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山风习习,星幕璀璨。
甲衣半褪,长发解束。卓少炎怀中拥剑,坐于高台之上,神思微懒地望着远处,借此凉夜消散一身暑热。
未几,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她没回头,却将懒懈的神思收了收,虚握兵器的手指紧了紧。
来人自身后将她的长发一把握起,一个吻带着微烫的温度沾落于她的后颈。
微微闭上眼,她复又松了松握剑的手,低语道:“军中事杂,营中不便,我有数日不曾洗过澡了。”
戚炳靖沉沉地笑了。
他在后坐下,将她拥入怀中,一把抓过她的剑丢至一旁,侧首嗅了嗅她身上汗味,道:“辛苦吗?”
“出外带兵,谁人不苦。”她无甚波澜地回应道。
他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道:“待破金峡关,你当好好歇上几日。”
卓少炎无言无语,看向远方的目色变得深了些。
金峡关之关城,始建于世宗一朝。其后一百八十年中国北安泰,世宗之子孙继帝位者恃其地势险要,不曾督驻关城,以至其渐渐荒颓。至烈宗朝,晋王戚氏引兵割据,自立为帝,号拥军马数十万,欲图南进。烈宗乃遣诸将发兵、民,于金峡关重筑关城,再派重兵驻守,以御敌犯。后经显宗、孝宗两朝缮治,于原有关城外又新建四座新城,使之五城相连、内外相守,金峡关关城方有了如今之雄势。
金峡关关隘两侧山势雄奇、地形险要,加之关城内精兵驻戍,素有大平国北第一关之称。纵使大晋在过去百余年间屡屡出兵南犯,也从未成功地踏入过关内一寸。
星河静淌,山涧料峭。
卓少炎收回目光,问说:“待破金峡关——以你之见,该如何破?”
戚炳靖道:“此关难攻,天下皆知。欲破此关,计固不在强攻。”
她在他怀中转首,望他道:“这些时日以来,周怿奉你之令,率众卒大造攻城之械,皆是你假意布置?”
“嗯。”他淡淡回应。
卓少炎遂轻轻垂下眼。
此刻将她拥在怀中的这个男人,曾令她疆场饮恨,曾令她身负战伤,曾是她含血咬在齿间的姓名,更曾是她欲取其人头的劲敌。
但他却未有一刻,令她小视过他的方略。
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她低垂的眼中隐约露出一丝赞色,“如此,倒也对得起谢淖善用兵之声名。”
戚炳靖闻言,一时笑得胸腔沉震,“未令你有失所望,是我之幸。”
她又问:“如此费心布置,所图为何?”
“为你。”
她竟无语,只得再度抬眼。
他的嘴角仍然挂有笑意,然目光却深沉有力:“破关之计,你心内必亦以为不在强攻。然不论你持何计,皆须令大平守军相信,我所率之兵力,的确与你麾下共图进退。”
世所谓之默契为何,世所谓之知己又为何?
沉默少顷,她复开口:“多谢。”
“夫妻之间,不言谢字。”他平静地回道。
卓少炎轻微一怔。
而他已伸手握住她的下巴,俯首咬住她的唇。
二人气息相抵,她几乎要为此间炽温所融,意识迷蒙之中竟未觉察到,自己的手指不知在何时主动牵住了他的衣襟。
待回了帐中,戚炳靖自去解甲。
卓少炎屈膝跪坐在地上,扯过不日前才绘好的金峡关关城防务图,凝眉细察。片刻后,她抬头,无声打量戚炳靖的背影,思索了一会儿,突然问说:“军武之事,你是如何自通的?当年戎州一役,是你首次领兵出战,竟能有那般战绩。”
自古名将虽多为天纵之才,但他身为大晋皇室贵胄,懂得如何统御将臣、择贤出帅即可,又岂会精通战法、用兵之术?
戚炳靖回首看她一眼,“不服?”
