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很快过去,简在雾一早就起来准备相关事宜,在侍从的帮助下穿着打扮上了梁冠礼服。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看着前后镜子里一身绯红宽袖的自己,还是忍不住慨叹了一小会儿,直到简上雪过来才稍作收敛。
“还没见到新娘子就开始激动了,你还真是好耐力。”简上雪笑道。
“早激动激动,免得过一会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简在雾说着带上了高山冠,“催妆用的纸笔准备好了吗?”
“放心吧,你妹我都给你准备妥当了,另外陈将军等人也来帮忙扶持,你一会只管上马就行。”
“还要祭祀祖先呢。”简在雾找着香火说道,“虽然我已经离开简家,对祭祖也不感冒,但毕竟有简家的血脉,不仅要遵循祭祀礼仪,结婚之后也免不了要受列祖列宗的关照。”
“你不说我都要忘了,”简上雪恍然大悟道,“我说刚才院子里怎么站满那么多人,中间还围着一个大台子。”
“好好看看吧,等你之后就用上了。”
简在雾扎好腰带后,把横刀扔给简上雪,随后大踏步跨出内府,走向长史府大院中间的祭坛。祭坛之后摆放上三代的牌位,毕竟他已经脱离简家,也只能摆放三代嫡亲的牌位,不过他也只想放这几个牌位。虽然父亲早年去世,但他十分有心,预料到简在雾会有娶妻的这一天,早早就写好了“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勖帅以敬,先姒之嗣,若则有常”的桃木牌放在祠堂里,被简在雾一并请到祭坛上来。
简在雾高举烛香,先对天地三拜,随后转身,对三代牌位再拜,之后将烛香插在香炉灰堆里,再捋起袖子,双手执着朱三酒再拜一拜,随后洒酒半圈,三牲的炙烤香气也一并飘来,随后简在雾低头默语“不敢忘命”,以表示对逝者长辈之叮嘱的承诺。祭祀结束后,内宫派来的侍女便去长史内府中进行铺床礼,这些侍女都是精挑细选过的,每个人都有服侍过皇帝婚礼的经历。
简在雾嘱托人将牌位好生安放,切勿闪失。羽林军上将军陈玄礼、朔方军将领仆固怀恩、高句丽贵族血脉的将军高仙芝等人都在门外等候,他们都是简在雾这几年在长安认识的好友,基本都是禁军出身,此次前来特地给简在雾充阵仗的。甚至连刚刚晋升为南衙十六卫左卫的年轻小将郭子仪也被简上雪拉过来占场子。轿子也停在外面,简在雾走过去的时候他们正欣赏完轿子的纹样,看到简在雾过去,立刻又热闹起来。
“怎么样,咱这声势够大吧。”仆固怀恩自信地对简在雾说道。
“你小子还是见识少了,咱这才哪到哪,我结婚的时候比这还大。”陈玄礼吆喝道。
“看来陈将军是有个好娘子了,怪不得那阵子满面春风。”高仙芝调侃道。
“满面春风?结婚不久就被媳妇连打带骂,在我家躲了好几天,霜打茄子还差不多。”简在雾戏谑道。
“这个……有些事情能不提就不提,毕竟公务太多,一晚上办不完。”陈玄礼解释道。
“我看是陈兄觉得陈夫人太过温柔才故意办不完吧?”仆固怀恩说道。
众人一度哈哈大笑起来,洋溢着看乐子的气氛。
“走吧诸位,日上三竿不早了,我们还得去陪着新郎官接新娘呢。”高仙芝提醒道。
“好,走着!”众人翻身上马。
仪仗队也举起了旗帜和帏幡,陈玄礼和高仙芝等人在前面开路,简在雾在中间,简上雪和郭子仪等人在两侧后方,这虽无奢华但不缺阵势的迎亲队伍让人们纷纷驻足,街上的姑娘们都在暗自夸赞新郎官的俊朗,老人们也都目送着队伍行进,自先天政变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平和的长安大街。
伴随着徐徐春风,一路上众人有说有笑,除了简上雪和郭子仪年龄较小外,他们都是二十多岁的年纪,正是最意气风发的时候,身上似乎有用不完的力量和谈论不完的事情,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现着英伦风采,一路向着薛府前进。
此时的薛府已经铺设完毕,大门也已经派上人手,等待迎亲队伍的到来。
画沁雨坐在道教纹样的镜子面前,武氏正给她细细描眉,力道很轻,像柔抚一样,但画沁雨还是紧张得闭上了眼睛。武氏笑了笑,让她放轻松些,不必如此害怕。
“描完眉就好了,不用担心。”武氏拍拍她的肩膀说道。
“唔……我知道……不担心。“画沁雨还是有些忐忑。
画沁雨已经穿好了钗钿礼服,青绿色光泽的宽袖衣服倒显得她高了一点,脸上扑着海棠粉,头发也已经用暗色青红线绑了起来。虽然已经吃过汤圆丸子汤,但心里却扑腾得更厉害了些。不一会儿功夫,武氏已经给她描完了眉,照镜子一看,却发现画沁雨脸色煞白,仿佛要上刑场一样。
“好啦好啦,不要这么害怕嘛。”武氏笑着捂了捂画沁雨的胸口,“心里跳得像是小鹿要蹦出来一样呢。”
“哎呀……我是真的……真的紧张嘛……”画沁雨垂着头捂着脸说道。
“不要乱动啊,不然一会妆花了可要被人笑话的。”武氏连忙扶住画沁雨的额头。
“唉……好吧好吧,我会努力克制自己的。”画沁雨抚了抚胸口,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结果刚一平静下来,门外就传来了通报声:新郎官到!
