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楔形传说:被“建构”的苏美尔
- (英)保罗·柯林斯
- 3734字
- 2023-04-10 17:20:38
熟悉又陌生的美索不达米亚
波斯波利斯发现的铭文包含大流士、薛西斯等人的名讳,这对19世纪早期的学者而言,根本不足为奇。自从文艺复兴运动以来,那些富有家庭便开始为家中的男孩,当然也包括少数女孩,提供受教育的机会,让他们了解与古典世界及圣地[48]有关的历史和地理知识。
此类教育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阅读古希腊和古罗马作者的传世文献。这些文献,涵盖大量与所谓的“东方”(主要指北非和地中海东部沿岸)[49]有关的内容,介绍了生活在那里的诸多古代族群,比如波斯人、亚述人和巴比伦人。就像《圣经》中的相关记载一样,这些文献同样谈到了当地包括巴比伦、尼尼微和乌尔古城在内的很多著名古代城市。讲述者的话语,往往掺杂着浪漫想象、异域风情,还有以东方专横统治者为主角的各色男女故事。
对于美索不达米亚的众多古迹,相关古代文献其实早有记载。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们,对这些古迹的位置也心知肚明,甚至还在一直沿用它们的古称,尽管许多欧洲探险家声称他们才是这些古迹的最早发现者。
事实上,早在公元10世纪,阿拉伯语和波斯语的相关文献便已对美索不达米亚的古代遗迹多有谈及。几乎同时,包括拉比本杰明(1130—1173年)[50]在内的西方旅行者,也在这些古迹身上耗费了很多笔墨:
那之后又走了两天,抵达摩苏尔,这里是亚述王国的都城[51],大概居住着7000名犹太人……摩苏尔现在属于波斯帝国的边境城市。这座城市依底格里斯河而建,规模很大,历史悠久,通过横跨河上的一座大桥与曾经的尼尼微相连。尼尼微古城已经成了废墟,不过废墟中仍然散布着大大小小的村庄。透过残存的城墙,古城曾经的辉煌可见一斑。尼尼微城墙的周长比埃尔比勒[52]足足多了40帕勒桑[53](大概200千米)。
随后又走了一天,来到巴比伦,也就是通天塔的所在地。这处废墟方圆大概48千米,尼布甲尼撒[54]王宫的遗迹,仍旧矗立在那里。当地人却不敢进去,因为他们害怕里面的毒蛇和蝎子。13
欧洲人对于美索不达米亚历史遗迹热情高涨的同时,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对这个地区的经济和政治影响力也在不断增强。1638年,土耳其人开始要求阿拔斯大帝归还该地区的控制权。英国人异常敏锐地嗅到了其中的商机,他们在帮助波斯帝国将葡萄牙人赶出波斯湾后,通过成立英国东印度公司(British East India Company)的方式,鹊巢鸠占。14
1600年成立的这家公司,主要业务是在东印度地区做买卖。公司先在印度,随后又在中国建立了很多商站和“工厂”[55]。在1641—1660年,以及1723年以后的时间里,英国东印度公司都曾在巴士拉设立商站,经营珍珠、阿拉伯马,进行其他期货贸易。
18世纪中期,土耳其人在美索不达米亚的地位日薄西山,当地的实际控制权落入了格鲁吉亚—马穆鲁克人[56]手中。他们是优秀的士兵,出生在格鲁吉亚的基督教家庭,后来改宗伊斯兰教。这些人曾在巴格达建立属于自己的王朝,势力向南一直扩展到巴士拉。
