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上次测试,刘浦诚与灰随在寿王府的地位大大提高。一众侍卫、仆婢知道他这次顶替骑师葛飞参加赛马大会,已然成为王爷身前的红人,纷纷讨好巴结,连贺忠亦对他另眼相看。灰随更是破格与白龙驹同处一室,吃着上等草料蔬果,白龙驹频频向这匹新来的灰马摇尾示好,现在轮到灰随爱理不理地故作清高了。刘浦诚再无须打理花园,每日名正言顺地去照料他的搭档。寿王差人找来骑师葛飞,葛飞负责每日将赛马的规则及要领说与刘浦诚知晓。为了防止意外再次发生,寿王更是增派侍卫,十二个时辰轮流守在马厩,且不允许刘浦诚私自外出,单等大会之日到来。
到了五月初八,这天风柔日暖、春和景明。如此盛会,天气是至关重要的一环。倘若天公不作美,狂风暴雨来袭,任你权势再大十倍,亦得延期改日。
寿王府上下忙得不可开交,贺忠吩咐下人备好应急的药箱等物,以备不时之需。寿王与寿王妃杨玉环早早便换上一身华丽盛装,刘浦诚亦穿上一袭缎蓝色骑师服,跨着精心打扮过的灰随,与寿王府的马车一同驰往御马道。
因骑马竞速对场地的要求颇高,不仅要地势平坦,且须草质松软。河南尹为保证赛马大会不被看热闹的百姓所干扰,便于城郊人工修葺了一座方圆十里的建筑。他这一招投中了天子的雅兴,玄宗特赐名为御马道。既方便一众皇亲国戚、王公大臣凭借高台观赛,又能阻隔一干滋扰的民众,一举多得。
刘浦诚随着寿王来到御马道的赛场,外面早已被黎民百姓围了个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形形色色的民众欲一睹王爷公主的神采风姿,维持秩序的守卫好不容易开出条通道,众人方才得以入场。
刚到内场,刘浦诚顿时被里面壮观的景象给吸引住了。整个御马道外围的木石将一块辽阔的碧绿草地围在中央,外圈环有平坦赛道。许多身着白色衣衫的人在布置场地,赛道四周旌旗招展,左首尽头一处马栏上插着红、橙、黄、绿、青、蓝、紫、白、黑九色小旗。王公贵族有的在看台上指手画脚地议论,有的在与同刘浦诚身着类似服饰的人说着话,各色骏马在场中穿插来回,十足一个宝马良驹的博览会。
寿王妃杨玉环与一班王妃公主往看台而去,刘浦诚牵着灰随在赛场兵卒的引导下前往参赛点。本已落座王爷席的寿王又似想起什么,跑下来嘱咐他,忽闻一个清爽朗健的声音道:“瑁弟近来可好?听说你的骑师摔伤了手臂,今日能上场吗?咦?为何未见着赤焰驹,是怕输不敢带来吗?”
寿王强压怒火,嘴角皮笑肉不笑地抽动两下,冲一位锦袍紫冠的男子道:“三哥气色倒是上佳,蠢材笨马已被本王弃如敝屣,手执美玉还需劣石作甚?来,同王兄引见,这位是寿王府的骑师刘浦诚。”他转头又向刘浦诚介绍道:“这位是忠王李亨。”
刘浦诚施礼道:“浦诚给王爷请安问好。”
忠王李亨双眸越过刘浦诚,径自瞧往他身后右侧的灰随,待见到了其丑陋的外表,鼻腔哼出一声讥嘲,道:“瑁弟今趟莫非明知必输无疑,便故意找了这么一个闲人癞马来以不同方式取悦父皇吗?当真是别出心裁,非我等儿臣可比呀!”
寿王正欲反唇相讥,又听得一个声音插口道:“原来你们在这里,哎——这是谁家推磨拉车的马,怎的牵至赛场来啦!来人呐!把这马给弄走,喂——这帮游手好闲的饭桶只知饮酒赌钱。阿瑁,怎么没见到你的赤焰驹?”
