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浦诚也不驱策,信马由缰地随意走着,相较来时的言笑晏晏,此刻更加孤寂寥落,心神不自主地惦念起杨玉环来。她一个人是否也这般形单影只独行上路,途中是否会遇上歹人,以她的功夫该自保有余。她是否会偶尔回想起两个人从茂州至山谷这段时间的点点滴滴,以及他挖空心思曾给予她的甜蜜快乐。
一直以来,带着杨玉环从蜀州出逃,刘浦诚的责任便是尽力照顾好她,现在伊人不辞而别,他仿佛瞬间失去了长久以来的精神动力,不知该何去何从,亦觉得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在他这个年龄所应展现的斗志与活力似随着她的离去一同消失般,全都无影无踪了。
也许他现在应该大哭一场,然后尽力去忘记她,再重新树立一个人生目标,好好干一番事业。但那个曾经朝夕相对已驻于心底的倩影却霸占着他的思绪,二人所经历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在脑海中徘徊萦绕,令他有种无法遏制的痛不欲生。
忽然发觉马儿将他带回了茂州,他们曾在城门口与窃贼大打出手,一切恍如发生在不久之前。过了一段与世隔绝的日子,重返城镇又体会到了那种久违的熟悉感觉。
一阵烤饼的香气飘送过来,肚腹的饥饿令他暂时忘记黯然神伤。刘浦诚咽了口唾沫,摸出杨玉环留给他的几两银子,这便是他的全部身家。为了日后打算,刘浦诚将马匹碎银变成了十串铜钱,用几枚铜钱换了几个烤饼。他啃着烤饼缓步而行,思忖着今后的食宿该如何着落。
官衙门前聚集了些围观的人,门口摆放了一个书案,一名官差正在提笔记录,身前排队的人陆续上前作答,有几位被官差吩咐站到其右手边等候。刘浦诚已不与杨玉环同行,不怕再碰到官府的人。他凑过去瞧了瞧,见到一张通告榜文,大致上说西北缺少驻守边塞的军兵,现由茂州府衙征召青壮年男子入伍。
榜文旁还有个官差扯开喉咙朗声道:“现今鄯城兵员不足,为了加强兵力巩固防御,剑南节度使特命咱们茂州征召男丁入伍从军,这是为国效力的好事。各位父老乡亲叔伯兄弟都可踊跃报名。如今大唐盛世,和平年代不会打仗,新兵入伍后平时只是操练,过几年便可回家啦!届时还有赏钱,回来便可买房买地。表现好的还能得到晋升,将来有机会做大官,成为带兵的将军,当真是光宗耀祖呀!”
这官差说得如此前程似锦,排队的人又增加了一些。刘浦诚听得有些心动,倘若异日做了大官,是不是就能缩小自己和杨玉环之间的差距了?能不能缩小差距目前尚不清楚,但手头上的那几串铜钱终会花光。入伍之后起码可以解决一日三餐的口粮问题,不用再为生活四处奔波。想及此,刘浦诚亦跟着排起了队。
轮到他来至书案前,那官差斜眼打量了一番,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刘浦诚。”
“是哪里人?家中有几口人?都是干什么的?”
“蜀州人,家里就我一人,父母很早便过世了。”
“嗯,你应征的条件尚可,不知出不出得起二十文报名费?”官差说罢一指身旁的红木盒子,上写“报名费”三个黑色大字。
刘浦诚惊讶道:“入伍还要交钱吗?这是什么规矩?”
官差瞪了刘浦诚一眼,叱道:“什么规矩,你这小子给我听好了。新兵入伍后难道不吃不喝吗?这么多人穿的衣衫、吃的粮食都是哪来的?一文不花便想日后做大官?当真做起白日梦来。名额有限,大好机会自然要懂得把握,不花任何代价便能得到好处,这世上没有如此便宜的事——没钱快些滚,别耽误了后面的人报名!”
刘浦诚自小混迹市井街头,明白一些世俗规矩,只是过了一段自给自足的生活,对这方面的事情生疏了。他立时醒悟过来,掏出一串铜钱递了过去,道:“官爷说得是,我一时糊涂了,您看这够了吧。多的便是孝敬给您喝酒的。”
官差不客气地接过铜钱,点头道:“嗯,你这小子悟性倒不错,是个可造之材,站到那边去吧,待会儿一起集合点名。”
刘浦诚识趣地站往已取得入伍资格的人群里,与同样“合格”的几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报名一直持续到黄昏方才结束,今日总共有五十来人应征。官差照着名册点过名后,便自我介绍道:“我叫白东,是茂州都尉,主要负责今趟的征召事宜。应征共计三日,今天尚是头日,你们还有两天时间可以去处理自己的私事,同家人告别收拾行李之类的,没事的就留在府衙,切勿在外面惹是生非。后日辰时会有鄯城的都尉前来接你们,届时从这里准时出发。”
此后两天刘浦诚便待在府衙里混日子,除了每天吃饭睡觉,倒也无所事事。
到第三日清早,白东拿着名册清点完人数,几名唐兵拿来一批军服给这批新兵换上。随后白东给众人引荐一位相貌粗犷的武官:“这是鄯城的冯光冯副都尉,你们往后便要跟随冯都尉操兵演练,征战沙场。”
冯光望着约莫二百人的新兵,将白东扯往一旁,冷冷嘲讽道:“白都尉,今趟只有这么点人,不似你一贯的作风呀?”
