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复一日于结界中的洞府独自守望,郁芊芊惆缪孤寂,如囹圄犴狱,只得背书打发辰光。好在她记性甚佳,那拗口的符咒过目两三次便可不忘。
只是时常心头浮现烛龙的影子与那夜光怪陆离的思绪。是了,当情欲呼啸而来,又骤然遁去,纵然当时逞强抑制,怎能真的忘却?郁芊芊亦是烟火凡人,唯庆幸自己以最为体面的姿态离开罢了。
这日闲极无聊,随手取出纪珥烛。仔细看去,一面是符文,翻转过来,却是镌刻未久的小字:“风起于清萍之末,卿在吾心动一刻。郁姬无伦,寤寐思服。”
她独自笑出声音,心说:“风从地上萌出,先在青萍上轻轻飞旋,后渐成劲猛大风,正如我的爱意从不易察觉的心动一刻发源。郁美人无以伦比,我日夜皆想你。”她知这小字乃烛龙那日赠予她时,以法力悄悄镌刻之。当时未及细看,如今来看,却是失笑。“你这样品性之人,这话假得不能再假。”于是收至橱中,再不思念。
数着日子,秦无鹏已离开五日。而帝江的三魂七魄须在七日内集齐。她有些担忧,不知秦无鹏寻得如何。又怕那悬赏仅是黄鼠狼偷个鸡毛掸子——一场空欢喜。正思虑时,石门顿开,秦无鹏进洞府中来。
只见他面色青灰,一身弊弊疲态。显然是亏损了元气。见到郁芊芊,他强撑着笑容,轻抚了下她的面庞,便坐于卧榻上闭目入定调息。
郁芊芊说:“方出门五日,怎地一脸晦气?”见他不答话,她便未敢多言。半个时辰后,秦无鹏已觉周身和顺些,便缓缓张开双目,望向郁芊芊,本是温润之面色却渐变凝重。“芊芊,你曾被人封过雀阴魄么?”
郁芊芊心虚不已:“是也。”
“烛龙神?”他已察觉郁芊芊手臂上那浓烈的气息。
郁芊芊分辩:“你走后,我曾见过烛龙神。他仅是告知我,地狱道有人要害我,更无其他。”
秦无鹏沉吟半晌,虽未言语,却心明如镜。他早有耳闻,那烛龙天赋异禀、纵情声色。烛龙与郁芊芊身份悬殊又素不相识,怎无由地管这闲事?意欲染指罢了。郁芊芊的雀阴魄却是烛龙亲手所封,想来必定是她不肯就范,辩口利辞蒙骗了烛龙。能于这淫棍面前全身而退的女子,怕只郁芊芊一人了。
既是如此,说破何益?他轻柔地说:“芊芊,小别多日,思念尤甚。近来我身体不适,不可行那缱绻交缠之事。待将养几日复原后,你可愿意?”说着示意郁芊芊坐身边来。
郁芊芊到他身侧依偎,双手环抱他的腰,说:“我听闻‘十年旧棉袄,里外都不好’,你与我相伴正十年,我便如同那旧棉袄,你还这样动心么?”
秦无鹏眼神里掠过一丝轻佻,笑言:“里外都不好么?我觉得外面甚好,余者,不知晓……”
郁芊芊羞涩地低头轻笑。
话已至此,他振作些精神,手指尖碰触郁芊芊的扣子。
郁芊芊连忙按住他的手:“小哥哥且住,正事要紧!先说你为何如此不适,冥界之行遇到坎坷了么?”
秦无鹏轻吻她的鬓边,说:“我携谷中百余众,皆是修为高深之仙家。另遣了畜生道的三万只朱蛾四处寻找,现已寻得帝江三魂与六魄,并送至师尊处。师尊以净瓶纳之。唯有第七魄,曰‘伏矢魄’,遍寻无果。”
郁芊芊知朱蛾便是那日西河坳见过的红蚂蚁,突然忍不住笑:“三万朱蛾,可将地府搅扰得不得安宁。如诗中所说的‘一朝蚁贼满长安’么?”
秦无鹏于非常之事上不惜用非常之法,搅扰又如何?至于调遣朱蛾一族亦是宽猛相济——相助便是友,不相助,便灭了尔曹!朱蛾焉敢不从?他说:“这伏矢魄十分要紧,为意识,若无,人便有如痴傻。”
郁芊芊说:“果然要紧,好好的人,被你我度化成个傻子。”
秦无鹏苦笑:“不错。”又道:“无奈冥界阴气太重,至第四日,已有仙家难以堪受。第五日,有十几位已被阴毒伤了经脉。我即带众人回归谷中,并为伤者驱毒。”
郁芊芊不解,从未听闻他讲过阴毒驱除之法,“如何驱得?”
秦无鹏指着案牍上的杯子:“你可曾记得那杯子的因果?”