说话之人头戴青冠,身披绿袍,是玄宗的第四子,棣王李琰。
忠王李亨代答道:“别唤啦!这匹可是寿王府的赛马。倘若你遣人将它给弄走了,寿王输了比赛可同你没完没了。”
棣王李琰吃惊地道:“这花癞子马是赛马?阿瑁,你的白龙驹呢?为什么不让它参赛,用这丑脸家伙算是什么意思?你若是嫌弃白龙驹,本王倒是不介意买下来,说起来棣王府正好缺一匹拉车的马。”
赛场内有规定,除了参赛的马匹以外,所有王公大臣的骏马均得在相应的马厩里休息,由各府的人负责照料,唯有骑师的赛马才允许出现在内场,故棣王李琰有此一问。
刘浦诚经寿王介绍,又冲棣王李琰施了一礼。
忠王李亨接过话头,哂道:“四弟,这便是你有所不知了,古有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今趟瑁王弟这叫癞马竞速,旨在父皇呀!名义上是赛马,实则别开生面地演一出马戏哄父皇开心。说到这揣测圣意,我俩当真拍马难及。”
棣王李琰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表情,拍手叫道:“妙呀,当真是妙!阿瑁,难怪父皇越来越喜欢你。本王却傻里傻气地认为你真会凭这灰马来竞速,没想到是另有高招,真有你的。父皇见了你的马戏后必定龙颜大悦,本王和三哥争个灰头土脸的首位桂冠与之相比实在显得微不足道。哈哈哈——”
忠王和棣王一同大笑,惹得周围人竞相注目,不明真相者还以为他们手足情深,感情要好,殊不知这笑声背后包含了多少钩心斗角、尔虞我诈。
寿王听着他俩一唱一和的冷嘲热讽,脸色阴沉,气得说不出话来,冷冷甩下一句:“两位王兄慢聊,本王先行一步”,便扯着刘浦诚往前走去。待到五丈开外,才咬牙切齿地低声道:“浦诚今趟定要用事实教他们知晓自己是多么的愚蠢无知,我要看到当灰随越过终点线时出现在这两个傻瓜脸上那瞠目结舌的白痴表情,浦诚能办到吗?”
寿王的声音在刘浦诚耳畔响起,他心中想的却是另一件事,适才其他两位王爷在讥嘲寿王时,刘浦诚则在冷眼旁观二人身后的骑师骏马。棣王李琰的骑师蓄着满脸胡须,外表冷酷阴沉,身侧是一匹光亮乌骓,通体乌黑,唯鬃毛却呈墨绿色泽,堪称世间罕有。忠王李亨的骑师则是一副醉酒的模样,晕晕乎乎。其人高鼻阔目,与中土人士不同。身后站着黄马,黄体黄尾。乍看上去与一般的马毫无区别,但寿王曾说这马名叫黄面豹,只看此马两只前蹄与前胸十分匀称美观,肩峰向地面的两条垂线尽显其流线型的肌肉,亦差不到哪去。纵然他从未参加过赛马大会,亦知晓这俩人双马必是今日劲敌,寿王欲令自己争得第一,眼下实无把握。但忠王和棣王话语的确欺人太甚,刘浦诚愿为寿王出口恶气。他嘴里答应,安抚寿王一阵。待其回座,双手摩挲灰随的头颈,后者亦是头一次见到这般浩大华丽的规模阵仗,紧紧靠着刘浦诚,一人一马互相打气鼓励。
维持赛场秩序的侍卫过来通知大会即将开始,刘浦诚牵马入御道广场,但见在不同形状彩石圆砖的堆砌下,这皇家赛道于宏伟中彰显几分美轮美奂。四面八方的高台是为王公大臣特设的看台,下方围挡与赛道均由木栅栏间隔。正对着广场的北首中央设有一高台御座,兼有遮阳顶棚,想必是专门为皇帝安排。衬着头顶的白云蓝天,踏着足下的青草,能够参与这人间盛会,确是荣幸至极。
刘浦诚被人带至起跑点准备赛前竞速事宜。忽听一洪亮的嗓音高声道:“皇上驾到——”刘浦诚顺着众人目光往北面高台上望去,只见一众盔明甲亮的侍卫分立左右,当中一人龙袍金带,雍容华贵中透着无上威严。凝目往脸上看,其人面似晚霞,浓眉大耳,一撇八字胡潇洒整齐地分往两侧,下颌一缕飘逸长髯自然垂落,双目与鼻梁的完美间隔令本已是无可挑剔的面相更趋富贵显赫。
