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论断,太过耸人听闻。
但谢混所说有理有据,也将几人性格剖析地清晰明了,由不得他反驳。
谢肇脸上忽明忽暗,思索良久后,问道:“那你认为,我谢氏该当如何?”
不知不觉间,他已开始以谢混意见为主。
谢混心中一喜。
这种潜意识的依耐,在人际交往中弥足珍贵,需不断润物细无声地引导,展示自身高于常人的远见卓识,以及分析、解决问题的能力。
虽然谢肇只是谢氏子嗣后辈,并非掌握家族话语权之人,但在攻略谢琰时,依旧可以在一旁打辅助。
人都有从众心理,谢琰也不会例外。
因此,谢混自然得继续好好表现。
“兹以为应以最坏情况,做打算。桓玄入主建康后,势必会拉拢我谢氏...”
就在这时,谢肇突然开口质疑。
“等下,祖父曾阻挠桓温篡位,万一桓玄旧事重提,清算谢氏怎么办?”
不能怪谢肇会如此想。
当年桓温差点功成,谢安、王坦之的暗中阻挠,无异于断其族运。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更遑论是断一族气运。
在这家族门第大于天的时代,堪称是不共戴天之仇。
同为高门子弟的谢肇,很明白这一点。
当然,他是关心则乱。
先是被三吴祸乱震惊,随后又被桓氏极可能入主建康震惊,两个道讯息砸下来,年岁仅二十出头的他,思维有所混沌,也能理解。
“大哥勿慌,且听我为你道来。”
“于桓氏而言,我谢氏同为著姓,家族后辈、沾亲带故之人,遍布朝野及各州郡。旁的不说,就这渡江士族中的几大高门,哪个与谢氏没有姻亲关系。”
“再者,淝水之战中,我谢氏曾扶大厦将倾,乃肱骨之臣,忠义之心日月可鉴。”
“当初祖父阻挠并未置于明面,只能怪桓温气数已尽,非天命之人。”
“若桓玄有意人皇之位,就不可能冒大不韪,开罪谢氏。”
谢混掰开揉碎了,给他分析。
谢肇总算安心。
“继续刚才所言。我们要做的,是于朝中,坐山观虎斗,既不支持皇室,也不支持桓氏。于朝外,深耕徐州,以为族基!”
言毕。
谢混以为会遭到反驳,未曾想谢肇竟然很认可:“三弟所言甚是,确实不用趟这混水,只需将徐州把持住就行。”
这便是此时士族的生存之道。
不管谁在那个位置上,必定会确保士族利益,既然如此,又何必那么拼命呢?
只需躺在功劳薄上,坐看皇朝更迭即可。
可见门阀士族问题已积难重返,非铁血重典不可破。
谢混并未解释,倒也省了继续绞尽脑汁想说辞。
总不可能实话告诉他,不靠向二者缘由,是因桓玄是个垫脚石,司马皇室国祚已进入倒计时,深耕徐州只是为了谋取扬州。
那谢肇肯定会认为自己的三弟疯了。
...
就在谢混对家兄进行洗脑时,远在会稽郡府,正上演一出人间喜剧。
“王夫人,求您劝劝王大人,贼兵已攻陷上虞,不日将到达郡城,要加设城防啊。”
郡少府、功曹、主薄等众属官,跪倒在一妇人身前,不停磕头作揖。
由不得这些人不上心,郡城一旦沦陷,乱民进来烧杀抢掠,他们的妻儿老小全都得陪葬。
据探子来报,那孙恩登陆以来,走一路杀一路,凡是不肯被其裹挟的民众,直接砍杀,连婴孩都不放过。
更让人惊惧的是,他将上饶令剁成肉泥,逼其妻、子分食,不肯食者,直接被肢解分尸。
如同恶魔在人间。
已逾半百的谢道韫,看着属官们焦急求请,暗自叹了口气。
“娘亲,爹爹在干什么?您再去劝劝他吧。”
身旁,小女儿王凝烟拉着谢道韫的手,摇了摇,满眼祈求。
几个儿子也在边上欲言又止。
因王凝之不下令布设城防,这几日她已去劝过十余次,皆毫无成效。
唉!
所有人都看得清形势,为何她的王郎看不清?
谢道韫有些心力交瘁。
不过想到城中万民,以及自己的儿女,她强逼自己打起精神来。
“我再去祈神堂看看吧。”
官员们闻言,连忙让开一条道来。
谢道韫缓步走向门外...
