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入梦中洞府时,见秦无鹏正往一只酒囊里注酒。他望向郁芊芊,微微笑道:“我洞府中贮藏的酒,清冽甘醇,甚美。”
郁芊芊素爱饮酒,细细一闻,顿觉那酒香令人生出很多意境来,如韵外之韵、味外之味、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言有尽而意无穷也。“我从未见你饮酒,今日为何取出来?”
秦无鹏说:“此去天山旅途遥远,你仍藏于我的披风中方可快些。你喜饮酒,备上些许,以解途中乏味。”
郁芊芊惝恍叹气:“羊走十里饱,牛走十里倒。我正是喜欢一边走一边吃喝之人,虽合我意,但此次难得出远门,乘蹻御风走马观花也便罢了,却仍闷在披风里饮酒么?”
秦无鹏温言:“你的乘蹻之术,一日不到三百里,且是极低,甚为危险。这样缓缓而行需十日方至。你若喜欢,我仍是携你而行,不穿那披风便可。”
郁芊芊心中畅遂。请秦无鹏传唤青鸟,遣它向菩萨传告二人即将启程之愿。青鸟来时,亦衔来一朵绚丽如火的花,停至郁芊芊手上。秦无鹏说:“看来师尊知晓你我之意,特送你一朵彼岸花,以壮行色。”
郁芊芊对青鸟说:“鸟儿,对师尊说,即日起不要让我出这个结界,直至功成。”鸟儿鸣叫两声,径直飞走了。
秦无鹏将那彼岸花插到郁芊芊鬓边,那花瓣细长,无风自动,竟是奇美。
郁芊芊说:“师尊真是有心,知晓女子爱美,特赠花一朵,好看的很。”秦无鹏千年来侍奉菩萨,深谙其一言一行皆有智慧,怎能因小女子爱俏而送花饰?便道:“夫六道者,乃天道、人间道、修罗道、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这六道中唯独有一道皆是死者,并无活物。”
“地狱道。”
秦无鹏点头:“虽是如此,地狱道中亦有例外,乃地藏一脉,即是师尊、谛听尊者与我三人,此为人神共知之事。如今又有你,却甚少有人知晓。如此,你头戴彼岸花……”
郁芊芊未等他说完,便打断攙和道:“我头戴彼岸花,正是向他人明示,我来自地狱道,但显然是个会喘气的,定是出于地藏一脉,必是你们三人之中一人的弟子。而菩萨、谛听以及你秦仙皆非好惹的善茬。菩萨之意是威慑途中那些小妖小怪,不要招惹我。当真遇上难缠的厉害角色,即便他们滋扰我,却不敢真害我至死。毕竟地藏之佛,地下为王。他们早晚死了会落在师尊手里,叫他们领略无间地狱的待客之道。”
秦无鹏只觉得此言甚是狭隘,却无从反驳,毕竟其震慑之意尚是有的。
郁芊芊又说:“师尊与你皆教我如何狐假虎威,看来是本门的独门绝技。我这只狐注定要假个没完了。不过此花当真艳丽,你也应戴一戴才是。”便作势将花往他头上戴。
秦无鹏躲开,笑言着阐绎:“男子戴花,确有渊源。武人戴之,乃‘守正戒淫花’。出师时,由师长授之,以示恪守正义,不恃强凌弱、淫辱妇人;文人戴花,彰显优雅高洁。不过我便不必了,我已是正义高洁之人,无需借花。”
于是二人相视而笑,一跃飞出洞府门,入风道而行,却是一路沿览,并不匆忙。
郁芊芊低头俯瞰,脚下名山大川壮丽如画。深林湖沼、怪石浅滩、花海原野,真是满目风光。更有人间村落,稼穑田亩、阡陌交错,不一而足。郁芊芊今日方知做神仙的好处。凡间看天上只是一道白光,天上看凡间,却是锦绣万里!《晋书》有云:“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驰怀,足以极视听之娱。”她不由地解下秦无鹏腰间的酒囊:“小哥哥!将酒与我!”
秦无鹏首次听闻她唤他:“小哥哥”,便知她心里实是舒畅,笑着打趣:“此称呼甚是有趣,以往你若想骗酒喝,尽是叫旁人小哥哥的?”
郁芊芊说:“多叫一声哥,少爬十里坡。不但不爬坡,还能混酒喝。美景配美酒,岂不快哉?唯有美酒入口,方知人活着才有滋味!你这酒的味道却是奇绝,为何?”
