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所谓“繁本”,指的是前面提到的世德堂刊《西游记》、“李卓吾批评《西游记》”,以及清代刊刻的《西游证道书》《西游真诠》等版本。“繁”有两重意思,一重指的是篇幅浩繁,一重指的是繁枝密叶式的文学性描写笔墨。
所谓“简本”,指的是杨致和的《西游记传》与朱鼎臣的《唐三藏西游释厄传》。“简”也有两重意思,一重指的是篇幅简短,一重指的是缺少文学性描写笔墨,大部分只是粗陈梗概的粗线条简单叙述。
这两类本子主要情节基本相同,文字重合之处亦甚多,肯定是有密切关系。但彼此之间是何种关系,却是纠缠了近一个世纪的未了公案。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主张吴承恩的繁本乃取杨致和的简本“扩写”而成。其略云:“一百回本《西游记》,盖出于四十一回本《西游记传》之后……《西游记》全书次第,与杨致和四十一回本殆相等……惟杨志和本虽大体已立,而文词荒率,仅能成书;吴……加以铺张描写,几乎改观。”(3)
郑振铎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有《西游记的演化》一文,主张朱鼎臣本与杨致和本——两种“简本”,都是吴承恩的繁本的删节改写本,简言之,简本是由繁本“缩写”而成。
其后,鲁迅从善如流,改正了自己的观点,承认繁本在先。但学界主张“扩写”的仍大有人在,有日本学者也加入到了论争之中。同时,问题又涉及同为简本的朱本与杨本的关系,其状犹如治丝,唯见益棼而已。
对于这个复杂的版本问题,因其与本书主旨关系不大,故不作全面的展开性讨论。但作出基本的判断,则是不容回避的学术前提。
版本问题也是可以从多种不同角度切入的,其中一个很重要的角度就是文本的比勘。而比勘可以是全面的,也可以是抓住一二要领,发现不可逆的关系,一锤定音。(4)我们就以繁、简本某些特别的语词为靶标,看看有没有不可逆现象。
吴本三十回写孙悟空被唐僧驱逐回了花果山,沙僧被黄袍怪擒住,八戒败阵落荒逃走,白龙马救主不成受了重伤,于是有一首诗描写如此惨状:
意马心猿都失散,金公木母尽凋零;
黄婆伤损通分别,道义消疏怎得成!
这里面出现了“金公”“木母”“黄婆”这样的道教内丹术语,还有佛教、道教皆习用的“心猿”“意马”这样的修心常用语。
杨本卷三的“猪八戒请行者救师”一节节末同样有这首诗,一字不差。朱本则没有。
检索吴本,这些特别的语词都是出现多次,如“金公”4次,“木母”15次,“黄婆”7次,“心猿”27次,“意马”4次。另外,还有若干变格的用法,如变“金公”为“金老”,变“心猿意马”为“马猿”,等等。这些散布于吴本全书的特别语词,彼此之间具有内洽的逻辑联系,如“金公”“心猿”专指孙悟空,“木母”专指猪八戒,“黄婆”专指沙和尚。这些称谓与他们各自的性格,与他们相互的关系,都有一定的关联性。也就是说,这些镶嵌在叙事文本中的特别词语并非率意、偶然使用,而是具有特定的意义,并成为覆盖全书的一种意义网络。如真假猴王一段,五十七回写沙僧去花果山寻孙悟空,有诗云:
身在神飞不守舍,有炉无火怎烧丹。黄婆别主求金老,木母延师奈病颜。
此去不知何日返,这回难量几时还。五行生克情无顺,只待心猿复进关。
“黄婆”求“金老”喻指沙僧求悟空,(5)“心猿进关”喻指悟空回归取经队伍。而接下来的五十八回更有“二心搅乱大乾坤”,喻指真假猴王。在情节演进中,作品还一再把这个比喻用法生发开来,作为揭示有关内容隐喻价值的手段。如:“看那两个行者,飞云奔雾,打上西天。有诗为证。诗曰:人有二心生祸灾,天涯海角致疑猜……禅门须学无心诀,静养婴儿结圣胎。”“(如来)对大众道:‘汝等俱是一心,且看二心竞斗而来也。’”“一心”“二心”显然是与“心猿”的称谓有着直接关联的。
而杨本中虽然也有“意马心猿”那首诗,但在全书中,“金公”“木母”“黄婆”仅此一见,前无踪后无影,亦无任何意义关联。“心猿”一词虽出现了两次,其中的寓意也是毫无体现。朱本的情况也大体相同。在真假猴王一段,杨本、朱本都是草草叙过,不过几十字而已,“一心”“二心”之类的话题根本不曾出现。
