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若虚

张若虚（生卒年不详），扬州（今属江苏）人。曾任兖州兵曹。唐中宗神龙初年与贺知章、张旭、包融号称“吴中四士”。《全唐诗》录存其诗二首。

春江花月夜[1]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2]，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3]，月照花林皆似霰[4]。空里流霜不觉飞[5]，汀上白沙看不见[6]。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7]。谁家今夜扁舟子[8]，何处相思明月楼[9]。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10]。此时相望不相闻[11]，愿逐月华流照君[12]。鸿雁长飞光不度[13]，鱼龙潜跃水成文[14]。昨夜闲潭梦落花[15]，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16]。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鉴赏

《春江花月夜》原是陈后主创作的乐府题，属于清商曲辞。在张若虚之前的五首同题之作，均为四句或六句五言。张若虚首次以七言歌行的形式写作此题，不但是体制的创新，而且在艺术上也被誉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唱。

全诗以春江夜月为吟咏主题。一开篇便呈现出江潮连海、月共潮生的宏伟气势，明月照江，天水相映，水光潋滟，随波万里。顺着江水的流向，自然进入江边花草丰茂的郊野，点染出月色迷茫、浸染春江花林的奇妙效果。花似雪霰，月色如霜，汀洲沙白，浑然一色，形成纤尘不染、清明澄澈的纯净世界。这如梦似幻的美景，不由得引起诗人对于悠远时空的追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月年年照人又不知等待何人，而时间却如长江水不断流去，眼前的春江夜月昭示的正是宇宙悠久、人生短暂的永恒矛盾，也是自汉代以来无数诗人的感叹。这里通过江月与人的关系再次展现了这对矛盾，并升华到探索生命起源和宇宙奥秘的高度，提出了“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的新颖见解，指出个人的生命虽然短暂，而人类代代相延的历史却与宇宙同在，这种开朗的感情正是初盛唐时代精神的体现。

在男女相思之情、游子飘零之感的抒写中寄寓人生聚短离长的感触，也是汉魏以来七言歌行的创作传统，此诗后半首延续了这一主题，但巧妙地通过“白云一片”自然兜转：以浮云比游子是汉魏诗歌的典型意象。青枫浦则是离人送别之处，因此后半首的内容在写景中过渡，了无痕迹。同时前半首中江月永恒与生命短暂的对比，又在月照离人的描写中得以细化：人生本来苦短，何况最好的青春总在离别中度过？“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的感叹与前半首“何处春江无月明”相呼应，道出了前后意脉的内在联系。但后半首抒情仍然处处从咏月着眼，所有的景色描写无不与相思之情相关联：楼上孤月徘徊不定，似乎是伴随着思妇在中夜彷徨，玉户帘中、捣衣砧上月色拂卷不去，仿佛是思妇难以驱遣的惆怅。飞不出无边月色的鸿雁不能带来游子的书信，水中潜跃的鱼龙也没有捎来家书，反而徒然搅起一江水纹。梦中的闲潭落花，透露了春将逝去的消息，春已过半，游子尚不能回家，这就不能不令人忧虑青春将随着江水无情地流去。在碣石和潇湘之间的遥远距离中，又有多少人能乘着这月色归来呢？唯有满江树影在落月中摇曳，牵动着离人的情思！结尾的残月满江与开篇的月出海上相呼应，犹如小提琴上奏出的《月光曲》的尾声，留下了不尽的回味和惆怅。

全诗以咏月为主调，意象丰富多彩。江水、芳甸、花林、沙汀、白云、青枫、扁舟、妆楼、镜台、杵砧、鸿雁、鱼龙等全都笼罩在月色之中，色调淡雅，意境空灵。再加上其结构如同九首七言绝句蝉联而成，前后相生，络绎回环，读来韵律悠扬回旋，婉转动听，更增加了摇漾无穷的情味。所以闻一多热情地赞美它“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宫体诗的自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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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春江花月夜：乐府《清商曲·吴声歌》旧题。本篇见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四十七“清商曲辞四”。

[2] 滟（yàn）滟：形容水光。

[3] 芳甸：花草遍地的郊野。

[4] 霰（xiàn）：小雪珠。

[5] “空里”句：月色如霜，所以霜飞无从觉察。

[6] “汀上”句：沙洲上的白沙和月色融合在一起，看不分明。

[7] 青枫：暗用《楚辞·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浦：水口。《九歌·河伯》：“送美人兮南浦。”这句隐含离别之意。

[8] “谁家”句：今夜谁家有泛舟在外的游子？扁（piān）舟，小舟。

[9] 明月楼：思妇的闺楼。曹植《七哀诗》：“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馀哀。”

[10] “玉户”二句：谓月光照进思妇的门帘，照在她的捣衣砧上，卷不走也拂不掉。古代妇女秋天要在砧上捣衣，做寒衣寄给远方的亲人。

[11] 相望不相闻：指游子思妇同望明月，却无法传递音信。

[12] 逐：追随。月华：月光。

[13] “鸿雁”句：鸿雁不停地飞翔，而不能飞出无边的月光。相传大雁能够传递书信。

[14] “鱼龙”句：月照江面，鱼龙在水中跳跃，激起阵阵波纹。汉乐府诗中有鱼腹藏书的说法。

[15] “昨夜”句：写思妇夜里梦见花落闲潭，有美人迟暮之感。

[16] 碣石：山名，在渤海边上。潇湘：潇水和湘水，在湖南零陵县合流后称潇湘。碣石潇湘泛指天南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