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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没有想到,接到通报后,杨彪会亲自出门迎接。

杨彪是弘农郡华阴县人。曾祖杨震在孝安皇帝时,出任了司徒和太尉。祖父杨秉是孝桓皇帝时的太尉,父亲杨赐更是历任司空、司徒和太尉,就像袁绍的祖父袁汤。杨家,差点也是四世三公。

事实上弘农杨氏是仅次于汝南袁氏的世家大族。作为杨赐的法定继承人,杨彪也历任京兆尹和五官中郎将,现在是卫尉。卫尉是九卿之一,秩中二千石,职责是掌管皇宫的七座宫门。洛阳城南的平城门由于是最为尊贵的正阳之门,又与南宫宫门贴近,也归他管。

所以,二袁起兵的事,他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怎么应对,也自有主张。只是……

“孟德啊,来来来,这里坐。”杨彪叫着曹操的字,既客气又亲切地把他引到凉阁坐下,然后吩咐儿子,“修儿斟酒!”

杨修用勺从樽中舀出酒来,倒在两个漆制的耳杯里。

曹操看着杨修,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他才十五岁,不许碰!”杨彪看出曹操的意思。

杨修退到旁边,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不许碰?动作很熟练嘛!

曹操暗自笑了,脸上却是恭敬的样子。杨彪今年四十八,比自己年长十三岁,官阶也比自己高,还曾与父亲同朝为官。只不过,两家基本上没有往来。因为曹嵩是宦官的养子,士族其实看不起。但现在曹操只能去拜访他,尽管真正能够阻止二袁的是当朝太傅袁隗。然而应该也可以讨教的,却是地位低了许多的卫尉杨彪。

“先生!”曹操礼节性地喝了一口,准备说话。

“孟德生分了!”杨彪听对方这样称呼自己,暗自赞叹曹操的分寸拿捏得很准,不卑不亢,且有请教之意,便笑眯眯地说,“尊公与先父只差两年就同为三公,我也多承他老人家关照。叫文先就好。”

文先是杨彪的字,尊公则是汉代对别人父亲的尊称。

“如此说来,该叫仲父。”曹操的称呼马上变得亲切。

“那就更不敢当。”杨彪又笑了笑,“尊公近来可好?”

“有劳仲父牵挂!家父在谯县有舍弟曹德陪同,甚好。”

“孟德啊,小儿鼓瑟颇有长进,要不要听他一曲?”

“仲父曾祖本有‘关西孔子’美誉,能在贵府亲聆鼓瑟堪称入室登堂,只是实在不敢以孔门弟子自居。”

曹操觉得鼻子又痒了,赶紧忍住。

杨彪笑笑,决定自己破题。

“那么,孟德可是为二袁之事而来?”

“不!为自己。”

“哦?”

“操今天惹祸了。”曹操使用了执晚辈礼的自称,开始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然后说,“先帝当年,称老杨公七在卿校,五登衮职,三叶宰相,辅国以忠。举朝上下,也无不景仰。如今操等糊涂鲁莽,铸下大错,而本初依旧执迷。操进退失据,心乱如麻,故前来求教。于公则望卫尉拨乱反正以定大局,于私则望仲父指点迷津以安方寸!”

说完,曹操俯下身子。

“快快请起!”杨彪抬手虚扶了一下,“那好,我有三问,孟德可能回答?”见曹操恳切地点头,便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然后十分笃定地问道,“如果孟德没去行刺,张让会杀何进吗?”

“会。这件事最迟在昨晚就已决定,否则小子不会扑空。”曹操见杨彪为自己着想,便用了对长辈的自称肯定地回答。

“好!如果孟德没有再去张府,本初会起兵吗?”

“会。否则操去了都亭,他就该撤。”

“那就是了。”

“三呢?”

“天子新即位,录尚书事几人?”

“两人。除了何大将军,还有……”

还有太傅袁隗。

不必说了。于公,他是当朝宰相。于私,他是袁家族长。袁隗都不管的事,杨彪怎么能管?再说今日之举,老太傅真不知情?这里面必定大有文章,自己对面的这位朝廷重臣也必有盘算。

水太深!而且我也没有责任。曹操猛醒。

“是操唐突,谢过仲父!”

“孟德啊,最近有新的诗作吗?”

“啊?呃,没有。”曹操想不到会有此一问。

“好像有吧?”站在旁边的杨修忍不住插嘴。

“哪有?”曹操突然脸红了。

“典军的《塘上行》可是风靡京师。”

“是吗?吟来听听。”见曹操的脸变得更红,杨彪兴致更高,看着儿子问道,“修儿可记得?”

“记得。”杨修兴高采烈地吟道: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

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

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

“惭愧!俚语俗词,不登大雅之堂。”

曹操满脸通红,就像偷酒时被发现的孩子。

“诗家本可代人立言,这有什么!”杨彪拊掌而笑,“孟德,不必管别人说什么玩物丧志之类。儿女情长,未必就英雄气短嘛!”

“受教!那么小子告辞!”

“也好。有空常来。”

“父亲,儿子有个问题。”杨修突然说。

“你问!”杨彪点头。

“诗三百篇,敢问典军最喜欢哪句?”

“小兄弟你呢?”曹操笑着反问。

“孰曰无衣,与子同袍。”

啊?曹操不禁回头看了杨彪一眼。

杨彪不置可否,笑着吩咐:“修儿送送你仲父!”

他终于还是将礼还回来了。

曹操起身辞别,退出凉阁,在杨修的陪同下往外走。这时的曹操已经完全放松,也马上就发现了两个势族的区别——杨府的墙用普通石灰粉刷,袁家用的却是蚌壳烧成的蜃灰,更加洁白光亮。

深藏不露,才非比寻常。

“仲父!”走到门口,杨修叫了一声。

“小兄弟有何吩咐?”

“听说府上的酒别有风味。”

“怎么,想喝?”

“岂敢!有朋友问。”

人小鬼大。不过曹操也心生感慨。这天下,这朝廷,还有袁本初他们要做的,与我何干?为什么要白白耽误那诗酒年华?

“好说,送你几樽就是。放心,不会告诉尊公的。”

杨修的表情却是突然一愣,眼睛直直地看着曹操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