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楔形传说:被“建构”的苏美尔
- (英)保罗·柯林斯
- 3884字
- 2023-04-10 17:20:37
东方遭遇西方
伊拉克的低海拔地区,并非像我们通常所认为的那样,可以成为本书故事讲述的理想起点。相反,笔者更愿意将故事的开端放在一位伟大统治者治下的伊朗高原,这位统治者就是萨非王朝[25]的阿拔斯大帝(Shah‘Abbas I,公元1558—1629年在位)。
阿拔斯大帝继承王位时,他的国家可谓风雨飘摇。此时,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势力范围,向南最远可至高加索(Caucasus)的大不里士[26],向西最远可以到达美索不达米亚。如此一来,伊朗西部地区便暴露在土耳其的武力威胁之下。事实上,这个地区在公元1590年,的确曾被土耳其人占领过。相比之下,伊朗西南方向的形势反倒显得风平浪静,尽管盘踞在波斯湾霍尔木兹岛[27]上的葡萄牙人,随时可以掐断它的海上贸易线。
为了应对诸如此类的军事和经济威胁,阿拔斯大帝放下宿怨,开始尝试与西方列强媾和。对于萨非王朝的历代统治者而言,这无疑是一种全新的治国思路,伊朗由此敞开国门,欢迎那些不请自来的外国人,这其中当然也包括非穆斯林的外国人。西方各国趁机迅速与伊朗建立经济往来,从那之后,包括伊朗丝绸在内的各种奢侈品逐渐涌入欧洲市场,为伊朗换回大把的真金白银。
经过十余年的努力,阿拔斯大帝在英国顾问的帮助下,整编了军队,加强了对国内各个省份的控制。1598年,他在伊斯法罕(Isfahan)为这个国家建立了一座崭新的宏伟首都。新首都中,公园、宫殿、文体场馆和清真寺随处可见,以至于17世纪60年代造访那里的一位法国游客称赞它是“东方最伟大、最美丽的城市”。10
新首都的建筑被装饰得华美异常,王宫中随处可见寓意深远的人物和风景题材镶嵌画[28],画面中的人物还经常身穿欧式服装。这些被刻画为艺术形象的外国人包括荷兰和英国东印度公司的代表,欧洲各国大使,天主教传教士,乃至某些军事冒险家,他们在伊斯法罕齐聚一堂。
相会在伊斯法罕的外国人当中,有一位名叫彼得罗·德拉·维尔[29]的罗马贵族。1614年,他离开意大利,前往耶路撒冷(Jerusalem)朝圣。实现这个心愿两年后,彼得罗·德拉·维尔突然有了投笔从戎的冲动,于是便加入一支沙漠商队,打算去巴格达参军,帮助具有亲基督徒背景的阿拔斯大帝对付土耳其人。
顺利抵达巴格达的彼得罗·德拉·维尔与玛安尼·乔瓦里(Ma ̔ani Jowayri)坠入爱河,后者的父亲是一位景教[30]教徒,母亲则是一位亚美尼亚人。婚后,夫妻二人就一起去了伊斯法罕。只可惜,他们的运气不好,抵达目的地时,恰好赶上阿拔斯大帝率军远征。
彼得罗·德拉·维尔在伊斯法罕苦等了一年之久,随后决定采取主动,前往伊朗北部,寻找御驾亲征的阿拔斯大帝。这位意大利旅行家后来真的得到了阿拔斯大帝的接见,不过后者却觉得把他留在身边似乎也没什么用处。1618年底,怀才不遇的彼得罗·德拉·维尔重返伊斯法罕韬光养晦。经历了三年多的漫长等待,他决定取道印度返回欧洲。于是,夫妻二人带着他们的女儿动身南下,向波斯湾进发。
旅行途中路过古城设拉子(Shiraz)时,彼得罗·德拉·维尔得到机会,朝着古城东南方向漫游了大概60千米,沿途还参观了波斯波利斯[31]遗址。这座屹立在“善心山”(Kuh-i-Rahmat,Mountain of Mercy)脚下的古城,作为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32]的“神都”[33],兴建于大流士一世[34]执政时期。