卓少炎应得坦然:“难服。”
为将者谁人无傲骨?她当年在挂帅北出之前曾于讲武堂师从大平名将裴穆清五年有余,精通各家兵书、古今阵法,深明为将之务、用兵之道。即便如是,她在头一回将兵御敌的豫州之役中亦吃了不少的亏。后人只见她一战扬名的赫赫武功,又有谁知她当年几乎一度以为不能得胜的惨况。
而今忆起她在戎州境内与他对阵的那一回,实是难以相信当初那个勇猛果断、不循常法的敌将,会是个此前从未上过战场的皇子。
卓少炎此刻的神情认真而抱疑,令戚炳靖微微笑了。
他略做沉吟,即亦坦然答道:“军武之事,我非自通。凡所得,皆自军中而来。”
她没料到这个答案,脱口而出:“你从过军?”
他点头,“三年。”
“何时之事?从军何处?”
“建初十二年至十五年,在大晋西境戍军。”
卓少炎脸上惊色难褪,眼前的这个男人竟一次次地颠覆她的所知所想,又勾唤起她欲进一步探知的念头。
“为何要以皇子之身从军?”她问出最后一个疑惑。
“为求历练。”戚炳靖以寥寥几字对付了她这个问题,而后反问她,“你当初——又为何要冒兄长之名挂帅领兵?”
卓少炎一时沉默。
须臾,她平复了脸色,说:“大平三百八十年之朝制,女子虽可入仕,却不可拜将、不可封王。当初亡兄奉旨挂帅,却于出征前夜突然暴毙。我欲取盛名,故而行此一事。”
“卓少疆是怎么死的?”
她闻言,眼底渐渐漫出血色,然脸色仍然如常,简单道:“急疫。”
戚炳靖看了她两眼,并未多加追问,仿佛信了她所说的每一个字。
与沈毓章之约,即在翌日。
辰时一过,卓少炎便勒束麾下亲兵,叫江豫燃统率其部,与她一道出营北进赴约。
离营前,她未找到戚炳靖其人,因料度他是带兵出练未归,便给他在帐中留了张字条,随即拍马而去。
关城之下,崖峰陡峭,深阔溪谷蜿蜒如龙,树木葱郁,花芳鸟鸣。
溪谷中,一座塔寺遥衔远处城隘,在翠峰叠影之下,犹如遗世之仙地,足以令人一时忘却此地淌过多少鲜血,葬过多少英灵。
一名男子独坐于寺台上,身前置案、奉酒并玉杯两只,显然已经等了许久。
卓少炎遥遥看清,吩咐江豫燃带兵留于百丈之外,独自一人策马前行,踏上塔寺百阶,至寺台前方翻身下马,将战马拴于一旁山石上。
男子早已在她御马上阶之初便起身接迎。
他身上一件素袍,脑后一根素簪,腰侧一柄长剑,虽未着甲胄,然这简衣却掩不住常年带兵之人身上那一股特有的冷峻严厉。
“毓章兄。”卓少炎迈步靠近,与他见礼。
沈毓章向她还礼,“少炎。”
二人遂于案前对坐。
“六年不见,毓章兄依然好风采。”卓少炎看着他抬臂斟酒,淡淡道。
沈毓章神意清冷,“少炎若非女子,拜将又有何难。当年于讲武堂中,裴将军最中意的学生便是你。可惜五年前你因病拒入兵部治事,当时曾令多少人扼腕惋叹。”
“假使我当年入兵部,亡兄便不会冤死?卓氏一门便不会惨殁?”她同样清冷地回应道。
沈毓章搁下手中酒盅,未即说话。
卓少炎又道:“毓章兄此来,是为劝降?”
“我若劝,你肯降否?”
“徒劳而已。”
沈毓章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我料如是,故而未曾做过劝降的打算。”
卓少炎面无表情道:“既如此,毓章兄约我来此地,是真的打算聊叙往怀?”
“自然也不是。”
“还望毓章兄直言。”
沈毓章饮尽杯中清酒,目光克制而有礼地逡巡过她身上将甲,而后缓慢道:“约你前来,是因我想亲眼见一见,当年裴将军最中意的学生,如今成了要踏破他一生所戍疆土的叛将,是个什么模样。”
音落,他伸手拔剑,其速之迅疾,令人无暇反应。
鞘音铮铮,刃光一刹落于她的颈侧,溅出数滴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