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海德格尔如何转化康德哲学

第一节 我与时间:切己性与不可置换性

现在,“我”而不是“我们”研究时间——“现在”已经在时间之中了。生命的真谛,就是永远从现在开始。现在,我撇开“现在”这个还要反复分析的时间之谜,专门谈谈“我”。“我”有萨特的谈法与海德格尔的谈法,萨特直接说“我”与“人”,海德格尔反对,他说形而上学不是“人道主义”,“我”和“人”都是已经定义了的、可重复的概念,不可作为思想的出发点。海德格尔不说“我在这儿”,而说“此在”[1]——它被整个哲学史遗忘了。如果 being 被重复,就成为 beings, beings可以被理解为存在,相应的时间,就是日常生活中的时间概念(时间就像是一条河,过去、现在、将来,是相互交融理解的)。但是,如果逼真地说,其实事情就是此时此刻,尔后同样的情形永不再来(有生活阅历的人都知道这是事实),那么这此在(瞬间)才是唯一真实的,即不可重复性。举个例子,张三听到朋友的死讯,他悲痛但事实上与他无关,因为那是别人时间的终结,只有他自己的时间才是真正的时间,这里所谓“真正”就是无法替代性。他死后尽管时间仍旧存在,但是对他而言,已经毫无意义。因此,虽然时间就像是一条河,但他自己才是真正的这条河。这种切己性或亲自性,被哲学史遗忘了。

以上的不可替换性,就是海德格尔哲学中的核心问题,这个“此在”既是时间的也是空间的——形式上它是此时此刻(瞬间),内容上它是此情此景(在场),但是两者不分彼此(一切真实的在场都是瞬间在场),而且都具有不可替换的本质特征。海德格尔在《康德与形而上学问题》一书中,认为康德从来没有明确指明这种不可替换性,但海德格尔在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中,处处在其中捕捉“此在”的影子,这就是对经典著作的“哲学家式的”阅读方法。

时间的切己性就是瞬间,人的切己性就是我自己。根据上述哲理,我自己就是一切,因此叔本华认为,“要么孤独,要么平庸”,这话与别人是天才而自己是普通人的事实无关,它其实是说:我是以对话的方式与别人、与世界发生关系的,比如海德格尔读康德的书的切己方式,是写出《康德与形而上学问题》,他以较劲的方式,与康德对话。

理解,就是去对话。对话就超越了我自己,这是荒谬的,因为它犯规了。它将原本只是自己的事情,比如独白,变成了两个人或者多个人之间的事情。说穿了,这是一种假对话,因为我与你之间无法替换。但是,对话假定了相互理解的可能性,虽然这种假定是必要的,实际上根本做不到。也就是说,事情从出发点上就已经含有虚假。奥地利作家茨威格有一句名言,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这种荒谬现象:“爱是一个人的事情,而爱情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所以,我爱你,与你无关。”但是,每个人都有一种自寻烦恼的天性,就是极力使爱与你有关,因此,爱与传统哲学一样,从一开始就蕴含着悲剧命运,因为试图去建立关系的愿望,就是想合二为一,也就是设定了置换的可能性。

切己性与建立关系之间,是不可分的关系。换句话说,思想是从自相矛盾开始的,事实上我们时刻在替换着原本不可替换的东西,这已经很荒谬,就像黑格尔说的,在哲学出发点上,存在与虚无完全是一回事——海德格尔认为,肯定自相矛盾,就是康德思想中最值钱的宝贝。

这里有一条极其隐蔽的思想线索,其中所涉及的一系列概念,具有看不见的相似性,彼此之间是相互解释的。胡塞尔曾经说,笛卡尔哲学是现代哲学的神秘渴望,他用现象学改造笛卡尔的思想。同样的话也适合海德格尔与康德的关系,他认为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根本不是一部认识论的著作,而是为形而上学本体论寻找新的基础。简单说,这个基础就是时间,或者说,是此在与时间,存在就是此在,而“此在”就是此刻的时间。海德格尔并没有强行解释,他用康德的著作说话。

传统上,形而上学就是关于本体论的。“本体”是基础,是根本原因,它形成某种独断。如果我们强说康德和海德格尔的哲学都有各自的本体论思想,这个说法隐含严重误导。也就是说,即使他俩在字面上寻求某种新的本体论,也决不意味着“基础”或者“根本原因”之类的独断论,它不是一个清晰明白的具有整体论性质的判断,而意味着某种破碎,也就是自相矛盾。它缘起于认为存在问题的根源在于时间问题,这是海德格尔从康德《纯粹理性批判》中读出来的。