秦无鹏怕郁芊芊远途疲乏,便为她讲讲闲事:“我这酒乃是洞府所藏。洞中藏酒,与地窖不同。洞内气流通达,而地窖却是闭风。洞内恒温,对老熟、生香有益,杂质释放得干净。洞里存放一年,如洞外存放三年。”
郁芊芊此时饮得快意、听得有味,说:“如是。这洞中酒,便如洞中仙。任世事如何繁华,我独坐于此。不更初心,不变始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庸者隳突南北、碌碌东西,惟我智者禅定。”
秦无鹏说:“郁芊芊,智者也!洞中修仙正是如此,凭外界秋风萧索复萧索,春花烂漫又烂漫,修仙者如这美酒,不负漫漫枯禅般等待,终将获得时光极珍贵之恩赐。”
郁芊芊欢笑着说:“这个我比你懂呢!得到了那不该得到的得到,定会失去那不该失去的失去。唯有忍受那不能忍受的忍受,方能享受那别人不能享受的享受。好酒,亦如此。”
此时秦无鹏突然停住前行,深沉又疑惑地望着她:“芊芊,你如此明觉,可为罗汉也!”长久以来,他常隐约觉得她并非是个寻常的女子。原只以为是女儿家的聪颖狡黠,而后却愈发觉出她乃被褐怀玉的智慧之人。佛云:“智慧之剑可斩断捆缚内心执著之绳索。”
有大智者,破执着!
“罗甚么汉呢?哪个罗汉饮酒的?”郁芊芊说着又饮一大口:“但凡是谁饮了此酒,俱思绪风发、隽语泉流、满目文采、满耳清音,乃是美酒赋予的些许灵感而已呀。”
秦无鹏想罢亦觉有理,哪里有这样玩世不恭的罗汉?心道:“我便是太过多疑了。”
郁芊芊说:“你素来多疑,也不是一两日了。”
秦无鹏一凛:“你能听见我心里的话?”
“听见个甚?我对着你这双眼睛十年,你眼神里的话,我再猜不出,何等愚痴!”
一路日夜兼程,郁芊芊日日在这结界之中,并未回到那另一个世界。十日后二人行至天山脚下的草原,不再御风。远眺中,巍巍乎天山似与天相接,油油的原野水草肥美,犹如仙境一般,郁芊芊心中甚慰。
原来,郁芊芊受封的职司乃是草仙,辖下有五百位仙使,分布于神州大地。终年居原野林间,受命润泽百草。由于一众仙使十分勤勉干练,各司其职、从无错漏。郁芊芊这个草仙得了清闲、长日无事。天山之境的草仙使者名叫伊母,想来定然十分勤力。
秦无鹏与郁芊芊踏草低飞,向天山山口去。传说中,山口有一条狭长的百里峡谷,两边是万丈峭壁直上云端。穿过这条通道,便是西河。河边有一片山坳,名叫西河坳,便是帝江的巢穴。那山坳被峻岭所包围,唯有走峡谷这一条路可至。
秦无鹏说:“此处地形如同一个‘甲’字。甲字的一竖是必由之路,最里面却是开阔。”
“是一条死胡同,进出唯有这一条路?”郁芊芊问。
秦无鹏称是。
距离山口愈近,脚下的草植愈少、枝叶爆烁。放眼往前看,竟是一片赤地、寸草不生。
郁芊芊拉着秦无鹏停住脚步说:“山上没有草,泥石少不了。一场大雨下,人畜没个跑。这地方到底是何情势,怎地秃成这样?我必问个究竟。”于是她心中默念咒决,乃用手向下一指:“敕!”
不多久,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妇人蹒跚而来。腰间有一块碧色玉牌。刻有“衔命于地,蓊茂丰蓁”八个字。其义为:“草仙使者乃广袤大地所封,受命使百草丰茂昌盛。”见到郁芊芊,施大礼参拜:“天山草仙使伊母,拜见上仙。”站起身时,伊母与秦无鹏相互见礼。此时,郁芊芊仔细打量着伊母,这女子面色萎黄,前额、双颊上不少烧烫之伤,头发已经燎没了大半,剩下的亦是枯焦凌乱。郁芊芊心想:“听人说‘挨上染坊净点子、挨上铁匠净眼子’。这女人莫非去学打铁了不成?怎么烧成这倒霉样?”
没等郁芊芊询问,伊母便急忙说:“二位可是要去西河坳去寻那人魔帝江么?莫要前行!莫要去呀!”
秦无鹏问:“何出此言?你身上的伤也是帝江作为?”