格鲁吉亚—马穆鲁克人的统治者在追求军事现代化的同时,也渴望发展当地的经济,于是便尝试跟英国建立联系。他们的试探得到了伦敦方面的积极回应。此时的东印度公司正打算凭借旗下的雇佣军武装,通过血腥征服的方式,将印度变成英国的殖民地。美索不达米亚的战略价值,由此凸显出来。
1764年,东印度公司驻巴士拉代表,开始兼任英国驻当地的领事,承担英国和印度两地信函往来的中间传递任务,还负责调停法国和荷兰驻当地代表间的纠纷。1798年,拿破仑率军入侵埃及后,法国海军力量逐渐染指印度洋和波斯湾。美索不达米亚对于东印度公司,以及公司的幕后东家——英国政府的战略价值得到进一步凸显。英国因此向巴格达的马穆鲁克朝廷派驻了一位政治顾问,随即还在当地正式建立了领事馆。
1808年初,一位名叫克劳迪乌斯·詹姆斯·瑞奇(Claudius James Rich)的21岁年轻人,带着妻子玛丽(Mary)来到巴格达,就任东印度公司代表。5年前,公司以“见习军官”(cadetship)的身份,将他招入麾下。克劳迪乌斯·詹姆斯·瑞奇的才华很快得到认可,先是被任命为属于高级职员的书记官(writer),随后又成了英国驻开罗(Cairo)的地中海沿岸总领事的秘书。
从各方面来说,克劳迪乌斯·詹姆斯·瑞奇都是一位杰出的语言学家。任职过程中,他逐渐掌握并精通了阿拉伯语、波斯语和土耳其语,还粗通法语、希腊语、拉丁语、希伯来语、叙利亚语和中国官话[57]。与此同时,这个人还对考古领域颇有兴趣。驻留美索不达米亚期间,他考察了多处古迹,发掘了古巴比伦城遗址,测绘了尼尼微的城墙地图,收集到很多石头印章、泥板文书之类的小型文物。15
众多古迹当中,最能引起克劳迪乌斯·詹姆斯·瑞奇注意的是一座位于巴格达南郊的大型石雕。稍晚些的1818年,苏格兰旅行家罗伯特·克尔·波特爵士[58]也曾见过这座石雕,还留下了这样的描述:
和那位绅士(克劳迪乌斯·詹姆斯·瑞奇)见过的是同一处大型石雕残片,它如今静静地躺在从希拉[59]到塞琉西亚[60]途中的沙漠里。残片包括一尊男性坐像的下半身,坐像由蓝黑色玄武岩雕刻而成,赤裸的双腿按埃及人的习惯并拢在一起,手放在大腿上。16
上述文字可能就是关于这尊创作于公元前3000年晚期的石雕的最早记载,当时的苏美尔统治者非常热衷于使用玄武岩之类的黑色石材。由于巨大的体量,石像在被克劳迪乌斯·詹姆斯·瑞奇和罗伯特·克尔·波特爵士发现时,可能并没有离开原位。后来,大英博物馆(the British Museum)出资从克劳迪乌斯·詹姆斯·瑞奇的遗孀手中,将这尊石像连同其他藏品,一并买了下来,运回伦敦。时至今日,石像仍被收藏在大英博物馆。
1821年,克劳迪乌斯·詹姆斯·瑞奇造访波斯波利斯遗址,还制作了很多楔形文字铭文拓片。只可惜,他在设拉子染上了霍乱,最终不治身亡。克劳迪乌斯·詹姆斯·瑞奇取得的成果,为随后数十年间,以美索不达米亚为核心的考古活动打下了基础。
这些考古活动大多由西方国家牵头。没过多久,纯学术性的研究便顺理成章地演化为不同国家间的竞争。列强就像争夺商业和政治利益那样,有过之而无不及地瓜分着这个地区的“历史”,大量古物由此重见天日,流入远在伦敦和巴黎的众多博物馆。
1831年,始终没有放弃从马穆鲁克帕夏[61]手中夺回美索不达米亚控制权的土耳其人,忽然对位于北方的摩苏尔省迸发出高昂的考古热情。1842年,法国领事保罗·埃米尔·博塔[62]先是带头展开了对名为“库扬及克”(Kuyunjik)的尼尼微古城部分遗址的挖掘工作,随后又将关注点转向霍尔萨巴德(Khorsabad),也就是古城杜尔·沙鲁金[63]。保罗·埃米尔·博塔雇用的当地工人在这里挖出了很多完成于公元前8世纪,令人叹为观止的古代亚述石头浮雕。这些浮雕中的精品,后来都被转移到巴黎的卢浮宫博物馆。