“啊?!怎么这么快啊?”画沁雨紧张得花容失色,恨不得把日晷给掰停了。
“别担心别担心,还有好多程序要走呢,不着急不着急。”武氏摸着画沁雨的头说道。
“好……好,不担心不担心……”画沁雨努力端坐着。
不过她还有些好奇接下来的程序,过了一会后,她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微微前倾去听一听前院都在说什么。武氏看到她这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时不时扶住她的额头避免花了妆容。
此时,简在雾等人已经到了薛府的门口,并在众人的陪伴下经过了中门。按照传统习俗来讲,新郎要经过女方姑姨的“下婿”一礼,但画沁雨没有家属,这个工作要由武家来做。不过武家本是大族,不会做如此有损体面的事情。武家的女性亲属用手中的拂尘轻轻朝着简在雾身上刮了几下,既不会损伤体面也保持了礼节的完整。
简在雾拜谢之后,就来到了“催妆诗”这一关。仆固怀恩和陈玄礼象征性地喊了几句“新妇子、催出来”的语句之后,便齐刷刷地看向简在雾,示意他快点作诗。简在雾倒背他们那快速的走流程行为弄得不知所措,他咳嗽几下,虽然日常不太作诗,但这么多年和画沁雨在一块的经历也让他有感而发,随即让简上雪把纸笔递给自己,尔后就在纸上挥动起来:
相识源自大明宫,剑影飞尘现花容。长刀浣雪平变乱,北荒走马聊肠衷。
孔雀已朝东南去,然吾炽心永无空。千金高位不入眼,念卿情若水向东。
如今已到卿门处,烦请玉足踏门匆。清粉淡妆仍素雅,见面深情貌自彤。
简在雾写好后便交给了传话侍从,请求递上楼去。武氏等人看到催妆诗后连连夸赞简在雾写得不错,引典也用的恰到好处。虽然画沁雨也接触过文创诗作,但还是有些许晦涩难懂,在武氏的帮助下才理解过来,表面没什么表情,不过内心却甚是欢喜,先前的紧张感也减轻了不少。外面的催喊声愈发频繁起来,意味着新娘出房的时候要到了。
“我们得送你出去了。”薛崇简走进来说道。
“啊?这么快吗?”画沁雨有些意外。
“是啊,”武氏说道,“到了好时辰,新娘子自然要出房嫁人啦。”
“好吧……”
“哦对了,”薛崇简把一段彩绸交给了画沁雨,“你的亲人早早散失,就由我和夫人代替你的父母,把出嫁前的这段话交给你吧。”
画沁雨接过彩绸,上面用秀气的楷体写着“戒之敬之,夙夜无违”和“勉之敬之,夙夜无违”。不知为何,看到这几句话时她有些哽咽。她早早就被卖到公主府,从小就没体会过父母的温暖,在公主府当侍女时她无依无靠,只有薛崇简夫妇时常关怀她,时常给她一点必需品。在薛府暂住的这段时间里,薛崇简和武氏就像兄长和嫂嫂一样爱护着自己,没有介意自己的身份和过去,俨然把自己当成了真正要出嫁的妹妹。她很感激他们,如若没有薛崇简的备办和武氏的引导,她不可能坐在如今新娘出房的座位上。
画沁雨看着看着,倏然间,悄悄流下了泪水,紧接着就是一阵呜咽声。
“哎呀,嫁人这天是好日子,怎么能哭呢,哭了就不好看了。”武氏微笑着抱了抱画沁雨,轻轻拍拍她的背安抚着她。
画沁雨知道自己有些失态,也明白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她擦了擦泪水,好在妆容还算完好,不影响之后的出场。她郑重地后退几步,对着薛崇简和武氏长长一拜。
“薛将军,薛嫂嫂,我要离开了,还请多多保重。”画沁雨作揖道。
“别着急,连这个都忘啦。”武氏从背后拿出自己最珍重的纨扇递给她,“新娘子出房,可要用纨扇遮住面容的。”
“这个也是,”薛崇简拿出那块流苏边的盖头说道,“新妇子出阁前都要戴着盖头的。”