白东似未听出他言语中的揶揄意味,低声骂道:“今趟都是穷人,看热闹的人多,报名的人少,我又有什么法子。辛辛苦苦晒足三日太阳,别说你长途跋涉辛苦,我只捞了这么点人头油水,真为自己晒黑感到不值。”
冯光闻言心下雪亮,这人定是暗里上涨了报名费的价格,导致今趟应征的人数只有以往一半。白东官衔与他同级,这事轮不到自己插手,他亦懒得废话。转身冲新兵一阵勉励动员,着各人背好自身行囊,便当先领路出发。刘浦诚这批新兵稀稀落落地跟随在后,直往北上。
一路上行军赶路,自不能与游山玩水相提并论,冯光在前,十几名鄯城军卒压队在后,谁走得慢了,拖累大队行程,少不了被厉声斥责。
这般白天行军,晚上宿营,走了十来日。越往北行,海拔越高,气候变化亦趋明显。这日行到申牌时分,队伍中不少人大喊头痛,有的脑沉足重,有的呼吸不畅。因海拔地势逐渐增高,长期在平原地区生活的人长途跋涉急行军来到这里,会出现这类反应。冯光下令休息,一面查看众人情况。见刘浦诚若无其事地拿着水壶往嘴里灌,冯光鼓励道:“这一路过来,我瞧你体能不错,日后好好锻炼,为边塞出力。”
刘浦诚闻言一怔,随即想起当初在山谷生活,每天上下山奔波,来来回回砍树抓獐的日子,不自觉地令他体魄健壮,习惯高海拔的生活。因忆及那段美好的日子,自然又想起了朝夕相处的伊人,不知现下她身在何处,过着怎样的日子。
又歇了一会儿,随着冯光一声催促,大队人马继续起行。这天远远望见荒漠之中有座孤城,刘浦诚环目四顾,所见之处尽是荒山黄沙,偶有狂风刮过,沙尘四起,令人双目难睁。到得孤城近前,方才看清这座风刮沙卷的断壁残垣,若不是城门楼上那鄯城两个大字,一众新兵都不敢相信边塞居然是这副残破模样。
队伍进入城中,只见集市街道遭风沙蒙上了一层黄土,直如荒漠中的一处沙堡。冯光带队直奔军营,但见一员虎将从营房踏步而出,负手来至众人面前。冯光完成任务,朗声交令,随即向一众新兵介绍道:“这是我们鄯城军营的杜校尉,你们今后的一切训练与生活全听校尉指挥。”说毕恭敬地站往一旁。
再看那杜校尉,四旬开外,身高八尺,虎背熊腰,双肩抱拢,浓眉阔目,高鼻梁,颌下五缕长须,不怒自威,仿若天兵猛将,端的是威风凛凛、气势迫人。
杜校尉环目一扫眼前因高原反应扶肩挽臂的队伍,声若洪钟地道:“我不管你们以前是干什么的,现在来到了鄯城军营,便得服从号令,遵守规矩。所谓国有国法,军有军令。以前是条蛟龙,到了这里得盘着;是只猛虎,到了这地儿得卧着。军营之中不是由我说了算,一切服从纪律。你们听明白了吗?”
两百来人有的应声答应,有的点头,有一些人正同左右同伴说着话,一群人弯着腰正在喘气,还有的瞅着远处房屋愣愣出神。一群人站得七零八落,各形各相。
杜校尉看在眼里,猛然喝道:“这么多人竟然还没有我一个人嗓门大,你们都是雌货!娘们儿!冯都尉,你现在把他们带到城门口去给我喊一百声‘听明白了’,我在这里数着,差一声,今日便不用吃饭了。跑步前进!”