康德要解决的问题是:1.我能知道什么?2.我应该做什么?3.我可以希望什么?对于这三个问题的回答,最终归结为4.人是什么?从表层上,在康德的语境中,我是人,反之亦然。在康德那里,有一种人类学,但区别于与卢梭同时代的思想家布丰[2]创立的现代人类学,在康德那里是“哲学人类学”。虽然海德格尔不同意把哲学做成任何意义上的“人类学”,但他特别看重康德从先验的眼光描述人,康德对以上四个问题做了先验回答。在康德那里,“先验”与“超验”有严格区分,他的哲学是一种先验哲学。至于“超验”,他批判形而上学独断论,就是指责传统本体论的“本体”概念是“超验”的,他认为这种意义上的形而上学是不可能的。但是,在《康德与形而上学问题》一书中,康德的“先验”与“超验”被移植到海德格尔的理解平台上,他不再采用康德的区分,而是消解了“先验”与“超验”之间的界限,他认为时间与空间这样先验的直观形式,就是居于“基础”或“本体”的地位,就是“超验”的。海德格尔事实上认为,康德思想的发源地,既是先验的也是超验的,先验与超验,可以合起来说。在“形而上学的出发点”的意义上,“先验”与“超验”是一回事儿!他没有明明白白地这么说,但我明明白白地读出了他的这个意思。这就是以下我要着重说明的,他把康德扔掉的东西当成思想宝贝又捡了回来。

海德格尔在书的导言开篇就有以上的意思:“基础本体论不过就是关于人的Dasein的形而上学,因此形而上学才是可能的。”[3]虽然海氏文本中的Dasein具有不可译性,但就像以上茨威格所谓“我爱你,与你无关”的这种自相矛盾,我还是不得不用汉语把Dasein显示出来,我选定“此在”。海氏紧接着说“此在”远离一切人类学,他此处没提胡塞尔,但显然这种远离只有借助于现象学还原方法才有可能——人仍旧存在着,但描述人的方式彻底改变了,如此而已。

形而上学(métaphysique),顾名思义,是“超越物理学”的无形的学问,目光不要耽搁在逻辑学、伦理学、美学这样的形而上学分支。不为这些分支而分神,只留下纯粹思想。纯粹思想是无界限的,这里返回源头,还谈不上什么学科。这就是亚里士多德的“第一哲学”,但在海德格尔看来,由于这个传统本体论是有前提的,并没有彻底返回基础。这个前提,他归结为思考存在本身,而存在已经是现成的存在了,就是复数的beings。这个“存在”本体论还暗含了这样的设定:它是整体性的,它把确定性或者同一性看成第一原则,它已经蕴含着认识论和体系化哲学倾向,其中的思考方法是定义与证明,它们就是逻各斯展开的含义,尽管“逻各斯”的表面含义是语言与说理。

思考存在,就是思考“什么”,认识论以传统本体论作为基础,它们都在以“什么”的方式问答,康德以上四大问题,都保留着传统形而上学的严重痕迹。马克思说从来的哲学家都是在解释世界,他所谓“解释”就是试图定义世界和人,定义的方法首先就是抽象出事物的本质。这个过程,简单说就是创造一个概念,给事物(包括人)起一个实质性的名字——所有这些判断都被视为发现了具有永恒价值的真理,都忽视了它们的出场过程,都遗忘了时间,忘记了它们不过是一次瞬间思想冲动的判断。用海德格尔的话说,都遗忘了“此在”。

“第一哲学”或纯粹思想原本是从“创造”(在海德格尔看来,它和康德的“先验想象力”与“艺术”是等值的)或者“原创”起步的,它并非“第一原因”,而宁可说,它是“自因”,但“自因”是自相矛盾的,因为它实际上处于因果链条之外了。亚里士多德从来就没说清楚“第一原因”,它等于被搁置了、没被思考。他直接从“存在”出发,但这等于从被创造物出发了,从此就只能说出重复的话。

海德格尔不赞成超越感性的形而上学,他认为感性本身也可以是形而上学的,关键是目光,而非人为的形而上学界限。在他看来,康德这个著名提问的性质不是认识论的,而是本体论的:“先天综合判断是如何可能的”?“康德把本体论的可能性引向这样的问题:‘先天综合判断是如何可能的?’阐明了这个问题,也就会理解在纯粹理性批判的形式下,所实施的建立形而上学的基础工作。”[4]“判断”表面是要解决认识论问题,其实是解决认识来源即本体论问题。作为概念,“先验”与“综合”单独拿出来,其含义都是已知的,但两者嫁接在一起,“先验综合”形成一种被创造出来的新意思,作为判断,它的性质是“自因的”、创造性的,因此也是本体论的。在被创造出来的第一瞬间,它不是一个“已经”,从前没有,因此起个名字叫它“先验”。这个“先验”在尚未被重复的情况下,就不是一个复数的beings,因此作为“自因”的“本体”,“先验”不是存在而是此在,这就是海德格尔阅读康德的方式。“此在”是不可置换的,它抗拒分类,所以“此在”是先验的,这两个词语都不意味着“已经”,也就是说,不是经验的。