图3 来自于伊朗的玻璃蚀刻画,穿欧洲服装的男士和穿波斯服装的女士,创作于公元1640—1650年
位于古城中心的是富丽堂皇的王宫,还有修建在巨型石头地基上的若干座立柱式神殿。对于受过教育的欧洲人来说,波斯波利斯之所以耳熟能详,主要是因为它和亚历山大大帝(Alexander the Great)间的一段“孽缘”。根据来自西西里岛(Sicily)的古希腊历史学家狄奥多罗斯[35]记载,公元前330年的一次豪饮狂欢过后,亚历山大大帝下令纵火焚毁了这座古城。所幸古城中的建筑大多采用砖石结构,这才得以在此次浩劫中保存下来。在随后的日子里,那些幸存的砖石,有的慢慢风化,有的则被人拆走,最后只剩下一些空落落的石头立柱和门廊,以及作为装饰的各色浮雕。
彼得罗·德拉·维尔并非首位造访这处古迹的欧洲人。早在公元1320年,来自波代诺内[36]的方济各会[37]修士鄂多立克[38]就曾考察过波斯波利斯遗址。公元1474年,威尼斯大使吉奥索法特·巴尔巴罗[39]也曾游览过这处古迹。随着阿拔斯大帝治下的波斯帝国日渐敞开国门,波斯波利斯古城在某种意义上,成了一处货真价实的旅游景点,形形色色的游客纷至沓来。
话虽如此,彼得罗·德拉·维尔在他的旅行见闻中,对那些镌刻在石质纪念碑上形形色色的“木楔子形”符号的描述,仍旧是现存已知最早的关于楔形文字的历史记录。在写给远在威尼斯的一位朋友的信中,他临摹(临摹得不是特别准确)了5个楔形符号,同时推测(推测得非常准确)这些符号可能是某种从左到右阅读的文字。恰恰是这几个符号,为日后破解楔形文字字母表,以及探究它所承载的古代语言,发挥了重要作用。
波斯波利斯之行,并非是彼得罗·德拉·维尔最后一次见到这种“木楔子形”的书写符号,二者的再次相遇,是在古代苏美尔王国的腹地。此时的彼得罗·德拉·维尔全家,一路向南,已经顺利抵达波斯湾。不幸的是,身怀有孕的玛安尼·乔瓦里却突然罹患热病,早产生下了一个死胎,她本人不久也撒手人寰。
彼得罗·德拉·维尔用樟脑给妻子的遗体做了防腐处理,打算把她带回意大利,安葬在家族墓地中。然而此时的波斯军队在英国舰船的协助下,已经封锁了前往印度的海上通道,意在赶走盘踞在霍尔木兹岛的葡萄牙人。直到1623年,阿拔斯大帝取得胜利,波斯湾海路重新开放,彼得罗·德拉·维尔这才把装殓着妻子遗体的棺材藏在一只大皮箱底部,上面又盖了很多衣物充当伪装,动身前往印度西海岸。
同样是在这一年,阿拔斯大帝在美索不达米亚击溃了土耳其人,攻占了巴格达,控制了前往圣地卡齐姆[40]、卡尔巴拉(Karbala)和纳杰夫(Najaf)等地的道路。倚仗阿拔斯大帝在当地日渐远播的威名,彼得罗·德拉·维尔取道印度,走海路,来到位于美索不达米亚南部的港口城市巴士拉(Basra)。随后又从这里,逆幼发拉底河而上,一路向北,最终抵达阿勒颇(Aleppo)和地中海沿岸。
图4 1718年《科奈尔·勒·布伦游记》(Voyages de Corneille le Brun)中表现波斯波利斯的版画
作为一位具有强烈好奇心的旅行者,彼得罗·德拉·维尔一路走走停停,沿途游览了很多有趣的地方,其中就包括纳西里耶(Nasiriyah)北面荒漠中的一处巨型砖石建筑遗迹:
6月19日(1625年),……我特意赶在上午,把之前提到的那处古代遗迹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不知道这个地方原先是做什么用的,不过它所采用的砖坯[41],质量非常高,砖坯中部还镌刻着一些未知的符号,看起来非常古老。
