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盘古之裔

再入结界时郁芊芊于马车上醒来,天色已黑,车驾进入群山,至一山腰处停车。侍者伺候郁芊芊下车。眼前是一处巍峨的祠堂,皓皓旰旰、丹彩煌煌。匾额上书“九阴神祠”。烛龙,又名烛九阴,以此得名。

侍者摘下车上稚鸡羽毛,双手捧着,头前带路。一路上,郁芊芊见这祠堂虽暗暧昏沉,却是亭台水榭,极尽奢华。不知过了多少个门槛,终于到了一处正殿之外。这殿里却是烛火明亮。侍者命门外小童通报,不久小童出来,为郁芊芊引路。郁芊芊心道:“老话说:神进庙,鬼进坟,啥样房子住啥人。这烛龙大神真是排场得很。”不由地越走越自惭:“赶驴的不能陪骑马的。我这小小凡人和他是云泥之别,竟然被他相请,奇哉怪也。”忽然心中想到了一句极美的诗文:“夜其如何?夜未央,庭燎之光。美人至此,鸾声将将。”不知这夜未央时,即将谒见的烛龙是怎生模样?

进入宽阔的正殿后,小童说:“主公,草仙郁芊芊已至。”于是转身出门,将殿门关闭。

郁芊芊望向神坛,一尊五丈高的烛龙神像,一如书中记载:人面蛇身,蛇身赤红。这神像十分威严,恢宏光曜。人面乃是闭目,闭目天黑,此时已然入夜。

忽然从大殿右首传来一个浑厚亦温和之声:“美姬已至,云胡不喜?”

郁芊芊转身,远远见鎏金地砖上,处处皆是错错落落的红烛,葳蕤烛光中,隐约一个身影高大健硕的男子慵懒猖披独坐于地。他一身衣衫松弛,露出胸腹,腰带早扔在一旁,只着裤子,赤着双足。

郁芊芊心想:“他话中之意,乃‘美丽的女子已至,他怎能不欢喜’,这样听来,便是这的主人了。”仔细打量散落四处的物事,竟有典籍里曾所描述的衮、冕、珽、紞,俱乃天子仪制的服饰、器物。任意一样,皆是国之重宝,平凡人一生不得见的名珍。若非主家在此,郁芊芊当真要冲过去逐一鉴赏!

不过,她毕竟不敢失了礼数,向着那男子前走三步施礼,低头问:“阁下可是烛龙上神?”

“美姬。是我。烛九阴。”

郁芊芊抬头,借着烛光去仔细看他。

仅对视一眼,猛然间宛若魂魄消弥之感!眼前这烛龙,一身贵胄之气。他长发如墨般散开,未结发髻。烛火下,他的面色微金,口唇无色,双目狭长,眼眶朱红,黑瞳如极夜一般,似有诱惑之力,仿佛使人忘却所有事物、生平一切过往,眼前唯有这一男子。那眼神蚀骨,令人顿感与之缠绵般的快慰。

烛龙双唇翕动了一下,叹出一声幽幽的龙吟。虽是轻微,却似使得周遭空间的所有气流都黏腻湿热起来。郁芊芊瞬间胸中紧窒、身子虚软,忙侧身闭目以定神色。终是无力站定,软绵绵扶坐于地。那奇感乱窜于周身。使之体肤布汗,腹中紧缩,一种莫名的念头无法宣之于口。她羞愧于自己大失仪态,不敢再看。

烛龙见惯了女子这般神态,舒展了一下颀长的身子,说:“美姬,既是站立不得,爬过来。”

郁芊芊觉着声音穿胸而过、穿心而过。心中茫茫一片,却有唯一幻念——今夜,无论你是何人,我又是何人,只消你爱我一夜,哪怕你碾碎我的身子,亦情愿……

于是,四体酥麻地缓缓爬去。这美色委地,迤逦卑微的媚态,烛龙只是睥睨了一眼,习以为常。

“褪去衣衫。到我近前的女子,应无寸缕。”烛龙的言语甚为放骜,似乎理所当然一般。说着拨亮身边烛火,静待观赏。

她僵在原地,咬住下唇,这忍耐的泪水扑簌簌地落下。她紧闭双目,忆及秦无鹏幻境中持刀自尽时的那句“芊芊,若我成正果,你入轮回,将不复重逢,正果亦是孽。唯有轮回里,方有你……”若今日背负他,浸染了烛龙的气息,秦无鹏断会弃了自己。唯有秦无鹏,方是情之所在。一步错,半生悔!