从写作的规律讲,叙事过程中忽然插入毫无意义的若干词语,这是无法想象的;而后继者又把这莫名其妙的插入成分赋予意义,并扩展到全书构成有机的意义系统,更是无此道理。
仅此一端,便由其“不可逆性”证明,这几种版本之间,只能是删繁为简,而绝无扩简为繁的道理。
为了增强说服力,我们还可举出几个类似的例子。
《西游记》中,不只是孙悟空有多种称谓,唐僧同样不止一个名字,如“三藏”“唐僧”“玄奘”“长老”“法师”等。其中使用最多的是“三藏”,或“唐三藏”。因而,这个名称的由来、意义便是个需要交代的关目。
简本《西游记传》卷二是这样交代的:“玄奘谢恩。唐王排驾,与众官送至关外。太宗与御弟曰:‘我知你出家人无号,当时菩萨说:西天有经三藏,御弟可指经为号作三藏。’玄奘又谢出关。”《西游释厄传》卷六与之基本相同:“玄奘谢恩。唐王排驾,与众官送至关外。太宗与御弟曰:‘我知你出家人无号。当时菩萨说,西天有经三藏。御弟可指经取号,号作‘三藏’何如?’……三藏就谢太宗之恩,径辞出关而去。”二书交代的取名缘起都是太宗赐名,而赐名的原因是“当时菩萨说:西天有经三藏,御弟可指经为号作三藏”。可是,很奇怪,两本书的菩萨都没有讲过“西天有经三藏”的话。
《西游记传》的有关段落是这样写的:“菩萨道:‘你那法师讲的是小乘,超不得生,度不得亡。’太宗正色问道:‘你那大乘佛法,在于何处?’菩萨道:‘在西天竺国大雷音寺我佛如来处。’”
《西游释厄传》则是这样写的:“菩萨道:‘你那法师讲的是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升天。我有大乘佛法。’太宗曰:‘在于何处?’菩萨道:‘见在西天天竺国大雷音寺我佛如来处。能解百冤之结,能消无妄之灾。’”
白纸黑字,二者都没有“菩萨说,西天有经三藏”的字样。那么,此说何来呢?
我们来看吴本的有关段落:
菩萨道:“你那法师讲的是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升天。我有大乘佛法三藏,可以度亡脱苦,寿身无坏。”太宗正色喜问道:“你那大乘佛法,在于何处?”菩萨道:“在大西天天竺国大雷音寺我佛如来处,能解百冤之结,能消无妄之灾。”
太宗举爵,又问曰:“御弟雅号甚称?”玄奘道:“贫僧出家人,未敢称号。”太宗道:“当时菩萨说,西天有经三藏。御弟可指经取号,号作三藏何如?”玄奘又谢恩,接了御酒……复谢恩饮尽,辞谢出关而去。
原来如此!吴本这两段,前后照应,天衣无缝。两个简本都是删掉了前一段的“三藏”二字,以致后面出现了脱榫。
杨本由于删之过糙,竟然还出现了“玄奘又谢出关”这样的不词之句。
这显然只能以“删繁为简”来解释,而绝无可逆的几率。
类似删之过糙的文例非止一端。
与“心猿”的象征相呼应,吴本中还有一个贯穿始终的宗教性内容:《心经》。有关情节分别见于十九、二十、三十二、四十三、九十三等回之中,其中十九回“浮屠山玄奘受《心经》”用了半回篇幅,写乌巢禅师授《心经》于唐僧,并且迻录了全部经文。
《心经》的情节由来有自。《心经》全称为《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有八种汉译本,以玄奘所译最为流行。因此,就有了玄奘西行途中遇异僧“授《多心经》(6)一卷……虎豹藏形,魔鬼潜迹”的传说(见《太平广记》卷九十二)。而《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则以整整一节文字写定光佛向玄奘授《心经》事,且云“此经上达天宫、下管地府,阴阳莫测”。可见,在早期的取经故事中,《心经》是玄奘西行的重要成果,“授经”也是着意渲染的情节。
吴本作者承继了这一思路,故有上述围绕《心经》的多处文字。同时,他又望文生义,把《心经》之“心”(“心要”“核心”意)误读为“心猿”之“心”,使这方面的描写也纳入全书“驯心”“求放心”这一寓意系统。