画沁雨接过纨扇和盖头,还没来得及再看一眼,楼下的催妆声再次传来,声势也到了最浩大的时候。
“快走吧,再不走,楼下的人该要着急啦。”武氏轻轻说道。
“多多保重,妹妹无以为报,将来必会感念薛将军和嫂嫂的恩情。”
武氏点点头,薛崇简的脸上也浮现着慨然。就这样,再次拜过他们夫妇二人后,画沁雨在侍女的陪同下,走出了内房,向着门口而去。
薛崇简刚想感慨几句,却听到一阵呜咽声,这才发现武氏在一边抽泣。
“刚劝完新娘子,怎么自己哭上了。”薛崇简有些无语。
“你懂什么……”武氏说道,“我只是有些舍不得罢了。”
“没关系的,嫁人三天后还会回来,到时候让你好好珍惜珍惜。”
话虽如此,薛崇简其实也有些慨叹,每此看到画沁雨就想到曾经在公主府的日子,以前不被人喜欢的她现在已经神采奕奕,阴差阳错下从公主府离开,而如今却还是由公主后代的自己完成了对她的出嫁备办,着实令人感慨人世间的变化无常。
也许世间的一切,都没办法非对即错吧。
画沁雨一步一步走向门口,门外喧闹的声音已经非常清晰,甚至能感受到门外人的呼吸声。她调整好呼吸,用纨扇遮住面容,由侍女扶持着,走到了门槛前。门边的侍女得到许可后,随即打开了门闩,缓缓推开了大门。
“新娘子出阁了!”
伴随着侍女的宣告声,一身蓝绿霞帔、手执纨扇并戴着盖头的画沁雨从府门之间慢慢现身,最后呈现在了大家面前。虽然看不见容貌,但新娘子身上的金银步摇和缂丝裙摆相配合散发出来的气质仍然让人们啧啧称赞,简在雾看着面前的画沁雨,轻轻地把她的手从侍女那里牵了过来,尔后缓缓移步,一步一步地牵着她从楼上走下来。在众人的称赞声和欢笑声下,简在雾将画沁雨送上轿子,随后启程,朝着长史府归去。
虽然按照习俗来说还会有“障车”一礼,不过这个习俗广为诟病而且多数人也不喜欢,加上简在雾和陪同的几个人都是习武之人,没几个人敢拦车的。就这样,简在雾等人也算顺利回到了长史府。此时已是下午,长史府张灯结彩,各类仪式需要的物品都备办齐全,就等着新人归来了。
刚到府门,简在雾率先翻身下马,从轿子上牵下画沁雨,让她踏着早早铺设在地上的毛毯毡席,一路上不断有人转席接路,但简在雾还是稳稳地牵着她,画沁雨也放心地将自己的方向交给简在雾去引导,她相信简在雾,也相信自己的直觉。多次转席接路后,她又在简在雾的帮助下跨过小火盆和马鞍,在一众亲友的陪同下来到了青庐百子帐里,这里是举办最终仪式的地方。
简在雾遵循尚武的传统,拉起弓箭朝着天上、远处和地面三处方向射箭,向天地祈福。
拜完天地后,他们二人又站在牌位下,对着长长一拜。最后,在一众人的注视下,他们对着彼此进行最后一拜。这样一来,成亲的仪式也进入了最后的礼节程序中,画沁雨就先被接到内屋里去了。
待众人进入宴席,简在雾简单陪同一阵后便去了内屋找画沁雨去了。不过在洞房之前,许多礼节是必不可免的。
首先进行沃盥礼。虽然不太熟悉,不过在几个宫里来的侍女帮忙下,这种代表洗去尘埃的仪礼进行得很顺利。
其次是却扇礼。这次需要简在雾再作诗一首才能让画沁雨的纨扇移开。简在雾对此已经得心应手,又找简上雪借来纸笔,开始书写:
接妇阁子来,一扇遮风采。慕卿颜良久,何不睹芳哉。
听着简在雾的却扇诗有点好笑,画沁雨尽量克制,但还是笑得有些颤抖。简在雾看她这模样,心里倒是直犯嘀咕。不过他还是抢先一步,先用秤砣状的如意拨开了画沁雨的盖头,乌云头发显现在了自己面前。见她迟迟不移扇,刚要问问她还有什么要求,结果画沁雨一下子就把扇子移开,樱桃红色的薄唇,白皙的肤色,弯山的眉毛,脸上还挂着几分笑意。
“看来新娘子今天心情不错。”简在雾说道。
“没有,本来今天出嫁的时候在薛府挺伤心。”画沁雨说道,“只不过你刚才的却扇诗确实有点好玩。”