终于,裙带上的手,放下了。

烛龙一怔。大凡被召的美人,一见他皆是渴慕欢好之态。怎地今日此女竟如此犹豫?

烛龙仔细望她的面容,觉这女子虽美貌,却非上品。不过,侍奉自己几日亦可。“头上的发簪摘下来。只怕一会叮当作响不停,地狱之门开合不断。”烛龙戏谑着。

郁芊芊却如被提醒一般,站起身,摘下头上发簪,置于掌中,顿觉浩然正气自掌心充盈于内心。她于凝噎中艰难地说:“既知我乃地藏弟子,怎能辱我太甚!”

烛龙神色微变,他从未见过于自己面前抑制得住的女子。他不自觉地坐直了些、整理一下衣襟问:“你名叫郁芊芊?”知她忍得艰难,略有些见怜,他缓缓走到她近前坐下,伸手欲抚摸她的面庞。

郁芊芊心中尽是秦无鹏之言:“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如若是接触过身体,便会彼此留下气息。这气息经年不散。我可由此知晓他的样子。”她嘶哑喊道:“休要碰我!”

这烛龙近在咫尺,郁芊芊顿感周遭的尽是至刚亢阳之气,一浪继一浪向她涌来。她几近无法自制,放声大哭。

烛龙向她胸口衣领内望去,轻声说道:“《周易》中说:‘男女构精,万物化生。’此等事有何羞怯?今夜嬖幸你一次,叫你此生夜夜皆想我……”

郁芊芊奋力念道:“南无大愿……地藏王菩萨……”

烛龙眼前金光一闪,一柄六尺高二股六环金锡杖重重打在他身上,只听一声怫然而怒的龙吟,烛龙刹那化为朱红巨蟒,继而又立即变回人形。

“放肆。”烛龙即便吃痛气恼,却更为好奇。见郁芊芊双手斜握金杖,虽是流涕长潸,却是透出些许肃然。

烛龙颇感有些趣味,便说:“有女怀春,吉士诱之。你若不怀春,亦不会为我所诱。”

郁芊芊谠言:“是!你并未胁迫我,而我所谓被诱惑,皆是开脱自己的借口。”

烛龙说:“既已心猿意马,我赐你酣畅淋漓,如何?飘飘幔帐悬,锦衾绣幌摇,乃人生快事。”

郁芊芊说:“我若为图一时之快而从了你,此后便要日日寻机杀你。这苟且,我自耻与旁人道之,你却将与不相干之人做为笑柄谈资。这苟且,定叫我看自己不起,我和你这萍水相逢的男子,竟有这龌龊!”

烛龙轻轻一笑:“你?杀我?”他顿感无稽。“你的修为呵……你师尊亦未必杀得动我。瞧你此刻的样子,不像杀我,更像是急于爱我。”

烛龙神,本应称“烛龙王”,有盘古大帝三成修为,乃是人间道至高神明,可堪与地狱道之王地藏王相比。但烛龙不愿世人以“王”相称。他知天子之家应为天下范式楷模的道理,而自身风流成性,仅后宫便有妃妾近千,更不必说曾与之有露水之情的女子亦数不胜数。有个王号十分束缚,于是只留帝王仪仗,却不称王。

郁芊芊呼吸促促,两颊潮红,“上神,我承认,我很喜欢你啊……做个坚壁清野的女子太难,做个贱妇还不容易?我不能啊……求上神饶了我罢……”

烛龙悠然说:“正派女子虽痛恨贱妇,但如若有机缘饰演,无一人不跃跃欲试。你何必自苦?”

郁芊芊颤抖的双手几乎握不住金杖,她缓缓倒在地上,无力地说:“我并非甚么贞烈,却绝不猥自枉屈做他人玩物。一夜过后,你自然弃我如残羹蔽履,我却镌刻记忆。这狂乱之爱,会穿过身子钻进我心里。既已知不妥,此事便是魔障。正如一个稻草人,唯有被束缚,才像是个人,若挣脱束缚,便是至贱草芥。欲念,亦如此。”她着实忍不住这痛苦,以头抢地,说:“譬如我要解手,为何不当街解手,却要忍着回家再解?克制本能,方乃人也……”

烛龙此时从心中正视此女,见到她那堪破执着的目光,陡然明白,眼前哪里是寻常地仙?俨然已是罗汉!

