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年轻时迷恋《楚辞》研究,至老不衰,屈指算来快半个世纪了。出过几本研究《楚辞》的书,没有一种感到称心如意,真算是白忙乎了一辈子。如果一定要我说出自己的“代表作”,大概《楚辞章句疏证》(全六册)庶几可以充数。但是,这部二百九十多万字“疏证”《楚辞》文本的著作,烦琐冗沓,恐怕当下也没几人耐心读完的,除非做专业研究,迫不得已,不啃完这“六块砖头”似乎过不去。因为那部书里,征辑《楚辞》各种版本、校勘、注释等资料比较齐全,省去了许多查检的时间,同时评骘古今,论列是非,至少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且略有心解,所以被同行或者《楚辞》研究者格外青睐。然则此书出版已历十载,陆陆续续发现了不少问题。最近又重作修订、增补,做了较大“手术”,连底本也撤换了,现已送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预计年内或者明年可以见书。看来,自己对于《楚辞》研究,总算有个交待,今后不再打算撰写关于《楚辞》的新作。

岂料这些年来,时有朋友建议或“怂恿”写一本面对普通读者的《楚辞》的书,如“通译”、“全译”、“译注”、“今译”之类。我开始都婉言谢绝,其理由有二。一是《楚辞》此类书出得太多了,而且很多名家前辈预入其列,如郭沫若、陈子展、瞿蜕园、文怀沙、姜亮夫等均有“今译”或“直解”。踵步其后者,如董楚平、黄寿祺、程嘉哲、张愚山、周秉高、林家骊、吴广平等也有“译注”。国内各家出版社如中华书局、上海古籍出版社等几乎都出版过此类的书,良莠不齐,有些“泛滥”。我不想去凑这种“热闹”,所以不愿为。二是对这类读物的认识有点偏颇,总以为学术含量不高,陈陈相因,没多大意思。况且诗歌翻译不像诸子散文,很难把握,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所以不屑为。后来,渐渐感悟到做专门研究,原有个从低往高、由浅入深的渐进过程,而高质量的优秀《楚辞》通俗读物,对于专门研究并非无用之物,往往是走向成熟的“扶手”、“阶梯”。回忆自己的研究经历,最初是从读陆侃如、高亨、黄孝纾三人合注的《楚辞选》起步的。将自己的历年研究成果简化为一个普通读者都能看懂的读本,不是更好么?不是可以让更多的读者了解或者接受自己的研究成果么?于是萌生了写作这个《译读》的念想。再者,当下文化领域,注重发掘、弘扬我国几千年来优秀传统,而屈原及其辞赋自然是最具“正能量”的精神遗产。屈原的诗篇名句,如“吾将上下而求索”、“虽九死其犹未悔”、“哀民生之多艰”、“独立不迁”等等,脍炙人口,为广大读者所喜爱、传诵、演绎、发挥。屈原的爱国、坚贞、守正等崇高精神,是中华民族文化的精粹,在当下很有借鉴意义。大而言之,撰写《译读》这种通俗作品,不是趋赶时髦,是适应时代的需要,也是从事文化研究的工作者责无旁贷的一种担当。

今年阳春三月,草木萌发,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周绚隆先生光临寒舍,向我约《楚辞》方面的书稿,我便把这个《译读》向他推荐,他欣然接受,现在总算可以交稿了。做完此事,我才感到这个《译读》,真不是随便能成就的。译注的质量保证,必须达到三条标准:一是切合作品的原意,不走样;二是能体现自己的新见解,有和他人不一样的内容,否则毫无意义;三是译文典雅,要有诗意。达到这三条,谈何容易?首先要求《楚辞》译注者有长期研究的基础,若无丰厚基础积累,往往会感到力不从心,人云亦云,炒冷饭,吮残羹,甚至错在哪儿也发现不了。至少在我是这样。译注质量的高低,正取决于此。我是对照自己的六大册《疏证》,一字一句加以译注,充分利用现有成果。等于将六大本书重新从头到尾仔细梳理了一遍,做得非常吃力,感到一点也不轻松。在译注过程中,确实有时感受到了意外收获的乐趣。如,《卜居》“事妇人”,古今学者差不多都采用了朱熹的说法,“妇人”指郑袖,意思是巴结谄媚郑袖。有的注家虽没确指,也是当作讨好妇人来理解的。其实是曲解。此句本意是讥斥没底线的小人忸怩作态、献媚作笑,处事像个小妇人似的。这样才和上句的“保真”意思相反对。又如,《招魂》“哀江南”的“江南”,古今注家都解作“大江之南”,即在今湖南的沅湘流域。那地方古代不叫“江南”,更不是屈原魂灵的归宿地,因为屈原“故居”、宗庙都不在那里,而且《招魂》所写地貌,和沅湘地区不甚吻合。《招魂》的“江南”宜在江北,“江”非大江,是篇中的“庐江”(中庐江),在今湖北宜城市北。“江南”,指宜城以南的云梦大泽,是在屈原曾休息于公卿祠堂而作《天问》的西阳一带。屈氏家族祖庙极可能在那里,这才是其魂灵归返的“故居”,宋玉招师魂的地点也应该在此。诸如此类,幸亏发现在《疏证》再版以前,获得了一次修正的机会。至于译文典雅、诗意与否,翻译文字凝练简洁,顿挫流畅,固然重要,还必须押韵。我尽力往这个方向努力,所以我的全译中是有韵的。采用的诗韵,是“平水韵”,凡“平水韵”和现代音(普通话语音)有出入的字,一般舍弃不用,选用的韵字和现代音必须大致接近。所以用普通话的语音朗读,应该有韵律感。译文或采用七字句、六字句、五字句,随内容而定,由于字数的限制,有些地方不能把原意表达完整,则采用简注的方式作为补充,即是“译”和“注”相结合。凡屈原、宋玉等作品均作分节、分段,每节、每段之下概述大意,便于读者整体理解、把握。各篇之后专列一个“释疑解难”的内容,对各篇的疑难问题略作简释,这也是《译读》或和他人理解有差异的地方。还附有一个“名言名句选录”,表示这些句子或段落为古今学者所关注,藉以引起读者兴趣,并重点加以背诵、记忆。

由于这个《译读》是在我的《疏证》基础上形成的,底本是清初毛表校刻的宋洪兴祖《楚辞补注》,个别文字讹误,径据拙著《楚辞集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楚辞章句疏证》(中华书局2007年版)改正。至于改正理由以及某些疑难问题,读者如果感到意犹未尽,或者需要更多的了解,则可参看《疏证》中相关的具体内容,算是为初学者“导夫先路”了。最终能否达到此等效果,心底则绝无把握。“岁忽忽而遒尽兮”,年届七十又四,精力已大不如前。没想到临近晚年又添了这么一个《译读》,五味杂陈,心情颇为复杂。学生姜泽彬、柳天啸、刘一飞帮助校对,编辑高宏洲付出了许多精力,在此致以谢忱之意。由于水平有限,疏谬在所不免,祈请读者批评指正。

2017年季春谷雨,写于婺州丽泽寓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