上可以判断,这是一个徘徊在最低生活保障线上的男人。但她并没有任何轻视,因为她知道,宁欺白头翁,莫笑少年穷。另外,一开始这个网友就并未让她有过冲动,没什么发展,他穷也好富也好,事不关己。

阿宪:“真羡慕你。你有自己的房子。不像我,月月交房租。”

郁芊芊:“那你赚钱买呀。”

阿宪:“如果靠我自己攒钱买房,我得从清朝开始打工。我努力过,可能这就是命。”他的言语有些颓废,一副摆烂认命之态。又问:“你家在哪?我能去你家做客吗?我是说现在。”

郁芊芊吓了一跳。她没有否认是她的家,是因为没必要流连于这个无趣的话题。没想到夜半三更,居然要来人!“你要干嘛?送宵夜吗?”

阿宪楞了几秒钟才说:“去你家当然不可能空着手。你想吃什么我可以带过去。我的心里话是,其实咱们聊了半年,彼此也很了解了,互相也都特别有眼缘。应该在一起了。正好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我过去,以后就天天陪着你。”

郁芊芊觉得十分好笑,说:“你天天陪着我,不工作了?”

阿宪:“我不太喜欢工作。我更喜欢热烈的爱情。和自己一见钟情的人在一起,白天打开窗户,让风把你我缠绕在一起。晚上拉着手晒月亮。这一定也是你的梦想。”

郁芊芊顿感啼笑皆非,突然想起古时候,没有土地、没有营生的人叫“流”,没有房子的叫“氓”,没有能力往家赚回钱与物的男子曰“无赖”。和自己聊过真么久的男人居然是这种货。明月照沟渠啊!她说:“爱情不需要钱,但生活需要。这个画面挺美,可是你说了半天,就没说支撑这画面的钱从哪来。”

阿宪:“有我天天陪你,你请朋友吃饭的次数就会少很多。这一块节省一点,也就够咱们用了。你知道吗?做饭特别省钱!我会做饭,做得也好吃。咱们俩想吃什么就做什么,可以早午晚三顿都在家吃。吃饭其实最重要,人活着其实都是为了一张嘴,不是说‘腿赚给嘴吃’嘛!我们吃过上一顿,就依偎在一起看电视,一边想想下一顿吃什么,多开心,多满足!”

在郁芊芊看来,他和他的构想果然很美,一种脑干缺失的美!二三十年来噬骨的穷困,让全身上下好像就长了一张嘴,每天似乎只有一种想法占上风——怎样填饱肚子。物质的贫瘠掏空了尊严与精神。

曾有机构在网上做过调查:两个男人让你选择,一个有钱忙的夜不归宿,另一个没钱却疼你入骨,你会选谁?女人们的回答:我不要你一事无成的温柔!郁芊芊的择偶观念中就有这么一条——远离人穷心更穷的男人。贫穷不是罪,却是一场灾难。有人说,这样的人日后会因为事业不顺、地位低下、尊严受伤而偏激,从而将你带入更绝望的火坑。警惕那个除了对你好以外一无所有的人,这属于低成本表达。而他的人品、上进心、经济能力、情绪掌控力才是最宝贵的。

郁芊芊直截了当地问;“你看我像饭票吗?你图什么?图软饭不用费劲嚼?”

阿宪听到这话俨然是急了:“你把我当成什么人?我是真心喜欢你才这么决定的。这种相处模式最纯洁也最洒脱。我虽然不像比尔盖茨那么有钱,和他相比,我收入太低。但是我有真心,难道你不渴望真心吗?”

郁芊芊说:“收入多低?带干不干,四个月一万哪?”

其实当她听到“我不像比尔盖茨那么有钱”时,就已经决定出刀了:“帅哥,我给你打个比方啊——如果一个孩子要天上的月亮就是可爱,要父母买不起的玩具就是不懂事。同理,你要是说你缺钱就丢面子,如果你说比那比尔盖茨缺钱就显得高大上。事实上别说比尔盖茨,要是光屁股不犯法,你是不是连裤衩都想典当了?还洒脱浪漫,我家太小,画这么多饼装不下。你天天说对我有好感,过个节只会给我发个节日快乐。我不图你钱,因为我不缺钱。我对谁都可以只要求爱情给我,面包我自己买。但是,你不能抢我面包。”

阿宪突然问:“你懂诗吗?我问你懂诗吗?”他觉得除了柴米油盐应该换个话题和思路了,否则拿不下这个聊了半年的女金主。

郁芊芊懂!但却问:“懂不懂能怎么样?”

阿宪说:“我懂诗,你不懂。我的才华,只有咱俩真正在一起了,你才会惊喜地发现它。你别以为我配不上你,我配你绰绰有余。除了经济方面我没超过你以外,我在文学、哲学这一块特别擅长,我会让你过上有格调的日子。这是除了我,谁也给不了你的。”

也许,很多人和这个阿宪一样,你认为了不起的才艺,对别人来说,只是雕虫小技,至多是锦上添花的小玩意罢了。更何况,郁芊芊读的书比他不知多了多少。

郁芊芊胃里半年前的饭都有翻滚的冲动,说:“如果囊中羞涩,你的才华就会被定义成为笑话。你现在应该去一下乌干达的密林,和山地大猩猩玩一场相扑,在那猛烈的巴掌拍击下,你的脑子也许能清醒过来。”

的确,有时忍受孤独比忍受傻叉简单的多。各走各的路,香水不犯洁厕灵是最好的选择。郁芊芊发完信息,原本恨恨的心情一下子通透了。拉黑。

这时候有容从卧房走出来,迷迷糊糊地说:“几点了还不睡觉?月亮不睡你不睡,水滴筹里你最贵……你不会是聊帅哥呢吧?”

郁芊芊说:“嗯。摇一摇,摇出来个极品。”

“寂寞女人摇微信,寂寞男人在附近。”有容一边嘟囔,一边晃晃荡荡地走向洗手间。

郁芊芊说:“郎有情,妾有意,小灯一闭哎我去。哎呀我去特他M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