冯光领命,接着训了两句话,便指挥众人往城门小跑而行。这干人纵然心有怨怒委屈,不忿不满,但人是铁饭是钢,谁都不会同自己肚子为难,特别是在这体力消耗得更趋迅速的高原。这些人唯有拼尽力气,直到个个喊得声嘶力竭,总算勉强过关,身疲力乏地回营房吃饭。
没曾想到鄯城的第一天便被弄至精疲力竭,刘浦诚此刻端碗的左手仍因乏力而微微颤抖。但累也有累的好处,他现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索其他事情,只期望那添粥的伙头兵能给自己碗里多盛一些。
这里伙食平平,馒头又冷又硬,可吃在口中却胜过了蜀州的驰名烧饼。这便是他晚饭时盘绕在脑海的唯一念头。明天会有什么等待着他,自己究竟会在这荒漠沙城待上多久,刘浦诚懒得去想,反正有吃有喝,胜过回蜀州挨饿。
朝阳在这群新兵的埋怨下每趟均不厌其烦地展现出它新一日的姿态。
“快——再快一点,你们这也叫跑步?我看是在逛集市吧!要是有敌人杀过来,这模样还打什么仗?你们一个个不是被俘虏就是阵亡了!”杜校尉凌空挥舞了一下手中的马鞭,呵斥着正背负十公斤重物沿校场来回奔跑的两列百人队伍。
不知不觉,刘浦诚来到鄯城已经六个月,每日除了这般残酷的体能训练,便是刀枪剑戟、弓斧矛钩连番对战操练。每隔一周还有骑射比试,排在最末的十个人需接受体能惩罚。他们这批新兵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下逐渐由抵触反感至渐渐适应。起初一周刘浦诚全身的骨头似散架般疼痛,随着肌肉每日不断适应强度,四肢亦慢慢习惯了这些紧张的节奏。
“你干吗停下?叫你呢!还往哪看?就你!那刘什么?对,刘骄,出列!其余人原地休息,刘骄再跑二十圈,不准停,停一次加十圈。”杜校尉一阵大喝吓得刘浦诚打了个激灵,再不敢随便走神开小差,方才前者一句“刘什么”,还以为说的是自己,差点没吓晕他。现在则庆幸倒霉挨罚的是别人,想到还要跑二十圈,不禁又有些同情起那个刘骄来。
其余人如获大赦般坐下休息,几百双眼睛怜悯地瞧着正在受罚的刘骄,后者有气无力地继续慢跑,瞧他那副快要断气的模样,实在惨不忍睹。刘浦诚将视线移往别处,不忍去瞧这同姓兄弟那张欲哭无泪的凄惨嘴脸,有几个幸灾乐祸的小子低声讥笑,嘲讽弱者的悲哀无助。哪里都会有这类人存在,永远对同胞抱着落井下石、隔岸观火的态度,忘了自己亦是集体中的一分子。
军营中除了严酷的训练,偶也有休息的日子。这天正逢中秋节,营里放假一日,来到鄯城这么久,除了吃饭睡觉便是训练。杜校尉为了让军卒时刻保持警惕,甚至在三更时分吹号集合,突击操练。头一次集合时全体新兵自然衣翻裤斜,丑态百出。好在这些均已成为过去式,现在他们这批人亦算得上是鄯城的正式军了。
适应归适应,可那种千篇一律的军旅生活未免太过枯燥。难得节日休息,鄯城本地的军兵便邀刘浦诚这些从外乡来的兄弟去家里做客。
这是刘浦诚头一次去只有三里的鄯城城镇。因军中规定,除非有特殊情况或将官批准,军卒不得擅自离营前往城镇。今日当然例外,吃着香喷喷的尕面片,那柔嫩爽滑的滋味,比起劲道结实的馒头,又是另一番独特的风味。
众军营兄弟在一起相互说笑,这个原州的说家乡地貌如何特别,那个利州的说嘉陵江怎么美丽,鄯城的兄弟则笑道:“现在你觉得故乡好,异日待你回家,与亲朋好友谈到鄯州时,定然会越讲越伤感,怀念这里的好。”原州人摇头道:“怀念就不必了,伤感是肯定会有的,咱们每天经受着魔鬼般的训练,待有一天过上没有训练的日子,肯定会做噩梦,到时候梦到杜校尉拿着鞭子的情景,定然十分后怕。”
大伙闻言大笑,虽然原州兄弟说得有趣,但其讲述的事情却让大家产生情感共鸣。
利州的张伟又说起家乡的特产,刘浦诚忽见到一面墙上贴着幅玄宗皇帝的肖像画,画纸与墙壁均已发黄,显然已有些年头。其时正值开元二十二年(734),唐玄宗李隆基早年发动唐隆政变,杀韦后、诛余党,其后通过先天政变瓦解一干反对势力的故事已如神话传说般早在他儿时便家喻户晓。而今这开明君主正效仿太宗时期的贞观之治,为子民造福,令百姓享受着时下的太平安定。
望着画上玄宗的龙貌神姿,刘浦诚不禁对这圣明仁厚的君主既佩且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