海德格尔说:“本体论的认识,也就是说,先验的 ‘综合’就是康德全部批判的真实的理性。”[5]这就区分了两个理性,一个是康德批判的独断论的所谓纯粹理性,就是被海德格尔称为“存在”的概念,另一个是“先验综合判断”,如上所述,这实际上被海德格尔理解为“此在”,这是一种新的理性,它被哲学史遗忘了。

“此在”的“自因性”其实就是原创性,它显示为如此这般或者那般地建立一种崭新的精神连线,例如“先验综合”,或者“直观与概念”,或者胡塞尔的“理性直观”,“此在”专门指其中的“第一次”,它是涌现的、突如其来的,一旦被重复、可置换,就具有了可译性,也就化为了形形色色的存在,这样“此在”就失踪了。 “此在”是自相矛盾的,“此”含有“彼”,就像作为判断,“先验”一出生就与“综合”建立起关系,就像圆形与方形嫁接为“圆方”,就像孤单的爱没有意义,得说“我爱你。”但是,只有第一次建立联系的思考行为,具有原创性,只要重复就意味着平庸或者不真实,因为重复首先假定了置换是可能的,理解或者解释是可能的,但从“此在”的目光来看,置换或者可译性实质上都不彻底可能,就像dasein这个德文词一样。

海德格尔强行把“先天综合判断”读成“此在”,康德肯定不同意,但从以上看出,海氏不是在毫无根据地胡说,他在一个新思想平台上说话。康德的判断平台属于亚里士多德传统,即主词+谓词=知识。无论分析判断还是综合判断,都是如此。这里的精神连线,以形式逻辑作为基础。但是,一旦把康德的“先验综合判断”读成“此在”,就不再属于“主词+谓词=知识”的模式。这种转换或者新的思想平台,通俗地说,它相当于在显示而不是在表达,比如“下雨了”——表面看是判断,其实是显示或者描述,它只有降临而无须判断从哪里降临,因为人们绝少说:“天下雨了”。“天”莫须有,加上“天”,乃多此一举。“下雨了”与“主词+谓词=知识”的模式,没有关系,它以降临的方式发生,这就是“此在”。这里不需要主词和人称代词,不是人类学。这种无我之境等于把思想之路堵死后,残留的思想感情。因此,海德格尔把形而上学的思和诗同等看待。王维的诗句中有“月出惊山鸟”和“春去花还在”,和人无关,并因此有点恐怖。“此在”不排除没有人情味的残酷,不同于人道主义。

在海德格尔看来,“先天综合判断”的要害,在于它显示出不可置换性,这在与分析判断(例如可以用“单身汉”置换“未婚男人”)的比较中特别明显,“先天综合判断”的句子加进了某种绝对陌生的、推不出来的含义,因此是在创造。所谓综合,就是建立关系。所谓先天综合,就是说这种关系是以先验方式突然建立起来的,与曾经的经验无关。康德说:“不是研究对象的知识,而是研究认识对象的方式,后一种情形就是我所谓先验,这种先验的方式是可能的。”[6]很难说这种先验与胡塞尔现象学无关,就像萨特说的,我们不是看一所房子而是以某种方式看这所房子。我们不是意识到这所房子,而是意识到关于这所房子的意识,因此才有厌恶的问题。也就是说,胡塞尔、海德格尔、萨特的哲学都与康德的“先验”概念有关,在这个意义上这确实是一场哥白尼式的哲学革命——它以降临的方式涌现出与外部经验没有直接关系的某些新鲜感受,它不是存在论而是先验论。海德格尔和康德在“先验”问题上的差别,在于他认为可以用“此在”取代“先验”,但“此在”本身不是康德所谓认识事物的先验前提,海德格尔否定任何在遭遇或者奇遇之前的理解,否定关于存在的前理解的必要性甚至可能性(la possibilité de la compréhension préalable de l' être [7])。但这只是改造了康德而没有彻底否定康德的“先验”。也就是说,我们确实是以某种方式去意识事物,但是康德用某种固定的或者僵化的说法界定这种方式(“先天综合判断”),而海德格尔不说“先天综合判断”,甚至也不说“意向性”,而是使用了不可译的、自相矛盾的“此在”。

前面说过“先验”与“超验”的统一问题,海德格尔就是这样理解康德哲学的关键词。他写道:“提出本体论的可能性问题,就等于在询问可能性本身,即询问理解此在[8]的这种超验(transcendance)本质问题,它等于从先验的(transcendantal)目光去思考。”[9]也就是说,对“超验”做“先验”的理解,是可能的,反之亦然。海德格尔认为康德找到了重建本体论的一条新途径,他将这个新途径,理解为“此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