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新说十三讲

第二讲 悬念:《西游记》文本解读的两大困惑

现代阐释学有一个方法论意义上的悖论:文本的整体意义是要在各部分意义的整合基础上得出的,而每个部分意义的确定必须顾及整个文本的意义。

《西游记》的解读十分典型地反映出这样的困境。换言之,如果我们不是选择性遮蔽掉一些内容的话,两个根本性的悖论就会自然而然地横亘在面前:

一个是作品的主题,或称主旨。《西游记》全书给人们印象最深的部分无疑是孙悟空大闹天宫,而作者的叙事态度显然也是站在猴王的立场上,同情地讲述着他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欢乐地讲述着他对昏庸的玉帝、无能的老君之流的大胆反叛。于是,二十世纪一种权威式的解读就是“这表现了农民起义”。但是,如此一来,全书的其他部分却无法安顿了——猴王成为了“孙行者”,他到处除妖降魔,而那些妖魔与他当年在花果山的角色并无二致。这种意义的断裂导致某些研究者把孙悟空比作宋江,招安了就去打方腊,所以全书是“叛徒的颂歌”。显然,这种极端的结论是和绝大多数人的阅读经验不合的。但是,你也不能不承认,他的逻辑具有自洽性。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

第二个是作品的宗教态度问题:全书讲述的是佛教故事,但文本中却充斥着道教的专用话语(前一讲已约略言及);文本中虽然包含着大量道教话语,但全书却站在佛教的立场上,褒佛贬道,甚至流露出对道教敌视的态度(具体且听下文分说)。

指出第一个悖论,人们倒还容易理解。而对于第二个,大多数人恐怕有坠入五里雾中的感觉。因为,所谓的“道教专用话语”,现代读者根本莫知所云,阅读时对那些“奇怪”的名词都是径自跳过。但是,对于研究者,跳过绝不是严肃的学术态度,解读文本是不应该有所遮蔽的。由于这两个问题密切关联,而第一个悖论的彻底消解需要在解决第二个悖论的基础上,所以我们先从“道教话语”入手。

如前一讲所言,我们讲的《西游记》是刊刻于万历二十年(1592)的世德堂本,这也是现存最早的《西游记》。在这个本子卷首有一篇署名陈元之的《全相西游记序》,其中涉及到全书的大旨,以及“道教话语”:

此其书直寓言者哉!彼以为大丹丹数也,……其言始参差而俶诡可观,谬悠荒唐,无端崖涘,而谭言微中,有作者之心、傲世之意,夫不可没也。(1)

也就是说,他认为小说的故事背后有所寓意,这个寓意与道教有关。但是具体寓意是什么?关联到何种程度?陈元之并没有具体说明,而是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间。

稍晚些的“李批本”《西游记》卷首有署名袁于令的《西游记题词》,也就这两个问题谈了看法:

说者以为寓五行生克之理,玄门修炼之道。余谓三教已括于一部,能读是书者于其变化横生之处引而伸之,何境不通?何道不洽?而必问玄机于玉匮,探禅蕴于龙藏,乃始有得于心也哉?(2)

他同样承认书中涵有道教的内容,但是反对拘泥于这方面的文字,主张超脱出来,从整体上理解全书的哲理性旨趣。

与这种较为含糊,但留有弹性空间的解读方式不同,入清后,《西游证道书》的出现,建立起另一种解读的模式。署名虞集的《西游证道书序》(3)指该书为全真道士丘处机所作:

而余窃窥真君之旨,所言者在玄奘,而意实不在玄奘,所纪者在取经,而志实不在取经:特假此以喻大道耳。猿马金木,乃吾身自具之阴阳;鬼魅妖邪,亦人世应有之魔障。虽其书离奇浩瀚,数十万言,而大要可以一言蔽之,曰“收放心”而已!”。(4)

他把小说的性质改变为“证道书”,认为全书的情节与人物都只是一个工具,“假此以喻大道”的工具;而这个大道就是全真教的内丹术——“吾身自具之阴阳”。

关于这部书在《西游记》批评史上的地位,孙楷第这样说:“自汪象旭此书,始以为丘长春作,‘证道’之说亦自此书倡之。”“汪氏此书,虽刻于清初,而关系却甚巨:目为‘证道书’,而开后来悟一子等之笺注附会;以为丘长春作,使后此二百余年世人不复知吴承恩之名;自谓得古本,增撰第九回陈光蕊事,自此遂为《西游记》定本也。”(5)也就是说,受它的影响,清代的几种《西游记》评点——《西游真诠》《新说西游记》《西游原旨》都把小说的性质认定为某种“道书”,而从根本上否定了作品文本的文学属性。

由于“证道”“真诠”之类的观点过于极端,既不符合作品文本的总体情况,也不符合大多数读者的阅读体验,于是走向了反面。新文化运动兴起,鲁迅、胡适接受了西方的文学理念,用新的眼光审视文学遗产,先后对“证道”“真诠”“原旨”之类的解读从方法到观点予以彻底的否定。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语带轻蔑地讲:“作者虽儒生,此书则实出于游戏,亦非语道,故全书仅偶见五行生克之常谈,尤未学佛,故末回至有荒唐无稽之经目,特缘混同之教,流行来久,故其著作,乃亦释迦与老君同流,真性与元神杂出,使三教之徒,皆得随宜附会而已。”(6)胡适在《西游记考证》中讲得更为决绝:

《西游记》被这三四百年来的无数道士、和尚、秀才弄坏了。道士说,这部书是一部金丹妙诀。和尚说,这部书是禅门心法。秀才说,这部书是一部正心诚意的理学书。这些解说都是《西游记》的大仇敌。现在我们把那些什么悟一子和什么悟元子等等的“真诠”“原旨”一概删去,还他一个本来面目。……这几百年来读《西游记》的人都太聪明了,都不肯领略那极明白的滑稽意味和玩世精神,都要妄想透过纸背去寻那“微言大义”,遂把一部《西游记》罩上了儒释道三教的袍子;因此,我不能不用我的笨眼光,指出《西游记》有了几百年逐渐演化的历史;指出这部书起于民间的传说和神话,并无“微言大义”可说;指出现在的《西游记》小说的作者是一位“放浪诗酒,复善谐剧”的大文豪做的,我们看他的诗,晓得他确有“斩鬼”的清兴,而决无“金丹”的道心;指出这部《西游记》至多不过是一部很有趣味的滑稽小说,神话小说;他并没有什么微妙的意思,他至多不过有一点爱骂人的玩世主义。这点玩世主义也是很明白的;他并不隐藏,我们也不用深求。(7)

可以说,胡适对“道士、和尚、秀才”的扫荡不无道理,特别是借以恢复《西游记》小说、文学的基本属性,揭示其滑稽、游戏的风格特色,还是功莫大焉的。

但是,真理跨出一步就是谬误。鲁迅与胡适都遗憾地跨出了这一步。鲁迅还好一些,还承认文本中道教话语、佛教内容的存在,只是过于简单地以“偶见”“未学”否定了这些内容对于文本阐释所具有的价值。胡适则意气风发地把文本中大量存在的内容一笔抹杀,豪迈地宣称“决无”,指斥几百年的读者都是“妄想”。

由于鲁迅与胡适两位先生在学术界巨人般的存在,他们的看法也就变成了定案。而到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更由于特定的意识形态的原因,涉及宗教的话题越发为人们讳莫如深了。

这种情况的改变,始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海外华人学者柳存仁在《全真教与小说西游记》中对《西游记》与全真教的关系问题作了相当深入的研究。他的理论贡献主要在三个方面:一是搜寻出小说文本中若干迻录的全真道士的诗词(其中有的是借鉴了日本学者太田辰夫的意见),佐以散布全书的全真教内丹术语,证明《西游记》确与全真教有相当密切的关系。二是提出了大胆的设想:“是否在百回本《西游》最后编定之前,还有受过道教熏陶的本子,在元、明期间流通过,因此也掺进了百回本里面呢?”(8)三是指出小说里存在着贬斥道教的内容,与前两点似有矛盾。但是,罗马城不是一天可以建成的,柳先生的研究也留下了一些遗憾,主要有:

认定“简本的杨致和编《新锲三藏出身全传》,朱鼎臣编的《鼎锲全相唐三藏西游传》(9)这些著作,都在百回本之前”。(10)这样,在讨论可能存在的“全真本”与百回本关系时,就存有一个盲区。

由于搜罗到的小说文本中与全真教有关的文字还不够多,所以对于这些文字是否“曾经是直接地做为书里叙述的一部分为它服务”(11)心存疑虑,觉得“如果单靠那些诗词做证据,即使我们已经明白调查过它们的来源背景,它们做证据的资格也还是薄弱的,至多可以当做旁证”(12)——也就是对于所搜罗发掘的全真教文字是否是小说的“有机”构成,仍然证据不足,信心也自然不足。

对于作品中贬斥道教的宗教立场,以好道士与坏道士之争来解释,缺乏说服力。

对于书中扬佛、崇佛的宗教立场,如百回本中赞颂佛教的种种描述,说成是“未被道教意识熏染侵蚀的……健在”(13)。这一时间先后顺序的考虑——先有对佛教赞颂的大量描述,后被道教徒“侵蚀”,仍有部分“健在”,遂与道教话语并存——是禁不起推敲的。

当然,这些遗憾与不足恰好成为推动学术进一步发展的动力。不过,在当时来说,却也一定程度影响了他的新见的传播与接受。

柳存仁关于小说与宗教关系的研究介绍到内地后,有几位知名的学者当即撰文商榷、反驳。由于这几位学者当时都据于要津,而学界亦习于几十年的思维惯性,以致柳先生的宝贵见解未能发挥相应的影响。

稍后,年轻学人中逐渐有瞩目于全真教与《西游记》关系者,亦有些新的发现。可惜或有回到清人的老路上,把这部小说的基本性质归于修炼心性的指导书,并借助媒体“热炒”。而其结果适得其反,使得不少学者一见到讨论《西游记》与宗教关系的文章,便条件反射式地弃如敝屣。(14)

于是,悖论问题依然存在。

本书就是在这一复杂的学术背景下展开工作的。

为了避免落入故辙,也为了尽可能地打破学术界由思维惯性形成的“茧”,本书为自己确立了一条根本性的论说“原则”:一切让材料来说话!

这既包括全面梳理旧材料,整合排比,增强其说服力;更包括努力发掘新材料、新线索,特别是能够提供关键“证词”的新材料;同时注重从具体问题入手,由小向大,最终指向悖论的消解。

下面就开始旧材料的新梳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