祈神堂。
顾名思义乃是祈拜神灵的地方,为王凝之专门修建布置。
而众人心心念念的王大人,正一身黄袍道衣,神情恭敬的跪于地上,上香拜神。
三礼九叩后,王凝之刚起身,谢道韫便推门而入。
“你进来干什么!”
王凝之质问,语气很是不善。
为人木讷的他,唯独在维护自己信仰上,非常较真,容不得旁人亵渎。
“王大人,贼兵都快打来了,你还在这拜神祈鬼。”谢道韫讽刺道。
对此,王凝之只是略微瞟了她一眼,便自顾自掸了掸道袍,理顺褶皱。
“我乃五斗米道虔诚信徒,世奉神灵,对孙泰亦崇敬有加,孙恩为孙泰侄亲,怎会攻于我?况且,刚才我已向土地祈求,近日便会降下鬼兵,驻守津要。”
王凝之胸有成竹地说着,好似已然沟通神灵。
谢道韫恨铁不成钢道:“你怎的弥笃至此!那孙恩杀人不眨眼,城中数万百姓性命皆系你手,蕴之他们的生死亦在你一念之间,王凝之,算我求你,赶快下令布防城守...”
说到最后,谢道韫已是满眼哀求,嘴唇细碎地颤动着。
王凝之心中一颤。
与谢道韫结发三十余载,从未见过她如此模样,可想到内心那份信仰,他又再次坚定信念。
“勿要再言,介时自有鬼兵相助!”
谢道韫失望至极,踉跄着脚步回到前堂。
众官员见状,瞬间绝望。
...
“来人!立即焚屋堵井,挟众向郡城进兵,若有不从者,斩!”孙恩满脸恶相地下令。
频繁的滥杀、嗜血,令他心境发生了很大变化,用后世的话来说,手中有过人命后,对生命会缺乏敬畏。
“孙大人,我妻刚生产,孩子受不得颠簸,可否让她母子暂时留在城内?”一名信徒向孙恩跪下求道。
身旁的虚弱妇人,怀抱着刚出生婴儿,同样跪倒在地,不断磕头。
孙恩残忍一笑。
一脚踹倒妇人,夺过婴儿,转手便要抛入身后井中。
“大人不要!求求您,我求求您!”
信徒吓得魂飞魄散,膝行至孙恩身前,抱住他哀求。
被阻拦,孙恩眼中凶光一闪,拔出腰间长刀,一刀劈在那信徒头上。
信徒瞬间撒手,哀嚎不已。
而妇人倒在地上无力呻吟着,身下一摊血迹流出,但她根本不在意,只是绝望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随着孙恩手一扬。
噗通!
井中传来声响。
“恭喜你先登仙堂,我定当随后就来。哈哈哈哈。”
说完,孙恩放声大笑。
...
“三弟,你真要去徐州?!”
谢肇满脸不可置信,声音都有些变调。
现在三吴之地已陷入动乱,他不明白为何谢混还要乱跑,昨日研判那么头头是道,今日怎的就犯傻?
“对啊,现在那里兵荒马乱的,别去了,父亲会理解我们。”二哥谢峻亦在一旁焦急劝解。
谢混摇摇:“我有必须去的理由,两位兄长不用再劝。”
孙恩肯定能攻下会稽,到时徐州刺史谢琰将临危受命,成为讨伐主帅。
只要此次将孙恩赶走,谢氏就能坐拥徐、扬两州。
桓玄、殷仲堪等人在荆襄乱战,他在扬州拿孙恩刷军功,两不打扰。
即便后面桓玄入主建康,谢氏作为抵御叛军的主力,他也不敢随意从谢琰手中夺走扬州。
谢肇见说不动谢混,与谢峻对视一眼后,沉声道:“那我二人与你同去。”
谢混有些感动,不过还是劝解他们。
“不必如此,我一人前往即可。”
谢肇拍了拍他的肩,一言不发地去安排事宜。
谢峻则是笑了笑,然后挤眉弄眼道:“既然要远行,不去宫中向弟妹告别一声?”
“无妨,我留一封书信即可。”谢混脸上不动声色。
“你心里有数就行。”
谢峻口中的弟妹,便是晋陵公主司马文露,孝武帝司马曜之女。
与他有婚约在身。
当初司马曜准备招他为驸马,良辰吉日都已定好,未曾想忽然被张贵人“崩逝”,
此事便暂时搁置。
如今司马文露三年孝期将满,二人将再续前缘...
