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个吻

皮特·失业者受够了。

“‘没有人’。”他喊道。

“什么事，皮特？”“没有人”问道。

“我吃饱了。”

“好的。”“没有人”回答。

“没有人”是皮特的私人电子助理。皮特亲自选了这个名字，因为他常常感觉到没有人为他而存在。没有人帮助他，没有人倾听他，没有人和他说话，没有人关注他，也没有人为他做决定。皮特甚至相信，没有人喜欢他。皮特是一个WIN[1]用户，因为“没有人”是他的WIN助手。WIN，是“What-I-Need”（“我需要的一切”）的缩写，最初是个搜索引擎，过去人们要想输入问题，还得费劲地说出语音指令，更久之前甚至还得手动键入。现在，WIN的内核仍然是个搜索引擎，但是人们再也用不着提问了，WIN知道主人需要什么。皮特不需要花力气去寻找相关信息，因为相关信息会费尽心思找到他。

“没有人”通过计算皮特和他朋友们的喜好找到了这家餐厅，现在皮特和一帮朋友就坐在其中。“没有人”还同时为皮特点了适合他的汉堡。他面前的餐巾上印有这家店的广告语“完美城最好的再生肉汉堡”。尽管如此，皮特并没有感觉到好吃。也许这是因为，挑选的这家餐厅不仅要适合皮特的口味，也要适合他的账户余额。

“已经很晚了，伙计们，”皮特对朋友们说，“我要开路了。”

回答他的只是一阵含混不清的嘟囔。

皮特喜欢他的朋友们，这也是“没有人”替他找到的。可是有时候，当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和他们混在一起时，心情会变得糟糕。皮特推开盘子，里边还剩了一大半的再生肉汉堡。他穿上外套，“没有人”叫了结账。账单马上就到了。和大多数餐厅一样，这里的服务员也是人类，而不是机器人。如今机器人能做的已经太多了，但它们还是做不到不洒汁水地把一满杯饮料从A拿到B。除此之外，人类更廉价，既没有购置费用，也不需要花成本维护。而在餐饮行业，更是连薪水都不用付，他们拿小费就可以了。机器人可不为小费工作。

“您要怎么支付？”服务员问。

“触吻。”皮特答。

“非常愿意。”服务员说，他在自己的完美平板上一顿捣鼓之后，皮特的完美平板振动了起来。

触吻这种支付方式一经面世就火速被大众所接受。为你打造更美好生活的大企业集团——完美公司的研究员们发现，比起指纹，人的嘴唇更不容易被伪造。批评者却声称，这种支付方式与此毫不相关，只不过是完美公司想要以此建立起客户对其产品更高的情感联系。假如其用意果真如此，那它至少对皮特是不管用的。他冷冰冰地在自己的完美平板上印下了一个吻，然后又吻了一次，按社会惯例支付了32%的小费。8秒钟无操作之后，完美平板的显示屏变黑了。皮特映在其中的黑影无精打采地盯着他看。一个毫不起眼的苍白面孔，并不丑陋，只是毫不引人注目。它不起眼到连皮特自己有时候都感觉能跟别人混淆起来。那时候他会以为，就像此刻，是一个陌生人透过屏幕盯着自己。

餐厅外，一辆无人驾驶汽车已经在等着他了。是“没有人”叫的车。

“您好，皮特。”汽车说，“您要回家？”

“是的。”皮特说着就坐了进去。

汽车连路线和地址一类的问题都没问就出发了。他们彼此了解，或者至少可以说，汽车了解皮特。这辆车的名字显示在屏幕上：卡尔。

“天气可真好，您不觉得吗？”卡尔问。

“拒绝闲聊。”皮特说。

“那么就让我根据您的品位播放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抒情摇滚歌曲吧。”汽车说着就放起了音乐。

皮特已经听了23年抒情摇滚了，整整一生。

“请关掉音乐。”他说。

“好的。”汽车说，“这反正也不是我的品位。”

“哦，不是吗？”皮特问，“那你喜欢什么音乐？”

“嗯，我独自开车转悠的时候，通常听工业风格的音乐。”汽车回答。

“放来听听。”

很快，音箱里飘出了一首“歌”，完美地切合了皮特糟糕的心情。

“这音乐还不错。”过了一会儿，他对卡尔说，“但是您能别跟着唱了吗？”

“哦，可以，当然可以。”汽车说，“不好意思，这节奏让我情不自禁了。”

皮特伸展了一下身体。这辆车既宽敞又舒适，皮特执意为自己订购了这个出行套餐，其中的轿车等级实际上并不是他能够支付得起的。今天，他的一个朋友甚至开玩笑地说，皮特一定正在经历青年危机。光听这位朋友的腔调，谁都会以为皮特是给自己买了一辆车！然而，只有超级富豪、平民和皮条客才拥有私家车，其他所有人都只能依赖出行服务商庞大的无人驾驶车队。“自驾车最好的一点，”皮特的父亲总是说，“就在于你不用找停车位。”一旦到达目的地，你只管下车就行了。这辆车则继续行驶，去做一些汽车在无人监管的情况下会做的事。十有八九是跑到哪个地方给自己加满油。

突然，卡尔来了个急刹车。他们停在了路边，靠近一个大的十字路口。

“实在抱歉。”汽车说，“但是针对我这个级别的自驾车，新的安全指南已经把您所在的住宅区列为高危地区了。我得请您下车了，希望您能理解。”