这人便是当今大唐天子玄宗皇帝。他来至御座前,冲台下挥了挥手,霎时间整个御马道不论是台上有说有笑的王公大臣、场内赛道上忙碌的骑师军兵,还是外围凑热闹的黎民百姓,全体跪倒,山呼万岁。一时间但闻城郊声惊鸟兽,响彻山岳。玄宗捻须微笑,说了句“平身”。身侧一中年太监大声喊道:“皇上令所有人平身——”全体叩拜的人这才呼啦啦站起身来,又继续早先的事情。玄宗满意地点点头,坐在御座之上。
刘浦诚见到玄宗皇帝,喜不自胜。民间早已将真龙天子描述得如仙似圣,他自幼便心生向往,渴望有朝一日能够亲睹龙颜,现在居然如愿以偿。当今圣上果然气度不凡,一时间他只感到心潮澎湃、热血沸腾,跟着四周人群跪倒高呼万岁,以这最直接的方式来表达心中的崇敬。
待得起身,前面的骑师不留神踩了他一脚,刘浦诚想起今天的目的,忙收摄心神,将注意力集中到即将开始的比赛上。早前看到五彩缤纷的马栏,总共参赛的该有九马九人。要从这里面选出最快的一人一马,除了骏马非凡的脚力外,骑师的驭控技术亦是不可或缺的。
刘浦诚回忆着葛飞教导自己在起点迅快起步动身的方法,骤见看台上又是一阵人头攒动。他移目观瞧,原来是各府的王爷公主带同家眷给玄宗请安,由于一众王爷公主均不愿落于其他王兄王弟王姐王妹之后,这原本是谦恭礼让的场面不免有些骚乱。
广场侧面通道过来一位礼官,招呼所有骑手进入清憩阁稍事休息,另有专人将所有赛马带至赛道起点做赛前准备。刘浦诚随在一群骑师身后往前而行,听到左侧一名骑师叹道:“今次咱们又是来给别的王府凑热闹,有忠王府的韩无名和他那匹黄面豹,我这踪无影只是出去亮相秀场的。”
右边骑师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别说这么丧气的话,谈到秀场亮相,只怕今日还轮不到咱们。方才你没见到寿王府的新人吗?不知怎的赤焰驹也没有出场,换了一匹灰癞子马。嘿,说到外貌看头,你的踪无影怎及得过人家?”
左侧的骑师恍然道:“你这么一说我记起来了,寿王府今年是推陈出新,早前我从寿王旁边经过时还在暗暗纳闷,偌大一个王府难道没有别的马了吗?怎的把一副如此德行的马拉到这类重要场合来现世。”
右边骑师笑道:“这便是寿王的高明之处,非你我这类人能够明白的了。不然怎么人家是王爷,咱们只能当骑师呢?寿王这招便叫舍短取长,古时又曰田忌赛马。赤焰驹再厉害亦跑不过黄面豹,比速度肯定和咱们一样充当陪衬。不如来一个藏拙献艺,用灰癞子马和府里随便一个闲人来场滑稽表演。弄砸了可借口说没有派主力上场,倘若碰巧迎合了皇上的口味,那就比循规蹈矩地夺魁更有新意了。”
左侧那骑师猛地一拍大腿,见自己的举动引起周围其他骑手的关注,忙作势挠痒,压低声音道:“高明,果真高明。”
此时众人已然进入清憩阁内,一众骑师各找休息之所,那两个人谈兴不减,往一处角落去继续讨论。刘浦诚懒得尾随其后,找凳子坐下,闭目养神。
他虽没有去计较这两个人说的话,但好胜之心却被早先的忠王、棣王嘲讽与现在骑手聊天的刺激下撩发出来。这场竞速取胜固然不易,可如今除了奋力夺冠之外实无第二个选择了。
经过大约一顿饭时间的等待,众骑师又被召集出阁。随着广场中央一通鼓响,礼官一声高喝,御马道的赛马大会正式开始,一时间鼓乐齐鸣,锣箫同奏。
