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英
  • 常小琥
  • 2275字
  • 2023-02-17 16:56:05

5

车轮刚刚刹住,指导员上来要求全体下车,他统一下发给每人一身蓝色棉衣棉裤和棉帽。众人换上后,脚踏黑色棉胶鞋,第一次踩在黑土地上,抱作一团、雀跃不已,判定彼此已是兵团战士。如英和老猫帮田蕊卸下她的箱子时,从里面掉出一个鸭嘴形的玻璃奶瓶。老猫捡起来举过头顶,叫大家看。“原来这妞儿早就想在这儿安家了!”众人哄笑中,如英有了刹那的恍惚。那奶瓶熠熠闪光,和她家的一样,她用奶瓶喂大了老二俊英,又喂大老三秀英,然后是老四红英。田蕊要用它喂谁?嘴上总说一辈子不回去,原来她并不知道一辈子有多长。

看到一列盖着帆布罩的军用卡车,雄赳赳气昂昂地停在面前,众人接连往车斗里爬,赶往自己的师团。在指导员带动下,他们青筋毕露地高唱革命歌曲,场面相当忘我。随着血往上涌,加之路面颠簸,如英头晕眼花,没挺多久就缩在了木箱子上,只看老猫指挥众人在唱。睡了几觉后她见天已擦黑,车上人少了一半,只剩田蕊一人在唱,面向远方那焰红的蛇形云朵,她不受控制地剧烈晃动,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歌声时断时续。

“你饿不饿?我把粮食全给灾民了,一点儿没剩。”老猫说。

“我饿惯了。”如英说。

他们从没走过那么远的路,棉衣棉裤也挡不住的寒气,令骨头缝里像被针扎一样疼。因为天生腿儿短,加上还要扛着印钞厂的木箱,和别人走同样的路,如英脚趾先起了水泡。不过拖在队尾的人却是田蕊,她本就有伤,箱子又是最重的,仿佛随时要把她压垮,如英和老猫只好轮流帮着她抬。

“你这箱子里到底装的什么?”老猫问她。

田蕊听不见。她只是低头,强睁着眼睛。一步深,一步浅。

“不说我也知道,你把你爸的东西全带过来了。”老猫大喊。

队伍里传来女孩子的哭声,如英不哭,她只担心,这种地方能给那么多工资吗?正琢磨呢,面前忽然横起一条波光明灭的大河,上方吊着铁索浮桥。指导员说:“这是逊毕拉河,你们渡河时要快,别往下看。再慢一点儿,河水涨潮就把桥淹了。”于是她们又扛着行李和木箱走近索桥,只见桥板只是两块木条拼接,扶手是两条光溜溜的铁链。桥下河面近百米宽,由于坡度很大,水流湍急,还亮着金属般的光泽。老猫说:“这要掉下去,还不立刻见马克思了?”田蕊说:“语文书上《飞夺泸定桥》就和这一样。”

指导员命令所有人把行李就地扔掉,又有外校和高年级学生相继走上浮桥,她们反而有些碍事。“咱不能给印钞厂栽面儿。”如英说。她蹲在地上,对着木箱摸了又摸,这意味着她们也必须扔掉和家里的最后一点联系。可是不论老猫怎么抢,田蕊死活不肯扔箱子,如英只好决定她打头阵,老猫殿后,田蕊在中间走。

“我可不帮你抬,你也别连累我。”老猫说。

“这次谁也别帮我。”田蕊说。

可是一摸上浮桥,田蕊专看河面,伴着脚下水声阵阵,头顶烈风呼啸,吓得她紧拽箱上麻绳,把身子压得极低,双腿几近跪下。如英本就怕水,眼见索桥被田蕊晃得跟荡秋千似的,她张大嘴也蹲下来,死死扒住铁链不敢前进,老猫干脆退回到岸上。当铁链摇摆到前队,由于毫无防备,一女同学被晃悠进河里。伴着哇哇大叫和四起的扑通声,有男同学接连跳河救人。这时老猫又喊:“田蕊,把箱子扔了!”田蕊听后反而把木箱拽得更紧。一阵天旋地转后,腿也彻底跪下。

“抬起头!”如英冲着她叫。“箱子扔了吧!”老猫继续喊。田蕊仰起脸看如英,无助地寻求答案。如英使劲点头,不想田蕊忽然号叫,挣脱双臂,随着一声闷响,木箱坠入河里。如英和老猫在两头被那鹰一般的嘶叫镇住,田蕊垂着头,看着河水把木箱卷走。她的腿脚虽然还在哆嗦,白脸上却已无惧色。筋疲力尽中,人反变得轻松。“我自己走。”她甩开如英伸出的手,扒住铁链站起来。

后面的路,越走人越少,越少越心慌,直到他们踉跄着步子撞来撞去,直到前面已经没路了,终于在一片荒山野岭中找到连队。四周昏昏暗暗的,欢迎场面却热烈得猝不及防,连长大叫一声把如英往人堆里拽,好像生怕她们跑掉。连里有很多先期抵达的上海知青、天津知青和牡丹江知青,都是操着不同口音的老高中,他们也像亲哥亲姐一样抱住田蕊、老猫又蹦又笑。老猫一度还乐晕倒了,扶起一问才知道,是肚子太饿激动不得,老高中们赶紧又在硬泥荒地上架起铁锅烧火。

晚上如英在军用帐篷里铺好被褥,穿着衣服睡觉,可是总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从空旷原野传来,和肚子里的叫声彼此呼应,一度难以区分。不过只要四肢一摊平,她终于敢想家了。她想起爸接自己放学时拿的苹果,想起灰大楼,想起三个妹妹,甚至还想起熊淑芳。她小心触及那些记忆,令身体感到暖和,困意才好上来。

在睡梦中,如英坐在印钞厂一棵歪且茂盛的桑葚树上,隐蔽在杈丫间看云。雨过天晴后的白纸坊街有股湿土的浮香,泥草和瓦松屋顶上,一条条暗涩的沟影在沉穆中涌动,如被遏止的碎浪。缕细云丝下,她闻出果实清香,听到花叶沙响,仿佛置身溪谷。她指着头顶,这片云像麦穗,那片云像熊猫,还有的像油饼、像枣馒头。她梦见自己随手抓一把桑葚往嘴里塞,令脸上一片黑紫。

她还梦见爸正坐在树下的方亭里,一边打着拍子,一边清唱京戏。

“如英啊,树还湿着,小心着凉。”姜志富说。

“如英啊,上面滑你可别掉下来。”姜志富说。

“如英啊,摘一点儿就行了,被人看到不好。”姜志富说。

果然有工友推车过来,指向石榴丛和桑葚树。

“姜老蔫也不管管你闺女,这厂子是国家的,树也是国家的,你这还警卫营呢,影响多不好。”

姜志富两手摞在一起,摇头笑笑。

“我管得了她吗?”他说。

桑葚接连掉到地上,如英倒挂金钩,腿别在树杈上打起飙悠。

“我爸不叫姜老蔫,我也不是姜老蔫的闺女。”

她虎生生地冲对方做鬼脸,头发也垂下来。

“老蔫你养的好闺女。”工友撇嘴,蹬车离开。

待到天边隐隐发沉,树叶沙沙乱响,姜志富仰起头。

“如英啊,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