他伸手一指,一股劲风进入她的身体,遮蔽住了她三魂七魄中的第五魄——“雀阴魄”。原来人的三魂七魄各有所能。一魂主生命,二魂主祝祷,三魂主择偶。一魄主防病,二魄主警觉,三魄主排泄,四魄主呼吸,五魄主情欲,六魄主驱毒,七魄主意识。魂魄皆有所名,第五魄名为雀阴,遮蔽后便暂无男女之欲。

烛龙深知,此诱惑之力断无一人可抗拒。即便郁芊芊此时极力克制,到头来反而自伤了雀阴魄。不如由他来遮蔽保全。

郁芊芊身上汗透,双唇似渗出血来,已不可再拖了。再者,她已是罗汉,侮辱罗汉乃入无间地狱之重罪。何等神明犯此罪盖不能免。如若此罗汉已有成佛气象,那更是不赦不度!

烛龙双目凝视,心中惊骇:“侥幸!这女人已碰不得了!”

郁芊芊此时被遮蔽雀阴,身上热汗、面上红晕开始渐渐退去。调息良久,方清朗了神智。

再望向烛龙,只觉他贵气袭人,容形英伟,即便没那诱惑之力,亦是令世间女子青睐不已的男儿。只是她已不再癫狂。“多谢上神。”郁芊芊踉跄施一礼。

烛龙笑道:“谢我作甚,过来饮酒罢。今夜既是无人侍奉我的枕席,不可再使我长夜寂寞、自斟自酌。请!”

“有酒?”郁芊芊听闻饮酒,心中滞塞便畅快些,不那般拘谨。

烛龙说:“鬯。”

郁芊芊心头迷惑:“唱?”

莫非令她唱曲子!此处,郁芊芊虽略有些许才学,却不甚解。

烛龙知晓她不懂:“鬯,乃是供奉神明祭祀之香酒,甘美无比。正所谓‘壶中无酒难留客’也,与你共饮之。”

郁芊芊说:“是了!自斟自酌无趣得紧,自当奉陪。”

烛龙手心抬起,地上便现出一坛二盏,说:“人云,不贪酒的客人为‘恶客’,看来你知情识趣。”

郁芊芊深呼一口气,定了定神,先行为他倒满。

烛龙笑说:“《水仙子》一诗中说:‘佳人微醉脱金钗,恶客佯狂饮绣鞋’。”

郁芊芊忍不住直言:“上神,说穿了,这诗中之意,便是‘酒为色媒人’。佳人被男客灌了酒,头发也凌乱了,男客拿着佳人的绣鞋做酒杯喝酒。这甚是恶心!他怎不用佳人的夜壶喝酒?”

烛龙大笑:“你倒真是有趣得很。”

郁芊芊说:“一个小丑进城,胜过一打医生。我可让你欢颜,你便身心舒坦不少,也不会生病呢。”

烛龙说:“此酒,理应是你敬我。我白昼时分惹了忿懑,夜里正欲寻欢释怀,却又碰到你这冥顽不化的美妇人。”

郁芊芊心想,原来这大神有此癖好,生了闷气便会以此发泄。“上神怎道我是妇人?”

烛龙笑道:“你于那穿山甲处住了十年,还是完璧么?”

郁芊芊心说:“更爱好辱人之妻。”她并不辩白,又问:“不知何事不快?”

烛龙的笑意渐收,说“这九阴神祠并非我常住之所,我原本宸居于正南五百里外章尾山的烛龙宫中。此处神祠乃人间供奉香火祝祷祭祀之处,亦是我的别馆行宫。今日听闻有个醉酒书生,于我神祠廊柱上呵壁题诗,言辞甚是亵渎不恭。”言至此处,他目光已现凌厉。“呵壁”一词,源于屈原。他惨遭放逐后,曾徘徊于楚国先王的庙里,写了一篇《天问》题于墙壁上,呵斥问责,发泄不满,称为“呵壁”。

郁芊芊问:“这诗……怎生写的?”