“虽然没有大文豪的水准,但我也算是练习过一段时间。”简在雾贴近脸说道,“只要你能开心,我文采差点也没关系。”
“嘁……”画沁雨低下头,脸上已然染上红晕,但紧张和忐忑都已经很轻很轻。
之后就是同牢礼。需要夫妻二人同吃一个盘子里的三牲之肉和菜品,这是每个新人都需要做的仪式。这仪式在简在雾看来超级简单,只不过这个仪式只能吃一点,导致画沁雨吃了一点东西之后肚子开始咕咕起来。
“新娘子的肚子今天可真是有意思。”简在雾像是嘲笑一般说道。
“没有办法……谁知道它这么空。”画沁雨很无语,“毕竟从早晨开始就没怎么吃东西。”
“没事,等仪式完事之后就给你好吃的。”
“好吧好吧。”
再之后就是合卺礼。这个就是通俗意义上的“交杯酒”,喝酒没什么,简在雾参加应酬的时候经常喝,不过画沁雨没怎么尝过酒的味道。尽管交杯酒的仪式非常神圣,但画沁雨还是被酒水辣得有些烧心。
最后就是结发礼。画沁雨依照习俗,剪下几缕自己和简在雾的头发,挽成“合髻”,放入锦囊,丝缕绾扣,代表永结同好。
至此礼成,一旁的侍女洒下带有“长命富贵”字样的六铢钱,十文缚彩条,称为“撒帐”。新人再次对拜,代表礼节结束。完成这件事后,所有的程序都结束,侍女纷纷退了出去,剩下的时间,就交给新人支配了。
画沁雨有些摇晃,兴许是刚才的交杯酒让她有些亢奋,也有点醉了的意思,她坐在床上有些不稳当,索性就一下子倒在简在雾的怀里。
“像是在梦里一样呢……”画沁雨喃喃道,“仿佛你我初遇的时候就在前几天。”
“我也有这种感觉,过去的三四年如同流箭一样飞快,一刹那就来到了今天。”简在雾说道。
“可是……”画沁雨抓起简在雾的手看了看,“是真实的,我没想错,这确实不是梦。”
“肯定不是梦了,只是你我觉得时间飞快罢了,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你会一直和我在一起吗?”
“当然了,我要是不想和你一直在一起,肯定之前就不要你了。”
“……鬼话连篇。”画沁雨哼着声说道,脸上已经彤红起来,“我们定个约定吧。”
“什么约定?”
“如果……我是说如果……”画沁雨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们要一直在一起……不许中途离开……哪怕是死……总之,不许出意外。”
“人家新娘子第一天羞羞涩涩,你这个新娘子第一天就生生死死的,还挺特殊。”
“好啦好啦,答应我好吧,我可是认真的。”
“好好,答应你,我的好新娘子。”
“永生永世……”
“永不别离。”
听到简在雾的回答,画沁雨才满意地继续躺在他的怀里,只不过感觉酒的力量真是太大了,浑身都有些酥软。
“没什么指示的话快从我身上下来吧。”简在雾说道,“我给你弄点好吃的去。”
说了半天没回话,简在雾低头一看,才发现画沁雨已经倒在自己怀里睡着了。他笑了笑,真是拿她没办法。而且她抓着自己手抓得挺紧,一时半会还抽不开身,只好小声嘱托侍从带些吃的来。
侍从走后,简在雾靠在床背上,看着怀里的画沁雨,捏了捏她的脸,还是一如既往的软乎乎。曾经日思夜想的日子,已经从今天开始了,以后的他就是真正要为面前这个姑娘负责的人了,他明白自己身上的重担,也知道自己的道路在何处。
想来人间最幸之事,无非是与亲人和爱人在一起吧。
他把画沁雨抱得更近了一些。
远处的灯火隐隐约约,长史府的人也渐渐散去,一切都归于平静。
太阳的照常升起,人们的日子也在日复一日。
平淡之中得到最好的幸福,才是真正的幸运吧,只不过。
“一个人无法预见自己的未来,也许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