郁芊芊顿时知晓!他是将十几人的阴毒转至自身!这正是秦无鹏为人。
他见她忧心,宽慰道:“我修为甚厚,无碍。既回谷中,是想看你,亦是问你讨个主意。寻不得伏矢魄,如何是好?”
郁芊芊见他仅是调息片刻,沉顿的身子便松泛不少,颇为艳羡,千余年的修为当真雄浑!她略加思索,说:“烛龙神之言定然不谬,地狱道有人对你我有心加害。你们这许多人如此苦寻不得,莫非此人早将帝江的伏矢魄藏匿至极隐蔽之处,抑或是灭掉了。”
“别处尚说得通,地狱道中,谁敢与我为难?”秦无鹏并非狂傲,实是如此。
郁芊芊说:“就要看咱们争那释家悬赏,究竟碍到了谁?”
秦无鹏缓缓点头。从遭遇鬼妓到天神设障,从帝江遇害到人间瘟疫,这桩桩件件,似无形之手暗处操纵,绝非偶然。“烛龙神可知其何人?”
郁芊芊答:“他亦不知。我此时在想,莫非是这地狱道中,有甚么规矩,不准旁人去争悬赏?唯有我二人获准,这人如同上茅房吃甘蔗——越嚼越不是滋味,他侘傺失意,于是非置我们于死地不可。”
秦无鹏却告知郁芊芊另一番内情。原来地狱道并非仅指十八重地狱。地府乃甄别善恶、罪业之处。十八重地狱乃罪人受刑之所。两处并不分割,冥界所辖,皆为轮回之道场,统称地狱道。地狱道中,佛旨至高。不论胥吏、弁兵、差役等鬼仙,抑或是仪棣山居的鬼修,乃至怨灵厉鬼,皆可请旨出冥界度化帝江,无有不准。可除却他二人外,竟并无一人请旨前去。原因竟是两个字——不敢!冥界皆是鬼,已死过一次,身无长物,唯有魂魄。而那帝江专吸魂魄,谁又敢用自己唯一所有去做豪赌?
郁芊芊听罢转念道:“那么此人,定然是心中极愿前往,却是唯一不被允准之人。此人可随意来往地狱道与畜生道,亦可变化身影。”
秦无鹏说:“随意来往者,地府公人皆可也,亦能变化身形。若论将帝江魂魄打散至斯,如此高深法力,皆不可。”
郁芊芊说:“如今你我可真是疑邻盗斧!可阴司不是说,乃恶犬岭的狗所为么?”
秦无鹏摇头:“我细思量,那狗仅是平日欺负过路新鬼罢了,撕咬一二,索取点吃食,无甚本领。阴差勘验,却说魂魄散处尽是狗的痕迹,我只怕那狗只是代人受过耳。”
“不是这只狗,便是别的狗。”郁芊芊慢慢地猜测,说:“或许,是一只法力极高的狗……”
秦无鹏攒眉,面色忽变,似有所觉。
郁芊芊说:“你也猜到了?雨打狗毛一身腥,那只狗。”
“谛听。”秦无鹏此前从未疑心过谛听,因谛听早成尊者,跳出轮回、寿命无尽。更因谛听身份极其贵重,有智、贤之盛誉。人间称其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其义为谛听的高尚品行被高山仰望,走光明正大之路为世人楷模。如此圣贤去暗害我?无稽也。
郁芊芊说:“释家悬赏人人可争,师尊地藏王菩萨不可阻止所有人,但禁阻自己的坐骑前往,总是可以。”
秦无鹏刹那顿悟!原来菩萨虽早知谛听意愿成佛,却将这机缘留给阳寿将尽的徒弟。如此一来,谛听怨恨二人,二人乃背上了因果。这因果,菩萨不可解,唯有由他们自己去了结。
是以那日菩萨宣见二人,谛听早已知菩萨意图,恼怒避开。秦无鹏与郁芊芊谒见时并未见他在菩萨身旁。菩萨见此状,乃遣谛听携金杖前往无名谷宣旨收徒,更是申明其笃定之意,令谛听顺从。可谛听恼恨更甚,竟于半途中将郁芊芊拖至八百里鬼庄的鬼妓之家!
此后种种皆谛听所为。
秦无鹏不敢想下去。
郁芊芊道:“我听人说,去除所有不可能,余下的那个,多不可思议,都是真相。他失去了心心念念的佛之名位,焉能不恨?”
秦无鹏沉抑道:“已无它法,唯有去见谛听。”
“嗯,看来这也是寡妇卖儿子——最后一招了。”郁芊芊提议,今日秦无鹏身子受损,莫要逞强,必要休整一日。突然顽皮地伸手将他的头发抓得乱蓬蓬,使他不睡也得睡。
秦无鹏笑着将郁芊芊压制身下,说:“我是这世上最可怜的,十年相守,未曾嬖昵过你。不过温香在怀,亦是舒坦得很。”于是怀抱着她,恬然睡去。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