烛龙瞥了她一眼,说:“旧时盘古根,是日祠祚神。受粢而享牲,覆雨更翻云。”

郁芊芊思忖一阵,忽然笑出声来,说“此诗粗粝,并不难懂。若说该不该令上神恼怒,便要看民间所说的,那盘古大帝与你之间的关系,是不是讹传。”

相传,盘古氏之死也,头为五岳,目为日月,脂膏为江海,毛发为草木,男物为烛龙。人间这醉酒书生的涂诗,正是以此为据讥诮。诗中之意,乃是往昔的盘古的一条根,如今却成了祠堂里供奉的神明。享受人们供奉他的谷物与肉食,掌管人间行云下雨。可如若往男物处想,那翻云覆雨竟暗指管辖的是那种事,亦是讥笑他荡乱不端。

郁芊芊说:“‘指鹿为马’与‘指桑骂槐’,不是一种恼怒。”

烛龙朱红的眼角微动,并不辩驳,可见传言是真。

郁芊芊说:“我一直觉着,真正令人恼怒的,不是旁人说错了,而是说对了。此种恼怒,曰‘恼羞成怒’。不过上至天神,下至草民,皆有一张嘴。实话得由人说。”她举起酒盏道:“秦仙曾与我说,这杯子有变走它的法术,却并无变没了它的因果。既有盘古的因,必有悠悠之口的果。如若书生指着鹿,称其是鹿,书生与鹿皆不气恼。是鹿为因,说鹿为果。怎地到了你处,是男物为因,说男物便不可?”

烛龙说:“即便任凭人说,此书生却以讥讽为乐,卖弄词藻、哗众取宠,怎不恼人?”

郁芊芊说:“天上神话,常是人间闲话。不论多高的神明,过往之事皆被人间传得津津有味。所谓药方抄三遍,吃死一家人,黑纸白字尚如此,况口耳相传乎?誉满天下者,亦谤满天下。上神你泽被宇内、恩施四海,气量胸怀定然胜常人千百倍。你能承受多少诋毁,便可得到多少赞美。”

烛龙那醉人的轻笑渐渐浮现,亲自为郁芊芊斟满酒盏,显已是释然。“未尝见,如你这般女子。郁姬,此时我待你以诚。真心问一句,今夜便留宿在这,可好?”

郁芊芊说:“我是茅房里摆茶几——不配。于是,敬谢不敏。”

烛龙说:“不曾如此。我听闻你度化帝江之功,心中很是敬你。如今相见,更为我疏散心结,甚为喜爱。愿你允准,我解开你的雀阴魄,可否?”继而凑向郁芊芊说:“如若你愿意,便非是辱你。从此你做我的妃妾,天上地下你将有诸多便利。想必此前你定吃过出身的苦。以我之能,以我之名,助你诸事顺遂,皆是易事。”

郁芊芊心想:“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他若得到我一次两次便腻了,还能有来日吗?只怕说的呱呱的,尿的拉拉的。”便拒绝说:“人不求人一般高。你虽高贵无匹,我对于你却无求,便如眼前酒盏,这只不求那只,各安天命,你且告诉我,哪一只是高贵的?”

烛龙见她并不应允,一只手中仍握着金杖,说:“地藏金杖虽好,可我宫里法器无数,金玉珍玩无数,由你随意拣选。”烛龙自口中吐出半截红烛,说:“譬如它,便是烛龙衔烛之宝——纪珥烛。点燃可光耀千万里,如同日月。现下,我朌赐与你。郁姬,我从未如此卑微,只求一夕相悦。与我厮磨,乃世间极乐。整座祠堂、四处山野皆是你的欢声。叫你知晓,除我之外,再无男儿。”

“上神!”郁芊芊对这烛龙的风华气势与百般示好怎会无一丝心动?如此,难道将背弃秦无鹏,做这登徒子众多妾侍之一么?此人并非良人,更绝非良配。即便见到他的那一刻,喜爱得如窒息了一般。“上神,我即便与你失之交臂,那是老天爷看我可怜,不叫我此后愈陷愈深、在更痛苦的泥沼中忍受千刀万剐矣。敬谢不敏,并非谦逊之辞。”

烛龙粲然一笑,说:“你如此倔强,勉强无益。难得你卑辞谦诚。这纪珥烛,仍赠你罢。”

郁芊芊面露喜色接过,拜嘉施礼说:“日后便在洞府里点着,日日念着上神恩赐。”心想:“我与你修为悬殊,打也打不过,逃又逃不掉,若再无点言辞,我这裤子就穿不住了!你要哄我就范,那是石狮子的屁股——没门儿。男人那一套我见得多了,变戏法的瞒不了敲锣的!”