从广场东首涌入一列两骑并辔的马队,待奔了两个来回,驰到广场中央,马队骤然分往两旁,变成十列二十骑的正排方阵,绕着内场御道策骑。众骑手统穿清一色赤衣赤裤,提缰撑镫,动作整齐有序。待回奔至北首看台前,突然两百骑骏马全体扬起前蹄,昂首而嘶,其鸣声动作,似是一匹马在独自演绎。这一下惹得全场掌声雷动,喝彩声不绝。待百马四蹄着地,跟着两只前肢下蹲,后肢伸展,鞍上骑手一齐俯首躬身,同向大唐天子下拜施礼。台上玄宗看的微笑连连,颔首点头。
全体骏马骤然起身,方阵续又变为两条不规则的长蛇,以某一轨迹规律往复变换循环奔走,直看得在场所有人眼花缭乱,分不清哪队是首哪队为尾。马队西首一骑突然当先向外奔去,随后便一骑跟着一骑往同样方向驰开,马与马之间的距离均只相隔一个马头,空隙精准得叫人叹为观止,当先领头的马并不是绕场而走,而是衔着最末的一骑马尾而至,整个马队旋又连接成一个交叉循环的“∞”形整体,驰奔不息,其速度上的缓疾精确把握令人啧啧称赞。最后群马陡然急停,全体骑手纵身下马,步调一致,跪地俯首,伸臂展腿,让他人攀躯而上,群马有的伏地,有的躺倒,人马交叠,视觉效果上呈现出“开元盛世”的字样,用这人马身躯拼凑的高难度姿势结束开场精彩的马术表演。
在全场经久不息、暴风雷鸣般的掌声中,众骑手再施一礼,与马队有序退去。玄宗点头叫好,礼官继续唱道:“众王府参赛骑师入场——”
刘浦诚与各王府骑师来到广场之上,另有一位礼官负责高声介绍各王府出赛的良驹与骑师。刘浦诚特别留意忠王府的韩无名和棣王府的沈寒非。韩无名仍是那副不胜酒力的模样,半眯着双目,似乎倘若不是为了比赛,立时便要就地大睡一番;沈寒非则是一脸漠然,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已然洞悉全场,又似乎没有将这一切放在眼内。
被介绍到的骑师扬手与看台上的贵宾打着招呼,引来各自所属王府的一阵鼓励喝彩。
此刻人声鼎沸、情绪激昂,刘浦诚忽然有些紧张,他将注意力转移至场中忙忙碌碌的军兵身上。这批人正陆陆续续地往赛道草地上搬抬着丈半长的圆形滚木。耳内传来礼官讲解比赛规则的声音:“今趟各位骑师是要在这赛道上驰跑三圈,从西首最下方的起跑线出发,绕场三周,第一个策马回到北首御座下方草地的即为本次赛马大会的冠军,由皇上予以嘉奖。这次参赛的九人九马不但要比拼速度骑术,还需越过赛道内增设的阻碍,这是以往比赛中没有的。是皇上适才特别吩咐下来的,倘若途中有骑师不慎落马,或赛马被绊倒,均算失去比赛资格。各位可以去适应一下场地,一炷香后闻鼓声请于西首起跑线集合,届时将开始比赛。”
接着礼官又说了些属于犯规的行为举止。刘浦诚摸了摸赛道上的绿草,走到灰随身侧,蓦地发现它脖颈上多了一条白色锦缎,环目一瞧,别的赛马亦系上了不同颜色的锦缎,料想是为了区分马栏。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缎布,打开来是些散碎的豆子,摊在手掌让灰随享用,这是它最喜爱的食物。后者见到美食,将嘴凑上刘浦诚的手掌,伸舌一卷,收入口中大嚼特嚼起来。
刘浦诚冲其一番亲热爱抚,凑在它耳边诚恳地道:“好拍档,待会儿便全看你的了。”
灰随口中虽不得闲,却冲他点头回应。一阵密集鼓点传来,刘浦诚牵着他灵性的伙伴往起点马栏走去。