据我观察,这些砖坯是由当地沙漠中随处可见的沥青,掺上某种纤维,黏合在一起的。正因如此,遗迹前面的那片大山才被阿拉伯人称为“Muqeijer”,也就是“沥青”的意思……
6月20日,再次游览那处遗迹。我在地面上发现了几块黑色大理石,非常坚硬,质量也很好,它们的表面刻着和那些砖石相同的符号。我觉得这些大理石似乎是某种印章,就像东方人现在使用的印章一样……在众多符号当中,我注意到两个在其他地方也经常出现的符号。其中一个符号的形状近似金字塔,另一个符号则像个八角星。11
彼得罗·德拉·维尔可能是第一位到访“沥青土墩”(Tell al-Muqayyar/the Mound of Pitch),也就是乌尔[42]古城遗址的欧洲人。他描述的那些砖坯(mud-brick),全部出自一座庙塔[43]遗迹。这座庙塔,曾雄踞古城的中心。正如本书后面还要详细介绍的那样,乌尔古城的庙塔,始建于公元前2100年前后。恰恰是在这个时间段,古城中的居民开始流行在很多砖坯的表面,镌刻主持修建此处建筑的统治者以及这座神庙主神的名讳。
出自乌尔古城庙塔的砖坯上通常刻有一行简短的苏美尔语,它的含义是时任苏美尔国王的乌尔纳姆(公元前2112年前后—前2095年在位)和月神南纳(Nanna)。彼得罗·德拉·维尔说的八角星,显而易见,指的是苏美尔语“神”(dingir)这个词开头的字母;所谓的“金字塔”,则是苏美尔语“建造”(du)这个词的最后一个字母。
公元1626年,彼得罗·德拉·维尔返回罗马,随后就留在那里,将自己的经历撰写成文。虽然一路上搜集的古物没能留存下来,但循着他的足迹接踵而至的其他欧洲旅行家却找到了更多带有“木楔形符号”的黏土和石头残片,还为其中某些篇幅较长的铭文制作了拓片。
供职于牛津大学的希伯来语教授托马斯·海德(Thomas Hyde)可能是提出“楔形文字”(cuneiform)概念的第一人。1700年,他使用拉丁语单词“cuneus”,指代这种“木楔形符号”。12“cuneus”翻译成英语,就是“木楔子”(wedge)的意思。与此同时,其他学者则倾向采用“箭头”(arrow)或“楔形”(cuneatic)之类的词语,给这种符号命名。
几位学者在给这种符号命名的同时,也开始着手相关的破译工作。1778年,名叫卡斯滕·尼布尔[44]的丹麦旅行家制作了第一份来自波斯波利斯的精确铭文拓片。他在当地获得的3份铭文拓片,最简短的一份大概有40个字,其他两份则有好几百个字。学者们推测,最短的那份,应该是一张字母表,于是这份拓片就成了破译的主攻方向。某些学者确实也通过它,取得了语音或字母方面的突破。
关于楔形文字的早期研究,最重要的成果,出自一位名叫格奥尔格·格罗特芬德[45]的德国教师[46]之手。1802年,他破解了那份简短铭文拓片中的部分文字。基于自己对年代稍晚,属于非楔形文字的古波斯语的了解,以及古希腊作者关于大流士一世和薛西斯(Xerxes,公元前486—前465年在位)曾定都波斯波利斯的记载,格奥尔格·格罗特芬德推测铭文的意思可能是“薛西斯,伟大的王,王中之王,大流士的儿子,王中之王”,以及“大流士,伟大的王,王中之王,希斯塔斯普(Hystaspes) 的儿子”[47]。
这些古波斯语的文献要想得到完整破解,原本可能需要数十年,然而本书讲述的故事,节奏却要快得多。更多符号的含义,很快都会被识别出来。这主要归功于十八九世纪以来,欧洲列强,尤其是英、法两国,在商业、政治、军事等领域,与中东地区的统治者和普通老百姓日益频繁的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