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继父以为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够好,拼命表现,妈妈始终无动于衷。
继父生活在一个庞大的家族群里,日常来往繁多,妈妈自觉和大家没有共同语言,每次需要出面参加筵席,都绞尽脑汁找借口推脱。
次数多了,大家对继父娶我妈妈这件事颇多微词。
后来我才了解到这个家族普遍的担忧。
但无论别人如何揣度我们,继父给予我们的安全感,是前所未有的。
我和大姐在学校里被同学嘲笑、孤立,他买很多零食,央求老师分发给他们,让他们不要再欺负我们。
我们犯错,他也能扳起脸说教,事后又自责自己太严厉。
他喜欢带我们上街,买许多好吃的,向所有相问的人,一遍一遍炫耀我们的考试分数。其实我和大姐成绩只是中上,在他眼里我们就是能考上名牌大学。
对外婆他也同样尽心尽力。他说自己从小没有母亲,奶奶去世后,他和自己父亲各自出外打工,年节时回到家也相顾无言。我们来之前,他几乎没有享受过家庭温暖。
从前做梦都不敢奢望的人,一起来到他身边,他由衷的感到幸福。
日积月累,妈妈也渐渐接受继父。但她仍然保留了那份不甘心,刻意跟继父家所有人保持距离,对待爷爷也相当淡漠。
爷爷不止一次提出分家另过,他跟几个侄子侄媳抱怨妈妈嫌弃他。继父为妈妈辩解,他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不顾所有人规劝,毅然决然出外打工。
纵然继父珍视我们,也无法改变大家对妈妈的印象。也许在他们看来,我们是在逃亡的狼狈状况下,被他们解救,所以妈妈应该以一种谦卑的姿态,活在他们的审视之下。
妈妈喜欢穿高跟鞋,漂亮衣服,有时出门还会精心化妆,走在路上常常引人侧目相望。她骨子里的骄傲明目张胆,注定不会使他们如愿。
有一次几个伯娘和堂嫂们,宴席上嘲讽妈妈,像院子里那只最耀眼的大公鸡。
妈妈听了很不高兴,张口回怼,那也比你们这些立秋后的老黄瓜看着顺眼。
一时间鸦雀无声,气氛变得剑拔弩张。在这种尴尬的沉默氛围中,妈妈靓丽的姿容和光鲜衣饰,愈发显得与众不同。
面对挤兑,妈妈针锋相对言辞犀利。她们讨不到便宜,便把矛头转向继父。
其实继父在和我妈妈结婚前,就无法随心所欲,使用自己辛苦打工积攒的钱。爷爷和继父各有一个存折,都掌控在一个堂伯手里,他们每年都要往里面存,不能低于固定数额的钱。
这一年从春天到冬天,继父因为有了我们的牵绊,还没往存折里汇过钱。
他暗地里留存的钱,仅能应付日常开销。当妈妈要求换掉家里陈旧的家具时,他为难的吃睡不下。
妈妈不理解,一个四十岁的大男人,用自己的钱,给自己家添置东西,要受外人掣肘。
继父语焉不详的解释,那些钱,是等以后我和大姐上大学,或者结婚时,才能拿出来用的。
妈妈对那一套说辞嗤之以鼻,愈加笃定换家具的决心,并要求继父把两张存折都收回来。
继父低声下气的问妈妈:“明年再换行不行?”
妈妈语气坚决的回答:“不行,我明天就要换。”
那天吃过晚饭,继父磨磨蹭蹭的出门,很晚才垂头丧气的回来。他先来到外婆跟我与大姐共住的房间,央求外婆帮他一起劝一劝。
外婆无奈的告诉他:“我要是说东,晓琳一定会往西。”
不出意外的,妈妈登时大发雷霆,直闹到家族里,所有有话语权的人赶来劝解。
妈妈当着大家的面质问继父:“这套老家具哪一年买的?”
继父支吾着说:“大概十几年前。”
妈妈委屈的泣不成声,拽开脱漆的橱柜门给大家展示。里面有一只她特意放进去的死老鼠。
她控诉,多少年的老古董,天天老鼠在里面打架。
有人批评继父太节俭,结婚都舍不得换新家具。
继父解释:“当时时间比较赶,没来得及换。”
那个堂伯顺势说:“也怨我们这几个当哥的,把家具的事忽略了,喜欢什么样式的,明天去买。多大的事,还值当吵架。”
继父吞吞吐吐的说:“手里的钱不够。”
几个人纷纷从口袋里往外掏钱,很快凑够六千多块。
那个堂伯说:“先拿去用,要是还不够,我再借给你们。”
妈妈问继父:“我们买家具用得着借钱吗?”
继父踌躇良久,转向那个堂伯,语带恳求:“先前我放在你那里的存折,你还是跟嫂子商量一下,我想拿回来自己保管。”
那个堂伯抓耳挠腮,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满面愁容的说:“去年我大舅哥的儿子,急着买房钱不够,他找我借,我连着自家的钱一起都借给他用了。不然明天我问问看,啥时候能还。”
继父目瞪口呆,嘴唇哆嗦着追问:“两张存折上的钱,你都借出去了?”
那个堂伯哀叹着,把两张余额为零的存折,展开平铺在桌子上。
第二天,继父精神恍惚的问妈妈:“什么时候去买家具?”
妈妈对他不理不睬,临近傍晚,又说要去买。
继父说:“天快黑了,明天再去。”
妈妈不依不饶:“我说今天换,就必须今天换。”
将近凌晨,一辆货车停在门外后,迟迟没有动静。外婆起身去看,才知道继父在这种半夜三更的时间,跑去跟人家借钱。
妈妈在厨房里吃饭,对外婆的指责充耳不闻。
外婆回到房间,坐在床沿上老泪纵横。一直哭到我和大姐起床去上学。
那套家具八万多块钱,屋子里一时摆不下,只好暂时摆在院子里。赶来参观的邻居络绎不绝,屋里屋外的打量,眼睛发直。都说这套家具买的特别地值。
妈妈像听不懂话里的揶揄,神采飞扬的炫耀:“这是那个铺子里最贵的一套。出门晚了,找了半天才找着这一家还没歇业的,要是天早,还能再多转几家,肯定能买着比这套更好的。”
继父抱着头蹲在厨房门口,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走过去叫他:“爸爸,你晚上想吃啥,我去做饭。”
继父愣了好一会儿,才幽幽的回应我:“随便吧。”
很小很小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明白一个道理,悲喜自渡。
因为无论我和大姐在继父面前,表现的多么温顺乖巧,都无法抒解妈妈带给他的困扰。而他也从来没有因此迁怒于我们。
突然欠下一笔巨债,第二年元宵节刚过,继父便不得不出外打工。
家具事件,也使整个家族,乃至整个村子里的人,对妈妈同仇敌忾。
人都是需要合群的,虽然她表现得满不在乎,但其实内心很孤寂。
有一次,她把我和大姐拉到身边,郑重的问:“你们觉不觉得我不应该嫁过来?”
我和大姐面面相觑。
很快她又自己推翻这个问题:“他这个人除了邋遢一点,也没有别的毛病。我为啥就是讨厌他?”
妈妈陷在煎熬的情绪里,几乎不再出门。她需要时间想清楚,未来如何心平气和的跟继父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