九骑人马一字并辔排开,刘浦诚与灰随所属的白色栏位于左首第二的顺序。众骑师均严阵以待,只听一声清脆锣鸣,顿时群蹄齐踏,九人九马犹如九把强力弩弓射出的劲箭,以万钧之势将蓄积力量的速度之躯闪电般激射而出。
与此同时,看台上亦沸腾起来,礼官的解说声与来自各王府的欢呼声、加油打气声连成一片,交织成一个混杂的声音,与万道目光齐齐包围着已成为中心焦点的赛马骑师。
九匹马在绿茵青毯的草坪赛道上争先恐后地你追我赶,谁亦不甘屈居末尾,刘浦诚身临其境,感受着竞速场中的紧张氛围,心中热血沸腾。他双手紧握缰绳,将全身伏于马鞍,不用任何驱赶叱喝,让灰随融入当下与众马的追逐奔驰之中,任其自由主宰这片属于它的绿茵草地。
天地万物在一刹那骤然失去声响,只看到前面马儿矫健翻腾的四蹄,踢起的草皮与泥土飞到空中又落下。刘浦诚心中涌起莫名亢奋古怪的感觉,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留意这些细节,下一刻四面八方的声音旋又齐齐会入双耳,令他产生自己在场中奔驰的错觉。
毕竟灰随非专业赛马,在刚起跑的时候有些发蒙,白色位的刘浦诚比其余骑师反应慢了一瞬,故落在了最后。到得四分之一的赛程,才赶至第六位。
恰于此时,前方出现圆木,刘浦诚险险撑镫提醒灰随抬蹄越过一截滚木。右前方一匹红马不及反应前腿失蹄,一下踏空,马上骑师本能地回扯缰绳,企图保持平衡,却不料猛烈的惯性使得那骑师连人带马侧滚而翻,重重撞上后方正加速越过圆木来不及收势的黑马,强烈撞击将身不由己的黑马骑师抛甩出去,在空中不由自主地翻转一圈才坠跌地上。生死未卜,惹来看台一阵惊呼。
立时有现场的侍卫跑过来将碰撞的两马从赛道上拖走,把受伤骑师送往后场医治,礼官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方才惊险一幕。比赛仍旧继续,其余的赛马一刻不停,如同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故一般。
从刘浦诚见到红马失蹄至撞上黑马,也不过是他与灰随擦身驰过的瞬间之事,于这刻精神高度集中的时候,他亦无暇分神,耳中充斥着惊叫、锣鼓、喝彩、欢呼等来自不同方向的声音。刘浦诚尽量令内心保持平静,双目注视前方,身体则放松至与灰随的四蹄同一节奏。跑完一圈,他终于赶超前方白棕相间的赛马,位居全场第四。
礼官用富有穿透性的嗓音解说道:“现在遥遥领先的是忠王府的黄面豹,骑师韩无名沉着冷静,斗志高昂。只有他在赛场上的时候才会有如此表现,诸位平日是见不到这副表情的,看他们人马配合得天衣无缝,好似在王府花园里散步一样飞跃过一段段圆木,哇——看来这临时增加的项目对他们来说简直小菜一碟。忠王府今年是不是要继续保持以往夺冠的战绩呢?第二位的是棣王府的青鬃兽和沈寒非,他们与黄面豹相差仅仅两个马位,看来沈寒非并不甘心屈居第二,瞧他整个人半蹲在马背上,宛如一张撑开的弓,待离弦之后能否赶超黄面豹呢?结果又是否出人意料呢?排在第三位的是光王府的踪无影……排在第四位的是令人意外的新面孔,来自寿王府的新人新马,寿王今年放弃采用赤焰驹和骑师葛飞,换上骑师刘浦诚与这匹……这匹外貌独特的……灰随,哎呀——这灰随又超过了前方光王府的踪无影,当真势头劲疾。他们这对组合能否创造奇迹,为我们带来不同以往的惊喜呢?让我们全场拭目以待!紧跟在踪无影后的是来自鄂王府的……”