烛龙突然讪笑:“郁姬,你可知,这纪珥烛本应赠你的。我的车舆去接你时,我对侍者早有言,如若你不愿来,便以纪珥烛相赠,请你来我面前谢赏。”

郁芊芊有些卑陬羞惭,却是皮厚地说:“天子驾,我一生未曾乘坐过。去见谁都好,能坐便成!可叹我是小庙里的鬼——没见过大猪头。笑便笑罢!”

烛龙告知,这宝物燃火,水土不可灭。唯有念动章尾山之咒决,方可令此烛燃与熄。咒决已镌刻于烛身之上。

郁芊芊问:“此乃上神重宝之一,并非寻常礼物,上神怎舍得?”

烛龙却说出了另一番道理——于他身前,女子无不是“修出玉颜色,卖与帝王家”,可郁芊芊兴许难一些,因为他知晓她是秦仙的人,而那秦仙之盛名,烛龙素有耳闻——“彼其君子,美无度。”意为高洁清雅之君子,人人仰慕,俊美无匹。想必,秦仙不逊于自己,此番若无重宝,郁芊芊如何肯将自己卖他?

郁芊芊心想:“果然,原本在他眼中,女子皆是娼妓,无一不卖。若碰上个不愿的,他或可理解的上限——是不是价格未谈拢?是了,男子内心深处乃邪恶,女子内心深处乃卑贱。”不过她对烛龙得慷慨倒甚是欣赏,说:“上神对女子当真舍得财物,不似世间一干男子,嘴上山盟海誓死心塌地,却吝啬的很。那是除了砍头难,就数出钱难。”

烛龙说:“我于人间为神,阅人不少。有一类人,拜神肯拜,蜡烛香不肯买。”

二人皆笑。

烛龙又道:“我喜爱见美人笑,即便给我的笑脸,不是给我的,而是给她即将到手的宝物。”

郁芊芊说:“怎会?以你这先天之功,怕是倾倒了天下美人。我之言,美而非谄。”

烛龙轻轻摇头:“哪里!皆是平庸之姿、粗贱之流。投怀送抱者虽众,却无人及得上你。”

郁芊芊问:“投怀送抱者有多少?”

烛龙不答,他深谙与女子相处之道,此问不该答。“很多,皆不好。”

郁芊芊心道:“不是垃圾不上堆儿。”她忽地想到韩愈的诗中所写:“堆堆路傍堠,一双又一只。”这上神的相好,恐怕比世间的残土垃圾还多,左一堆,右一堆。

烛龙望着她清秀的面庞,她如此颖悟绝伦,却险些当做寻常女子嬖幸之。他心中微感愧疚,应致歉么?似乎该,又不该。

郁芊芊大大饮了一口,不去望他的眼睛,唯轻声诵道:“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诵罢,竟眼中微润。烛龙岂不知她的心?此诗中讲的是汉武帝于皇宫宣见被贬的旷世奇才贾谊,贾谊的才华与格调当真是无与伦比。

这首《贾生》后面尚有两句。兴许,郁芊芊不敢、不愿说出口。烛龙代她去说:“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可怜贾生满腹治国良谋,而皇帝不断凑近他,却只为询问鬼神之术。

我将你奉作至明的神,

你将我视作媾和里的人。

我为谒圣而来,你却解衣相待。

烛龙柔声说:“海涵。”此一句,乃是他生平唯一一次与人致歉。从自己口中道出时,他讶异它的陌生。

郁芊芊却破涕而笑,得寸进尺地说:“知道错便好,我好哄得很。只消你敬我一杯,既往不咎。”

烛龙笑不可抑,立即为她斟酒。继而指着纪珥烛说:“你无功受禄,心中可安?你便陪我饮酒,直至天明,如何?”

“遵命。”

这一夜,二人相谈甚欢,言语之兴浓于酒。酬酢中,半坛酒下肚,郁芊芊口若悬河、长篇大套,从天上讲到地下,从稗官野史讲到市井杂闻,更是不住地以手势壮语势。偏生这烛龙十分喜爱倾听。以往的女子们哪里有甚么言语?如今眼前这位却是絮絮不休,自成一格。

当她眉飞色舞地描述西河坳里的人头蝌蚪时,索性站起来模仿。烛龙原是饶有兴致地听,甚少插话。可此时却突然说了一句:“一夜杀两千人,是谁的因果?”