...
翌日。
在一只队伍护送下,三兄弟顺江而下,赶到徐州州府。
徐州为侨置州,位于京口附近。
当初北方失陷,大量人口南逃,晋元帝司马睿南渡之后,便在江东地区侨置了一批北方州郡,用来安置随他南渡的士族、百姓。
淮河以北的彭城人,便被侨置于京口一带。
虽说此时的徐州刺史是谢琰,但他并无军事权。
这种情况极其少见。
因为东晋时期,只要是一州刺史,至少会都督一州军事,鲜有手中无军权的。
除非战时特殊情况,会集军权于某个人,统一调度。
谢琰无军事权,皆因一个人——刘牢之。
当初王恭死后,司马元显为安抚刘牢之,让他继续协助抵抗桓玄等人,只能履行承诺,将王恭的职位交给他。
刘牢之瞬间由北府军中层将领,拔升为都督包括徐、扬等七州诸军事的权臣。
为掌控全局,压服不满。
他还提拔自己的女婿高雅之,儿子刘敬宣,心腹徐谦之等人,出任要职。
因此,京口乃至徐州,其实是刘牢之说了算。
如今东晋可以分为几个势力板块。
桓玄掌控江州,因桓氏封地在荆州,在当地有莫大影响力。
殷仲堪掌控荆州,任多年刺史之职位。
杨佺期在雍州,都督梁、雍、秦三州诸军事,与殷仲堪互为姻亲。
庾楷去年兵败丢了豫州,全家被杀,他单骑出逃,现投于桓玄麾下。
刘牢之及女婿高雅之,控制京口和长江以北。
最后才是司马皇室,政令仅在三吴之地能通行——而今又遭孙恩肆虐,更是雪上加霜。
谢混思索着如今形势,跟随谢肇二人,见到了谢琰。
四十多岁的谢琰气色不错,见到儿子们来看望自己,很是高兴。
他逐个细细打量了一番,忽然道:“还是混儿有乃父风范,你俩都长歪了。”
谢肇、谢峻讪笑不已。
谢混躬身行礼:“见过父亲。”
谢琰抚着胡须满意点头。
父慈子孝过后。
他脸色一板:“如今正值祸乱,你们怎么还来。”
“是孩儿执意要来探望,不关两位兄长的事,父亲要罚便罚我吧。”
谢混开口认错,不过也确实是他的原因,无可厚非。
谢肇一愣。
作为长兄他正要开口,将事情揽到自己身上,居然被三弟抢了先,
谢琰闻言,并未继续说教,他了解自己三个儿子。
长子聪明有余,而眼见不足。
次子性情率直,而略显散漫。
小儿子谢混,清冷孤傲,而不近人情。
未曾想,今日谢混竟然主动认错,简直是破天荒的事。
不过,这样才是一个正常人。
风华第一有什么用?
他谢琰年轻时,还不是风度翩翩少年郎,号称江左一枝花?
如今却已年近半百,半截入土。
“哈哈哈,来都来了,为父还能把你们赶回去?走,进屋说。”
谢琰拉着三人进入州府。
...
“这么说,你是觉得桓玄会坐大?”
客堂内,谢琰不停来回辗转,显然心中甚是忧虑。
刚才,谢混将昨日的分析与论断,复述了一遍,谢琰听后,大为震惊。
“父亲,桓玄胜出只是我的猜测,不管将来他与皇室如何,谢氏不参与其中便是。眼下,三吴之地祸患,才是重中之重。”
见谢琰注意力都被桓玄吸引,谢混将他拉回来。
三吴之地是最佳发育场所,一定要捏在手中。
刘裕为什么脱颖而出?
还不是在抗击孙卢起义时,拿孙恩、卢循不断刷战功,积累起足够威望。
当然,不可否认。
刘裕也足够强,才能把握住机会。
一人追着千人杀,岂是浪得虚名。
“孙恩区区贼寇,顷刻灭之。”
言语中,谢琰尽显轻蔑。
也对。
在谢刺史眼中,这种流寇一般的贼众,岂配被他放在心上。
连孙泰这五斗米道首领都伏诛了,遑论孙恩这些余孽。
谢混无奈,但也不好再继续说什么。
眼下只能等孙恩“捷报”传来,再言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