刘浦诚此刻距离前面的青鬃兽大概有六个马位,灰随以耐力见长,此刻越跑越欢。刘浦诚人马一体,亦感受到这拍档四蹄翻飞,正在不断加速。它亦有好胜之心,欲超越跑在自己前方的两个同伴,不让它们碍眼地挡在头前。
第二趟经过御座,只剩下最后一圈,灰随与青鬃兽已然并驾齐驱,沈寒非惊见刘浦诚赶了上来,一拨马头,抢占内道,不欲让其继续超前,灰随几次欲加速驰越,均被沈寒非违规地操控青鬃兽忽左忽右地绕挡下来。
刘浦诚心中有气,提缰再一次准备从右方加速超越,见青鬃兽亦往右阻挡,忽抽缰回绳,卖个空当,左镫轻踢灰随,老拍档早有默契,马头往左一窜。沈寒非不虞他人马有此一招,就好像两个人比武,一个人手上发出一招,对方用全力回击,哪知先前人所发的乃是虚招,临时改掌出脚。对方全力施为,中途无法变招,只得眼睁睁看着自己挡空挨踢。此刻情况一样,沈寒非策马全力往右阻拦,不料刘浦诚往右乃虚,进左是实,便好似沈寒非将内道特意为他空让出来一般,刘浦诚一声“谢了”腿夹灰随,一人一马往前飞奔。
待礼官解说了赛场情景,看台上又沸腾起来。寿王抱着寿王妃杨玉环又跳又嚷,那高兴得意的表情就好像刘浦诚此刻已跑到了首位一般。杨玉环一瞬不瞬瞧着赛场中的实况,心中为接下来的未知结果捏了把汗。
刘浦诚刚甩掉青鬃兽,忽听灰随一声惊嘶,这紧要当口拍档的任何损伤会直接影响结果,后者叫得他心惊胆战。刘浦诚小心地放慢马速,扭头一瞧,顿时怒不可遏,原来青鬃兽见灰随超过自己,气愤难平,张口咬住了灰随的马尾。
沈寒非这无耻人骑无耻马,骑术不精,犯规阻拦;胯下马跑不过别人,也耍起无赖。青鬃兽咬住灰随的马尾不放,刘浦诚坐在马鞍上亦无法下马解脱。他正自手足无措,待见前方一截滚木转眼便至,灵机一动,两脚一撑双镫,右掌轻拍灰随颈侧,后者会意四蹄立时腾空而起。青鬃兽专注咬着前方马尾,不虞下方圆木绊脚,前脚失蹄下终松开了牙齿,放脱了灰随的尾巴。
随着身后沈寒非与青鬃兽的一声痛呼惨嘶,灰随重获自由,欢呼一声,箭一般往前冲去。
仅仅剩下半圈赛程了,被青鬃兽耽搁了不少时间,刘浦诚和灰随奋力追赶,人马合一向着远处黄面豹逐丈逐丈地逼近。后者胜券在握,以那突破了寻常骏马的极速往终点飞驰。
灰随并不是寻常的马,它是吐蕃的精灵,是高原上的风,不逊于世上的任何良骏。终点已然在望,黄面豹仍处于领先之势,灰随已赶至其后一个马位的距离。这距离说短不短,讲长非长。
刘浦诚放松身体,闭上双目,脑中不去想这趟竞速的胜负结果、孰输孰赢,单单回忆他和灰随在错温布踏青赏景的悠闲情景,耳中那愈趋疯狂的助威呐喊声陡地消失无踪,唯剩下灰随和他一人一马的呼吸心跳,天地间万物仅此步调统一的一个声息。而灰随正载着自己用如电似光无与伦比的极限速度驰向天之涯、地之角。
蓦地灰随缓缓停了下来,当刘浦诚再次睁开双眼,他俩已身处御座前方的草地。一段大红绸子躺在草坪上,黄面豹在灰随身侧喘着气,韩无名又恢复到赛前的醉猫模样,似眯着眼在马上睡着了。刘浦诚茫然地从灰随背上下来,解卸马鞍,让伙伴透透气,灰随则用脸碰碰前者的头,伸舌舔了舔他的脸颊。
全场骤然间鸦雀无声,所有观众均在等待礼官宣读大赛结果,过了大约有一盏茶的时间,礼官激动人心的声音才传来道:“真是太出乎意料了,经过终点两位评审官再三确认,最后判定寿王府的灰随以领先半张马脸的优势取得第一位的成绩,打破了自创会以来忠王府蝉联数届赛马大会冠军的常胜纪录,忠王府的黄面豹以微小差距夺得第二,鄂王府的麒麟狮后来居上排名第三。今年的赛马大会由寿王府、忠王府和鄂王府荣获前三名,让我们用掌声向获胜的赛马和骑师表示祝贺!”