关于这方面的内容,杨本有两点应予注意。一是脱略了乌巢禅师授经一段,使上下文不相衔接,二是全书只在卷二提到一次《多心经》,文字也颇有可议之处。
先看第二点。卷二“唐三藏被妖捉获”一节中,写虎精败阵逃走,“路上那师父正念了《多心经》,被他一把拿住”。这段文字很突兀:《多心经》前无来历,后无照应,令读者莫名其妙。吴本则不然。其二十回也有“路口上那师父正念《多心经》,被他一把拿住”,但前文却有三处有关的铺垫,一是乌巢禅师授经时所言“若遇魔障之处,但念此经”,二是二十回卷首,“那长老常念(《多心经》)常存,一点灵光自透”,三是虎精出现时,“三藏才坐将起来,战兢兢的,口里念着《多心经》不题”。这与“正念”一段彼此照应,是一条连贯、完整的线索。而后文又多有照应,如九十三回,孙悟空批评三藏对《多心经》“只会念得,不曾解得”,正是点明了二十回三藏诵此经,但“战兢兢”而未曾解得,因此才被妖魔捉去的题旨。显然,围绕《心经》的文字,吴本有机而系统,杨本突兀而零散。
解释同样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杨本删之未净,漏存片言只语,故既无照应,也无意义;另一种是杨本原文如此,乃早期草创之痕迹。对于第二种解释来说,经之莫名其妙而来是个不易克服的难题。这便牵涉到前面所讲的第一点——脱略问题。
在杨本“唐三藏收伏猪八戒”一节的末尾,杨本是这样写的:
……师徒上山顶而去。话分两头,又听下文分解。……道路已难行,巅崖见险谷。……行者闻言冷笑,那禅师化作金光,径上乌巢而去。长老往上拜谢。行者不喜他说个“野猪挑担子”,是骂八戒;“多年老石猴”是骂老孙,举棒望上乱捣……(7)
吴本相应的段落则是:
师徒们说着话,不多时到了山上……那禅师见他三众前来,即便离了巢穴,跳下树来(以下是禅师点悟三藏及传《心经》的描写)……那禅师笑云:“道路不难行……”行者闻言……行者道:“你哪里晓得?他说‘野猪挑担子’,是骂的八戒;‘多年老石猴’是骂的老孙。你怎么解得此意?”……(8)
互相比较,杨本在两个地方留下了删节的破绽。一个是删去了乌巢禅师授经而代之以“话分两头,又听下文分解”,以致“道路已难行”变成了说书人的诗赞,而下文的“那禅师”也莫知所云。(9)另一个是删去了行者与三藏的对话,结果出现了“行者不喜他说个‘野猪挑担子’是骂八戒;‘多年老石猴’,是骂老孙”这样不通的句子——通观全书,说书人称孙悟空为“老孙”,既无此文理,亦无此文例。这断是删节过于草率留下的痕迹,若无成心,绝不会作他种解释。
又如孙悟空别称“弼马温”的有关文字。
吴本是这样的:
玉帝传旨道:“就除他做个弼马温罢。”众臣叫谢恩,他也只朝上唱个大喏。玉帝又差木德星官送他去御马监到任。当时猴王欢欢喜喜,与木德星官径去到任。事毕,木德回宫。他在监里,会聚了监丞、监副、典簿、力士、大小官员人等,……这猴王查看了文簿,点明了马数。本监中典簿管征备草料;力士官管刷洗马匹、扎草、饮水、煮料;监丞、监副辅佐催办。弼马昼夜不睡,滋养马匹。日间舞弄犹可,夜间看管殷勤,但是马睡的,赶起来吃草,走的捉将来靠槽。那些天马见了他,泯耳攒蹄,都养得肉肥膘满。不觉的半月有余。一朝闲暇,众监官都安排酒席,一则与他接风,一则与他贺喜。正在欢饮之间,猴王忽停杯问曰:“我这弼马温是个什么官衔?”众曰:“官名就是此了。”又问:“此官是个几品?”众道:“没有品从。”猴王道:“没品,想是大之极也。”众道:“不大不大,只唤做未入流。”猴王道:“怎么叫做‘未入流’?”众道:“末等。这样官儿,最低最小,只可与他看马。似堂尊到任之后,这等殷勤,喂得马肥,只落得道声‘好’字;如稍有些尫羸,还要见责;再十分伤损,还要罚赎问罪。”猴王闻此,不觉心头火起,咬牙大怒道:“这般藐视老孙!老孙在那花果山,称王称祖,怎么哄我来替他养马?养马者,乃后生小辈,下贱之役,岂是待我的?不做他!不做他!我将去也!”……却说那玉帝次日设朝,只见张天师引御马监监丞、监副在丹墀下拜奏道:“万岁,新任弼马温孙悟空,因嫌官小,昨日反下天宫去了。”(10)
写得相当生动、细致而趣味横生。而朱本则是:
玉帝传旨:“就除他做个‘弼马温’罢。”众臣叫谢恩,他也只朝上唱个大喏。玉帝就差木德星官送他御马监去到任。当时猴王欢欢喜喜,同木德星官径去到任。众监官都安排酒席,一则与他接风,二则与他贺喜。正在欢饮之间,猴王忽停杯问曰:“我这‘弼马温’是个甚么官衔也?有几品?”众监答道:“没有品从,只唤做‘未入流’。”猴王道:“怎么唤做‘未入流’?”众道:“末等。这样官儿,最低最小,只可与他看马。”猴王闻此,不觉心头火起,咬牙大怒道:“这般渺视老孙!老孙在花果山,称王称祖,怎么哄我来替他养马?养马乃后生小辈下贱之役。我今到任一月,这个岂是待我的?不做!不做!真不做!我将去也!”……却说玉帝设朝,高座灵霄宝殿。只见张天师引御马监监丞、监副在丹墀下拜奏道:“万岁,新任弼马温孙悟空,因嫌官小,昨日反下天宫去了。”(11)
这里显然存在因删简而脱榫的情况:明明是刚刚到任酒席“接风”,却出来了“我今到任一月”的话。除了“删简脱榫”,不可能有别的解释。再来看杨本:
玉帝传旨,就除他做个弼马温罢。玉帝又差木德星官送他到任。弼马温昼夜不睡,滋养马匹,养得天马肉肥膘满。约有半月,众监官设酒请他。猴王停杯问曰:“我这弼马温是个甚么官?是几品?”众道:“极小,没有品从,只可与他看马。”猴王闻言大怒,曰:“老孙在花果山称王称圣,怎么哄我来替他养马!”……那张天师拜奏道:“万岁,新任弼马温孙悟空,他嫌官小,昨日反下天宫去了。”(12)
看来这一段杨本与朱本的删节是“各自为战”的,所以没有出朱本那样的脱榫毛病。但是张天师直接上奏弼马温事,也显露出草率删减的痕迹。
总之,从三种版本的文本比勘中,可以发现一系列删繁为简的痕迹,其中大半是不可逆的。所以不难断定,“简本”《西游记传》与《西游释厄传》成书皆晚于“繁本”世德堂刊《西游记》。在下文以世德堂本《西游记》为坐标,“回溯”讨论小说的成书过程问题时,“简本”的因素就可以不予考虑了。
(1) 这种方法的一个典型例证是马幼垣对《水浒传》成书过程的分析。例如他揭示了文本中的不合情理之处:穆弘位列天罡,明显德不配位,从而推论世代累积过程应该有一失落的中间环节,是有关穆弘能力或贡献的内容(见《水浒论衡》,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虽为推论,却具有说服力。
(2) 近三十年来,吴承恩的作者身份受到质疑,迄无定论。此问题不在本书讨论范围之内。为行文方便,仍依旧说。下文之小说《西游记》作者概称吴承恩,不另加说明。注释中《西游记》引文均据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不另标作者、出版社。
(3)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67—168页。
(4) 英国学者魏安在《三国演义版本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中提出“串句脱文”判断法,以“不可逆性”为据,以简驭繁,有效且可信。
(5) 以“金老”代“金公”,有亲切感,正是道教人士以人事比喻丹道的常用手段,如王重阳有“金翁须是娶黄婆”之语。
(6) 此经正确的简称当作《心经》,自《太平广记》误作《多心经》之后,后世取经故事多沿其误。
(7) 杨致和:《西游记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147页。
(8) 《西游记》,第248—250页。
(9) 由于朱本此处基本全同于杨本,就排除了杨本流传中脱、错的可能性。
(10) 《西游记》,第39—42页。
(11) 朱鼎臣:《唐三藏西游释厄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34—36页。
(12) 杨致和:《西游记传》,第208—20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