保罗·埃米尔·博塔取得的成就,激发了英国驻君士坦丁堡[64]大使的好胜心。1845年,后者自掏腰包,弥补被大英博物馆挪用的考古经费,资助奥斯丁·亨利·莱亚德[65]在尼姆鲁德[66]和库扬及克两地的发掘工作。两处遗址出土的大量石雕,以及数千份楔形文字泥板文书,在破解楔形文字、研究古代苏美尔语的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日渐紧迫的战争威胁,进一步促使各国代表从身、心两个方面亲近古代苏美尔人。1839—1840年,波斯和土耳其两大帝国因宿怨在双方的边境地区不断引发冲突。英、俄两国插手调停,四方随即就解决边境争端问题成立了协调小组。不过这个协调小组真正开始工作,却是在1849年。
图5 罗伯特·克尔·波特爵士在格鲁吉亚、波斯、亚美尼亚和古巴比伦的游记中提到的石头雕像(1822)
英方代表威廉·芬尼克·威廉姆斯[67]上校任命手下的一名参谋兼地理学家威廉·肯尼特·洛夫特斯[68]随同协调小组沿底格里斯河南下,先从摩苏尔前往巴格达,再取道希拉和迪瓦尼亚(Diwaniyah),抵达巴士拉。足迹所到之处,威廉·肯尼特·洛夫特斯考察了尼尼微、巴比伦、努法尔[69]、乌鲁克,以及阿勒—穆卡亚遗址[70],并做了详细记录。
图6 亨利·阿德里安·丘吉尔(Henry A. Churchill)绘制的1849 年从哈曼土墩(Tell Hamman)移走的带有铭文的石头雕像碎片
威廉·肯尼特·洛夫特斯在位于乌鲁克古城以北的哈曼遗址(Tell Hamman)发现了三块石雕残片。石雕的头部和胳膊已不知所踪,腰部以下的部分被打碎为三小块,右腿上镌刻着几行风化模糊的楔形文字铭文。铭文的内容现在已经得到破解,它其实是一份公元前2150年前后,出自古地亚国王[71]之手的题词。然而在1849年,没人知道这些文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威廉·肯尼特·洛夫特斯也就无从了解石雕的重要性:
出自古巴比伦人之手的雕像非常罕见。在条件允许的前提下,我尽一切可能将残片妥善打包,驮在骡背上,一路前往巴士拉,然后从那里装船运回英国。这些残片,我相信是全欧洲绝无仅有的古巴比伦雕像标本。只可惜,它们运抵英国后,只是被摆在大英博物馆穹顶之下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无人问津。17
1850年,威廉·肯尼特·洛夫特斯从威廉·芬尼克·威廉姆斯上校那里得到准许,重返乌鲁克,进行一次小规模挖掘。四年后,他第三次来到乌鲁克,找到了一堵装饰有马赛克镶嵌画的墙壁。这幅镶嵌画由数千块晒干的圆锥形黏土块构成,后来被证实是一座修建于公元前4000年下半叶的庙堂遗迹。
1853—1855年,东印度公司代表兼英国驻巴士拉副领事约翰·泰勒(John Taylor)在大英博物馆的支持下,先后考察了乌尔古城、埃利都和库瓦拉(Tell al-Lahm/Kuara)等地。这次考察,为后来的一系列探索打下了基础,更大规模的发掘行动将让越来越多的苏美尔遗迹重见天日。
各类遗迹当中,真正能够帮助世人了解古代苏美尔人的关键,非那些楔形文字铭文莫数。在破解楔形文字方面发挥过重要作用的,则是约翰·泰勒身在巴格达的临时上级——亨利·罗林森[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