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台案前,男人持剑的姿势刚硬不疑。置于女人颈间的铁剑,仿佛随时都可以被施以强力,斩落她的头颅。
朝阳穿山落入溪谷间,丝缕金芒折映寒刃血意。
这抹赤色光彩一径流过山间层层叠叠的翠色峰影,落入立马崖边的二人眼中。
在用以遮蔽他们行迹的重重树枝后面,周怿近乎本能地拈弓搭箭,锋锐的镞尖破叶而出,正对下方坐握铁剑的男人额间。
不足百步的距离,松指即可取其性命。
然而身侧之人却抬起手臂,将他控弦的右手向下压了压。
“王爷?”周怿疑道。
因奉戚炳靖之令,他这六日来将此溪谷里外勘察了个遍,方寻得了目下这一处离约见之地不远不近,能够通行人马,于树木掩映下不易令人察觉,又可以居高临下地看清塔寺中所发生的一切的地方。
他追随戚炳靖凡六年,深知其心中所策所念:
一面欲图亲见她诸行诸举,一面挂怀她之安危,却亦不意成为她此行的掣肘。
因而今晨天尚未亮时,他二人便离营北出,径至此地,先让马儿饮饱了山间清溪,令之衔枚,然后二人二马便静视着下方溪谷间的动静,直到此刻。
迎着周怿的疑色,戚炳靖从容道:“勿急。”
然后他侧首,目光探向遥对寺台的另一边,又说:“莫要忘了,她是谁。”
周怿顺着看过去。
百丈之外,江豫燃领着一众亲兵,一动不动地守望着,并非没有留意到寺台上的突变,然而竟皆分外冷静,不为所动。
……她是谁?
五年前,她曾在大平国北最危难的时候领兵出征,于豫州城外与大晋的军队血战八日后破围入城,与城内守军共御敌犯。晋军围城逾四月,军中粮尽,她与麾下分食马尸以果腹;城头兵罄,她号令百姓劈门制箭,熔钱铸镞;守城长战,她以卓绝之意志长驻城头,接连六日不曾合眼睡觉。同她北上的两万人马到最后仅活下三百人,而她自始至终都未流露出一丝不敌欲降之意,刚强而坚忍地肩扛着这一万九千七百个英魂,硬生生战到了晋军退兵的那一刻。
这一场豫州守城之血战,令卓少疆三字一夕之间扬名二国。
其后她一手募建云麟军,镇戍大平北疆,以一己之力撼动了二国边境战局。其持军之苛严,其麾下之骁勇,无不为天下人所知。至建初十六年,她率军北犯大晋国土、屠戮五万晋俘,世人方进一步见识了她的大略与果决、狠戾与冷酷。
于这样一个女人而言,目下被人以剑相抵又算得了什么?
周怿握着弓的手缓缓垂下来。
“王爷睿明。”他低叹道。
鲜血滴入案上玉杯之中,酒色狰狞。
剑劈之力在割破她皮肤的那一刹堪堪收住。
卓少炎不躲亦不动,任凭剑刃抵磨着她颈侧肌肤,冷辣的创痛感不曾令她容色变动半分。
沈毓章亦未再动。
“毓章兄,为何手下留情?”她直视他,仿佛自己的人头并未置于他的剑下。
他未答,目光不移地看着她的鲜血顺着剑刃滴入杯中。
待足足攒了十滴后,他才一把收剑回鞘,然后揽袖伸手,捏过她面前这杯融有她鲜血的玉杯,起身面北而立。
卓少炎抬眼,目光随着他的动作缓缓移动。
沈毓章双手握杯,举臂,向群山一敬,随即用力一扬杯,将酒液尽数洒于足下,然后屈膝跪了下来。
“这杯酒,敬裴将军。”
他以额叩地,良久后直身,说道:“以你之血,谢裴将军生前教育之恩,亦谢我此刻无法杀了你这叛将之罪。”
卓少炎不为所动地坐在原处。
“为何无法杀了我?”片刻后,她问说。
沈毓章此时已站起来,回到案前,落座时一字一句道:“奉旨行事:可招降,不可滥杀。”
“奉旨行事……”卓少炎复念一遍,勾起嘴角,眼内讽意深浓:“沈氏三百八十年之忠君祖训,毓章兄恪守如是,不愧是沈氏的好儿孙。”
他闻此,稍稍变了脸色。
她又道:“如今之大平朝廷,皇帝仁昏,庸臣当道,忠良苟活。沈氏祖上恐怕亦没有想到,身后子孙需奉忠于这样的皇室、这样的朝廷吧?毓章兄口称奉旨行事,莫非还以为眼下之大平朝廷,可比太祖、世宗、仁宗三朝?”
“为人臣者,仰视天,俯视地,尽忠、报国,无愧于心,如是足矣。”
沈毓章回应道,字字铿锵,气概刚正。
卓少炎冷冷一笑,“如裴将军者,忠否?良否?朝廷又待之何如?毓章兄是否忘了裴将军当年是如何回朝被斩的?毓章兄奉沈氏祖训,自问无愧于心,然如裴将军者,又曾愧对于何人?”
沈毓章看着她:“当年裴将军亡故,我知你恨意难解,所以才称病拒不出仕。然而这些年来你委身于成王、深居享乐,又算得上什么良臣?又有什么资格评议朝廷?而今你与亡兄宿敌、晋将谢淖勾结于一处,策反亡兄旧部,南掠大平故土,又如何对得起他生前以命守卫的这片河山?又如何对得起卓氏世代之忠烈?”
“忠烈?”