雷动般的喝彩声不绝于耳,刘浦诚置身于全场掌声之中,对这一切有些难以置信。不久前他还在紧张激烈的赛道上与别府的人马你争我赶,下一刻便享受着作为胜利者的荣誉,真如一场梦。
寿王手舞足蹈地奔至刘浦诚身前,先予其一个热烈的拥抱,然后左手拉着他的手,右手抚着灰随的脖子,眉飞色舞兴奋道:“浦诚,好样的!你果然没有令本王失望,灰随让寿王府扬眉吐气,实在居功至伟。我们赢啦!本王胜过忠王府啦——”他神情激动,以至说话时喷出的唾沫溅了刘浦诚一脸。
刘浦诚笑着谦虚几句,忽觉拉缰的手有些疼,低头一看,始知自己因过度紧张,控缰的双手被勒出水泡。其时他只知将身体四肢放松,两手却仍旧拽紧缰绳,以免发生意外。如今看到双掌的战果,不禁为自己今趟侥幸获胜暗暗感叹。
寿王亲热地挨了挨灰随,激动地道:“浦诚,你知道吗?方才真是太惊险了,就在那人人都以为黄面豹必胜稳赢的同一时间,你和灰随创造了奇迹。本王不知该怎么去形容,灰随早先落后了那么多,硬是以飞快的速度,不对,追风逐电的速度渐渐赶超上来,至最后领先半个马脸。后来礼官还拿了工具来测量,这是老天赐给本王的神迹。看看以后谁还敢瞧不起寿王府。”
寿王妃杨玉环亦来到场中一同庆贺,她虽只面带微笑静静看着刘浦诚,却胜过寿王喋喋不休的夸奖颂赞。
刘浦诚听了寿王绘声绘色地描述当时获胜的情形,谦虚道:“都是托了王爷和王妃的福,借助了寿王府的运气,灰随才能超常发挥,抢得第一。”
“对,对,灰随真本事!本王封你为寿王府第一名驹,今趟才真叫寿王失马,焉知非福——哈哈哈哈!”寿王得意忘形,凑至灰随的马脸亲了一口,骇得后者连退两步,低嘶抱怨。
此时唐玄宗在一众随从众星拱月下来至广场,各府王爷公主纷纷迎了过来。寿王扬扬得意地走到忠王、棣王面前,意气风发地道:“两位王兄今趟怎的如此客气承让,寿王府何德何能,单凭丑陋的花癞子马一举夺冠,真是难为了黄面豹与青鬃兽的神速啊!明年还有机会,届时寿王府甘愿最后起步,让忠王府、棣王府领先一程又如何?今晚本王要大摆庆功宴,二位王兄不如一同来寿王府饮上几杯,听本王谈谈这次相马观貌的心得体会。哈哈哈!”他对着早前嘲讽自己的胞兄发出志得意满的笑声,寿王府终于一雪前耻,在赛场与颜面上均狠狠挫了对手一把。
忠王与棣王各自阴脸沉面,容貌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二人均是冷冷不发一言。
玄宗身畔的中年太监高力士朗声道:“圣上对今年赛马大会的获胜者各有赏赐——”待各府的骑师与骏马分列跪倒后,太监续道:“赏寿王府贺宴五十桌,御马金鞍一副,骑师上等护具一套,金银五百两,赛马特赐名‘灰影’;赏忠王府贺宴三十桌,御马银鞍一副,骑师中等护具一套,金银三百两;赏鄂王府贺宴十桌,御马铜鞍一副,骑师普通护具一套,金银百两。望众王府骑师再接再厉,明年能拿出更好的成绩,再创辉煌荣誉。”
众人高呼万岁叩头谢恩,有御前侍卫过来颁发奖品,刘浦诚想起青鬃兽咬过灰影的尾巴,正在察看其马尾伤势;寿王凑在刘浦诚身边不断描述御马金鞍和骑师护具的荣耀;寿王妃杨玉环站在外围欣慰地看着丈夫脸上满足陶醉的神情,后者足似一个刚得到梦寐以求的玩具便迫不及待同人展示的大孩子;唐玄宗对周遭热闹场景视若无睹,只眯眼瞅着寿王妃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暗自惊叹这个美如天仙的儿媳居然让自己已如枯木死灰的内心再度激荡起来。众人均在瞅着各自关注的人事。大会闭幕的烟花在御马道上空爆裂开来,将广场笼罩在一片绚烂美丽的火光之中,为今日这个各有所获的赛马大会画上圆满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