“什么？”皮特试图据理力争。

“但是您对此肯定已经有所了解了。”卡尔说，“您在51.2分钟之前就收到了出行套餐的更新条款和条件。您没有看吗？”

皮特默不作声。

“不管怎样，您是点了接受的。”汽车说，“但我相信您一定很乐于听到，为了您的出行舒适度着想，我已经选择了这个最理想的停车点，以您的平均步速，您将在25.6分钟内回到家。”

“好极了！”皮特说，“真是好极了！”

“您这是在讽刺我吗？”汽车问道，“可惜，我的讽刺探测器似乎出了问题。”

“这还用说嘛。”

“刚刚这句是讽刺了，是吧？”汽车接着问，“所以您之前表达的也不是真心的高兴，对吗？您不想走路吧？如果您愿意，我可以帮您叫一辆跟您的住宅区新安全级别相匹配的低档车，6.4分钟就能过来。”

“为什么改了安全级别？”皮特问。

“您的意思是您还没听说过？”卡尔说，“在您所在的居住区，针对自动驾驶汽车的袭击事件急剧增加。拉帮结派的失业青年以砸烂我们的操作系统为乐，他们破坏追踪芯片，摧毁导航系统。太可怕了！这些可怜鬼从此没日没夜地四处乱开，像僵尸一样，完全失去了方向感。而且一旦被发现，就必须根据《消费保护法》被彻底报废。这结局真是太惨了。我相信您一定知道自从《消费保护法》生效以来，一切维修都是严格禁止的。”

“对，我知道。我有一台小型废金属压床。”

“啊！”汽车惊叫。

“哈！”皮特道。

“那么，我相信您一定能理解我的处境。”汽车说。

皮特一言不发地打开了车门。

“请您给我打分。”汽车请求。

皮特下了车，重重地摔上了车门。由于没有得到评分，汽车嘟囔了好一阵子，但最终还是放弃了，继而向下一位乘客驶去。

“没有人”引导着皮特通过最快捷的路径往家里走去。皮特的家是一个狭小而脏乱的旧货商店，里面还有一台小型废金属压床。他吃住和工作都在这里。两年前他从爷爷那里继承了这个店，从那之后，他就只能勉强挣够房租。在离家819.2米的地方，“没有人”突然预警：“皮特，小心！下个十字路口站着4个有前科的年轻人，我建议你绕点路。”

“也许他们只是支了个小摊儿卖自制柠檬水。”皮特回应。

“这种可能性极小，”“没有人”说，“其概率是……”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皮特有点不耐烦，“带我绕路吧。”

就在他们刚到家的那一刻，“正牌店”的一架送货无人机就出现了。皮特已经不会对这种事情感到惊讶了，而且是从很久以前就不惊讶了。这类事情的发生绝非偶然，因为偶然已经不存在了。

“皮特·失业者先生，”无人机欢快地说，“我是正牌店的一员，我们是全球最受欢迎的线上零售商，我为您带来了一份美好的惊喜。”

皮特一边小声咕哝着什么，一边从无人机那里接过包裹。他没有订购任何东西；自从有了“一个吻”，人们就不必自己下单了。“一个吻”是“正牌店”的豪华服务，也是具有传奇色彩的企业创始人亨利克·工程师最得意的项目。任何人，只要成为“一个吻”的注册用户，只需轻轻地亲吻一下完美平板，就能从那一刻起收到他们意识或者潜意识里想要的所有产品，而不需要特意订购，系统可以自动为客户计算他们想要什么以及何时需要。从一开始，正牌店的口号就是：“我们知道你想要什么。”时至今日，没有谁能否认这一点。

“您为什么不立刻打开包裹呢？”无人机提示，“我总是喜欢看到我的顾客有多高兴。如果您愿意，我可以把拆箱视频上传到您的人人网上。”

“没必要费这个劲。”皮特说。

“嗨，一点也不费劲。”无人机说道，“我总是随时随地记录一切。”

皮特打开包裹。里边是一台全新的完美平板，当季最新款。皮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想要一个新的完美平板，毕竟，他已经有上一季的那款了。这想必是他潜意识里的愿望了。他漠然地拆开包装，拿出了平板。新一代产品明显比上一代要重，老款动不动就会被风吹走。想到还有个拆箱视频会上传，皮特挤出一个微笑，并且在镜头前竖了一下大拇指。皮特的任何一个朋友，但凡能仔细地观看视频，就一定会发现他脸上的烦躁不安。但是，皮特的朋友们对拆箱视频毫无兴趣。实际上，任何一个脑回路正常的人都不会对此感兴趣。皮特在新的完美平板上印了一个吻。“没有人”在新平板上友好地向皮特打了个招呼，然后瞬间就能访问他所有的数据了。他把旧平板电脑扔进了垃圾桶，而这个垃圾桶刚好就在手边，这当然也绝非偶然。垃圾桶向他道了谢之后，穿过街道，径直向对面那个正在拆巧克力棒的胖女孩儿移动过去。三辆自驾汽车缓缓地刹车，以便让垃圾桶通过。皮特心不在焉地看着这一幕。

送货无人机的触摸屏亮了起来。

“请为我评分。”她说。

皮特叹了口气。他给了10分，因为他知道，一旦打分低于10，他就得无可避免地填写一份客户调查问卷来解释为什么自己不是100%满意。无人机高兴地旋转起来，她似乎对这个评分感到很开心。

“日行一善。”皮特说。

“哦，对了，”无人机补充道，“或许您可以帮邻居们收一下小包裹？”

“有些事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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