卓少炎咬着这二字,重重反问:“卓氏谋逆,亡兄被杖毙于市,先父、先母皆畏罪自尽。毓章兄又何以如此糊涂?”
沈毓章沉默少许,复开口:“卓氏蒙冤,国人皆知。”
卓少炎按剑起身:“而今我既反兵,卓氏便再无‘蒙冤’一说。”
“你之所图,是为报仇?”沈毓章沉声问说。
卓少炎不答,俯视他道:“毓章兄既欲做大平的铮铮忠臣,又何须知我这等叛反之徒所图为何。”
话毕,她躬身与他见礼,而后就欲离去。
他的声音却在她耳侧响起——
“你之所图,是为废帝、另立?”
卓少炎转身的动作微微一顿。
回首时,沈毓章亦已起身,神情一如迎她来时,冷峻,严厉。
“是。”
她毫不犹豫地承认道。
沈毓章不言不语,眼底深黑。
卓少炎忽又问:“毓章兄,可愿率军开金峡关城门,迎降于我部?”
“少炎以为,两军一旦交战,我必将败于谢淖与你?”
“我以为,毓章兄此役不论胜败,都会为大平朝中问罪。不如早降于我部,尚能保全两军将士性命。”
“何以能有此诳语。”
“毓章兄既不信我,便待沙场再见。”
卓少炎看着他,再度揖了一礼:“当年于讲武堂中,我曾视毓章兄为亲生兄长。”
沈毓章走近她,还她之礼:“当年,我又何尝不视少炎为亲生妹妹。”
她轻轻笑了。
而这笑中沾染的湿意,却是已迈步离去的他未曾探见的。
……
“夫将之上务,在于明察而众知,谋深而虑远,审于天时,稽乎人理。若不料其能,不达权变……”
少年俊秀爽朗,诵背的声音高亢,于讲武堂内掷地有声。
冬日甚寒,裴穆清为磨炼众学生之意志,诸室戒通暖,滴水可成冰。
她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跺了跺僵麻的双脚,将出门前母亲塞给她的手炉偷偷摸出来,笼进袖内,惬意地长舒一口气。
在她舒服得就要睡着的时候,不知何时在上诵背兵书之人换了,方才那个少年的声音转至她头顶:“违裴将军之定例,可是要受罚的。”
她一下惊醒。
“你是新来的?”少年的面孔靠近了些,笑意满满。
她觉出他并无恶意,便点了点头。
少年又问:“你家里还有其他兄弟姐妹同入讲武堂吗?”
她再度点了点头,“我哥。”
少年遂仔细看了看她的脸庞,有些醒悟:“你是卓少疆的双生胞妹吧?与他长得果然像极了。”
她有些赧然。
“我姓沈,双名毓章。”少年冲她行了个同辈之礼,意态端正。
她连忙回了个礼,看着这个长不了她多少的少年,心中只觉他比自家兄长要亲和有礼得多。
少年又笑了笑,说:“我常同少疆说起,沈氏这一辈中没有女儿,我十分羡慕他能有个妹妹。”
“那……”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冲他道:“毓章哥哥,你既然与我哥是朋友,那我也可以做你的妹妹。”
少年微怔,转而又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好。”
是时,裴穆清自上座闻声探目,重重咳了一声,以示警告。
少年立刻板正了脸色,捧卷垂首。然而书页之后,他稚气未脱的面庞上仍有遮掩不住的笑意。
那一日,是她入讲武堂习兵事的头一日。
三九寒天中,正是这个比她的亲生兄长更让她感到亲近的沈氏少年,令她如沐春风,不再畏惧这没有通暖的冷冷清清的讲武堂。
……
寺台高远,沈毓章离去的步履刚健而坚定。
一步一阶,踏碎了故日情景,踏碎了兄妹旧情。
天边浓云蔽日,山谷之间转瞬即变得幽暗冷郁。
卓少炎蹲在溪边,一手掬水,一手轻拭从脖颈到胸前的血迹,对着水中倒影清理这道剑伤。
溪流轻晃,水中忽而多了一人。
她盯着那道人影,手中的动作停了停。
下一刻,戚炳靖已弯腰下来,捧着她的脸迫使她转过头,侧首舔吻她的伤口。
卓少炎轻轻一颤。
竟像兽类舐伤……
她这样想着,却也没有将他推开。
直待他略显热烫的唇息在她伤口上滚过两遍,她才哑着嗓子开口:“我叫豫燃守着谷口,他竟未禀未报,便将你放进来了。”
“唔。”戚炳靖从甲衣内摸出一瓶金创药,一面开盖倒抹于她颈上,一面说:“他今日见了我颇为有礼,说是听了你的吩咐,于是不曾阻拦分毫。”
卓少炎忆起前一次对江豫燃吩咐的话,又瞥了戚炳靖一眼,见他面上不曾露出丝毫得意之色,方不动声色地垂下了目光,静静地由他替自己上药。
待涂罢药,她问说:“你是回帐后看了我留给你的字条,才一路寻来的?”
戚炳靖毫无异样地点了点头,神情微疑:“这伤,是怎么回事?”
她无意多解释,只简单答道:“意外。”
他便没再追问,只是道:“见过沈毓章后,可想好如何破金峡关了吗?”
她点头,“已着豫燃去部署了。”
“何时出战?”
“不必出战。”
“哦?”戚炳靖闻此,顿时来了兴致。
卓少炎看着他,重复道:“不必出战。”她顿了顿,仍然无意与他多解释,仅道:“你我只要持军不动,便可坐观大平守军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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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少年沈毓章背诵的兵书片段出自《卫公兵法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