伊母愁容满面道:“秦仙真是折煞了我,帝江力大无比、法力无边,岂是我这样小小地仙可贪图的?”便向他们讲述原委:“据说十日前,有一位天道大神专程向畜生道的一干修行者,重新宣读了释家悬赏。”
秦无鹏问:“释家悬赏已经张示十年,又为何重新宣读?”
伊母说:“回秦仙,这正是此事的要害!这位天神专门择选畜生道中憃愚之族类去宣告、解读、游说。虽然悬赏张榜示已经十年,六道中几乎人人皆知,但憃愚畜生囿于根本看不懂榜文之意,所以十年来才无动于衷。”
郁芊芊便问秦无鹏:“何为‘憃愚’?”
秦无鹏答:“憃愚便是低灵智的蠢物。畜生修仙十分艰难。灵智高的如胡、黄、白、柳、灰等,心思敏捷,于畜生道中易脱颖而出。灵智低的如虫、鱼、蜥蜴之流,便是难上加难,且此类畜生通常如蛮牛一般固执。”
郁芊芊说:“懂了。有个比方说,乱坟堆里找人——都是死硬货!它们都是一根筋的愚蠢的畜生,由于蛮化未开、缺乏灵性,修仙便难。不过那榜文看不懂却不可尽归咎它们,佛家言辞的确是诘屈聱牙、深奥生涩,我读起来尚吃力,更何况它们?这位天神倒真是好兴致,闲极无聊当起了教书先生,教它们认识榜文里的字,教出什么道道来了?”
伊母回禀:“这天神将榜文统统释译了一番,只是当被问及何谓‘度化’、何谓‘皈依’时,他便答曰:‘即是送那帝江上西天见佛祖’。”
郁芊芊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地笑道:“这‘皈依’、‘度化’四个字,译得未免太白话了!意思仿佛没错,但这样的解释容易叫人会错了意,以为是要诛杀帝江!”
伊母怆怆地说:“上仙料得没错,这些憃愚一夜之间蜂拥而至,皆为一群未得封正的,却欲求一步登天。它们与帝江厮杀,又互相厮杀。一时间缠斗得天昏地暗。战火过后,这里的地皮便只剩下焦土瓦砾了。在下也曾前去与它们说理,可它们哪容分说?咱们草仙使者,于武斗之术上素来见绌,被它们伤了头脸,算是逃了命回来。”
郁芊芊心想:“这个伊母,对牛弹琴,反被牛踢。”见那伊母实属不易,便是口中好言宽慰。好在伊母擅于调制烧伤之药,想必不久也会痊愈。又问:“而后又如何了?帝江死了么?”
伊母答:“听闻那帝江被轮番攻袭多日,竟然未死,反将来者杀得死伤过半,加之这些低灵智的利欲熏心、自相残杀,现峡谷中余下三个族类,层层死守,外人不得入,帝江也不得出。”
郁芊芊说:“这群没脑子的,我不来它们便不来,我要来它们全来了!我借风道而行,它们又能耐我何?”
伊母忙摆手。原来这里的混战惊动了雷神——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这雷神常在天上,见此处的混战如此血腥龌龊,深恐帝江被激怒飞向云端而出西河坳,便是人间大祸。于是,他于西河坳上、峡谷之上均布下雷阵。但凡谁人御风而行,俱将受那万钧雷霆之击。是以,欲进西河坳,唯有步行。
郁芊芊讪笑道:“这便是雷神的行事之风?关起门来任由里面鳄鱼啃鳄鱼?”
伊母再三劝告,见二人一心前往,便不再阻拦:“一进峡谷,再无善类。亦无神佛可相求,无地仙可襄助。愿二位平安顺遂。”于是再拜而辞,就此离去。
郁芊芊转头对秦无鹏说:“我已知这地界人无善人,兽无善兽。且不知那非人非兽的帝江有多少年修为?”
秦无鹏轻吸了口气,尽量舒缓语气说:“近四千年。”
郁芊芊无奈地笑着仰头,索性学起了鸭子走路,摇摇摆摆说:“人老奸,马老滑,兔子老了不好拿。我连四十岁都没有,去对付一个四千岁的老妖怪,菩萨啊菩萨,你可真敢想!此事若成,足够夸耀一生!”
秦无鹏说:“听闻帝江诡诈,阴险狠毒,须万分提防才是。”
郁芊芊眼神中透出几分复杂,心道:“若想打动一个人,须从利益的角度剖判,而不是表面上的因果。小哥哥,平日你只会教我修德之因果,来日我便教你商人眼中的交易。哪有废话,利益交换多简单。”想罢,仅是对他说:“他有千般计,我有老主意。听我的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