郁芊芊怔了一下,憁恫中回答:“自然是那脩辟的因果,是脩辟害了他们。”

烛龙笑道:“脩辟虽害了他们,却爱之如子,舍身保他们不死。可你,却生生将他们杀了。”

郁芊芊原本神采奕奕的面色顿时晦暗了起来。她无从辩白。

是了,是了。不论假于谁手,到底是我的谋划。是我传唤厉鬼将其斩尽杀绝。厉鬼仅是我的刀,刀柄上握着的,是我的手!

烛龙说:“郁姬,有此因果,你成佛之路必添坎坷。这至亲至爱死于眼前的痛,以及那伤离别、长相忆之苦,你将来定然同样经历一场。”

郁芊芊舒了口气,以为秦无鹏已于幻境中死过一次,应是揭过了。

烛龙云淡风轻地说:“那穿山甲已然向地藏起了杀心,却以自戕了局。如此看来——他,可成佛。”

郁芊芊惊诧,适才并未言说帝江的幻境,烛龙怎知晓?

烛龙道:“雷声普化天尊是我的部属,他于天上目睹了这场好戏。”继而向郁芊芊讲述了“人欲”:人之欲,为“食欲”、“情欲”、“物欲”、“名欲”、“生欲”、“占有欲”。而此外有一欲,人人皆不明言,却暗暗遮掩,乃是“杀欲”。但凡是人,心皆有之。

烛龙倏然握住郁芊芊的一只手,贴于他的胸口心头。郁芊芊大惊失色,先是怕这气息被秦无鹏觉察,更是怕此前的百般抗拒终成泡影。

与他如此促席迫近,她虽已封了雀阴魄,可体内的血流如沸般翻滚。

她忍无可忍,罢了!罢了!命该如此,便将自身交与他罢。

而随即而来的却不是情欲!

掌上是暵暵焚烧之感,有八荒火龙之灵,暗藏戾气、好血嗜杀。

此刻,她的七识澄明无比,感知出烛龙的心中深处,乃是杀欲!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吐出几个字:“你心里的神,绝不是盘古……”

烛龙说:“杀神蚩尤!”此言一出,宫宇撼动,钟鼓仪仗皆震颤得发出鏦鏦鸣响,大殿中瓮瓮不绝。

郁芊芊顿悟了!

这世间从未有过彻头彻尾的好人、彻头彻尾的恶人。哪怕人间第一正神之欲,同样有扬有抑。论绩不论心,论心无圣人。佛性,自是高于人性,却从不脱于人性。

郁芊芊心中感喟:“如今以为是错的事,回望当初,彼时却是最好的选择。错便错罢!我愿担下报应。如若重来,仍那般选择。未有当日之过,岂有今日之我?烛龙神,此事乃我心结,终是你度了我……”于是眼中含泪,举杯痛饮。

我须当宿醉一场!

酒醺时,烛龙突然郑重问道:“你可坦诚告诉我,与我今日一见,时至此刻,爱上我了么?”

郁芊芊已不胜酒力,怅惋中心想:“古文中的‘爱’,仅是‘喜爱’之意,并非‘爱慕’之爱。爱有什么用?不是最爱,也不是只爱。更何况自己即使涉水而过,也不等于拥有这条河,更不应妄想拥有这条河。她扶着酒坛缓缓道来:“其实,我很难过,但是骄傲,不让我说。”

烛龙点点头,仰天呷了一口酒浆,似乎是无憾了,之所以谓之无憾,是因他发觉自己已悄然爱上了这个驰辩如波涛,摛藻如春华的女子。既爱她,便应放她走。她身上已有气象,他怎舍得她于九阴神祠中沉沦一生?成全她罢!便让她永远认定他仅是个浪荡的纨绔。

也许你永不会知晓,我烛九阴,对你动了真心。

更深夜残,刁斗无声晓漏干。直至郁芊芊醉眼惺忪,昏昏欲睡,烛龙方解了她的雀阴魄。他说:“且忘了告知你,廊柱那首诗下方还有一行字,上书:“草仙之姿,不可方物。烛公之秉,未得幸之。”

郁芊芊啽呓问:“此乃何意?”

烛龙说:“他说你甚美,我如此贪色,却未曾疼过你。”

郁芊芊言语混浊说:“这般提示,岂不害我……”

烛龙说:“祠堂里管香火的斋公与我说,那书生,是地狱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