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陶渊明也烦恼:给家长的传统文化启蒙课
- 黄晓丹
- 4195字
- 2022-08-11 10:20:24
第三课
学《诗经》注定要虎头蛇尾吗?
《诗经》是一本好书,但是需要加工成一百本书,有变成绘本的,有变成史诗的,也有变成神话的,才能比较好地被小朋友们吸收。
学《诗经》是个挺费力的事。中国历史上记载的第一个不好好学《诗经》的小朋友是孔子的儿子孔鲤。《论语》记载,孔鲤趁他爸爸不注意,踮起脚尖想偷偷从院子里溜出去,被孔子发现。孔子就问他:“小子你有没有学习《诗经》啊?”孔鲤大概回答不出来。孔子就语重心长地跟他说:“小孩子啊,你要学《诗经》啊,不学《诗经》你就不会说话啊,不学《诗经》你就没法儿在社会上立足啊。”后来还说:“孩子啊,《诗经》很重要啊,学了《诗经》你才能好好协助你老子,才能为君主工作,就算你这些都学不会,你学了《诗经》好歹可以多知道一些花花草草、虫子和鱼虾的名字啊。”我每次看到《论语》这两段都觉得很好笑,可见哪怕是孔子,也很为小孩的学习而头疼。[1]
现在也是这样,所有人都知道《诗经》很重要,但把整本《诗经》看完的人却很少。如果你去看大学中文系学生的《诗经》书,会发现很多人前半本上有很多批注,后半本就跟新的一样。
我们一般认为,《诗经》最初是民歌。但这个说法也不太周全。你如果拿本《诗经》,看第一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或者看到“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会觉得这个说法还不错。但如果你看到了《诗经》的后半本,会有两个感觉:第一开始大面积地不认识字了,第二就算看现代文翻译也越来越看不下去了。这时候你完全不会想到《诗经》和民歌之间有什么关系。因此,有时候我们在书上看到很抒情的表达,说《诗经》是“先民的歌唱”,这个说法倒是可以,因为先民是个时间概念,就是很早很早以前的居民,而未必都是农民或者猎人:里面有做农民、猎人和士兵的,他们唱的算是民歌;也有做官员的,或者像古希腊神庙主持祭祀仪式的祭司,他们唱的就不是民歌了。民歌的那部分,基本都收在《诗经》的《风》里;官员和祭司写的那部分,大约类似于我们现在说的史诗或者颂歌,收录在《雅》和《颂》两个部分。《雅》和《颂》产生的时间比较早,内容又涉及很多上古的礼仪和历史事件,所以读起来很费劲。我们的中小学语文课本里选的诗,基本都来自《风》。如果大学读中文系,古代文学课本上还是以《风》中的诗居多,有几首来自《大雅》《小雅》,来自《颂》的则比较少。但如果是研究古代历史,就会比较多地去学习《颂》这个部分了。
《诗经》的影响非常大。大到什么程度呢?大到我们随口说几个词就和《诗经》有关。比如我们说“这个地方民风不好”,为什么叫民风不好,不叫“民土”不好、“民水”不好呢?“民风”这个说法,就来自于《诗经》的“风”这个部分。《礼记·王制》说“命大师陈诗,以观民风”,也就是说阅读《诗经》的《国风》部分,就可以知道各个国家人民的气质和习性。我们现在还说“高雅音乐”“高雅艺术”,为什么要把严肃的、艺术水准高的艺术叫作“雅”呢?这个说法也来自《诗经》,古人认为《诗经》中《大雅》《小雅》这两个部分比《国风》更严肃、更精美、更适合上层社会的品位,所以以后其他严肃、精美、品位高贵的东西也就叫作“雅”了。你可以不学《诗经》,但只要去饭店想坐个雅座,到一个地方想了解当地风土人情,你就已经不知不觉在使用《诗经》的语言了。
那个卖家具的宜家也和《诗经》有关系。我上大学的时候和一个男同学去逛了一下宜家,我的一个女同学听说了这件事特别激动,跑来跟我说:“你们是准备结婚了吗?只有要结婚的男生女生才一起去逛宜家啊。”这话听起来很搞笑,但其实有一定道理。我一直觉得“宜家”这个名字真是翻译得太好了。这个词也来自于《诗经》。《诗经》中有一篇叫作《桃夭》,讲一个女孩子马上要出嫁的事:“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说:“春天桃花开了,正是最鲜艳的时候,女孩子长大了,正是应该出嫁的时候。这个女孩这么好,谁家把她娶回去了,家里一定会被照管得有模有样的。”“宜其室家”就是把家里弄得有模有样的意思,这简直太符合宜家的定位了,宜家不是常说“房子是租来的,但生活不是租来的”,你到宜家花不了多少钱,就能把家里照管得有模有样了。不过,时代不一样了,“单身狗”也可以去宜家搬点东西回来,照样是“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所以我觉得这个翻译者真是太棒了:又了解宜家,又了解中国文化。所以大家下次去宜家之前,可以先学一下这首《桃夭》。
孔鲤有没有好好学习《诗经》,历史没有记载。但是孔子说的“你不学《诗经》,就不会好好说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故事是这样的。在孔子生活的春秋战国时期,中国大地上有很多个小国家,这些国家之间成天吵来吵去,今天你和我好了,明天你又和他好了。所以那个时代的大臣们一个非常重要的工作,就是出使到别的国家去,和别国的国君大臣讨论:你要不要和我好,你要不要和别人绝交算了,你要不要借我点钱,你要不要把我的人质还回来,或者人家要打我你要不要发兵救我,要不就是把你家的公主嫁给我家的王子……如果你去看《左传》和《国语》,里面都是这些事。但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在这些外交场合上,这些话常常不是直接说的,而是用一种当时的普通话“雅言”,引用《诗经》里的话来暗示对方。这就要求士大夫都要很熟悉《诗经》,如果你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听不出话外之音,就没法进行外交谈判,而且会被人家笑话。比如说《左传·襄公·襄公二十七年》就记载了齐国的相国叫作庆封,他不读《诗经》,出使鲁国的时候,鲁国的大夫用《诗经·鄘风》里的《相鼠》这首诗讽刺他,翻译成现代文就是说“老鼠还有张皮,人倒没个人的样子。你连个人的样子都没有,还不如早点去死”,结果庆封完全听不懂别人在骂他。看,由于他不懂《诗经》,这事就被《左传》记录下来了。
其实春秋战国时代在外交场合引用《诗经》的时候,都不大在意每首诗的原意是什么。用在这个场合是这个意思,用在那个场合是那个意思,全靠现场发挥,听的人要结合当时的局势判断这个人念的诗是在说什么意思。除了庆封,还有几个人因为不是很懂《诗经》,听不出别人在骂他,也被当作笑话记在了《左传》和《国语》里。所以孔子很担心自己儿子不好好学《诗经》,长大了也犯这种错误。
秦始皇统一天下焚书坑儒,之后引用《诗经》来当作外交辞令的技能就没用了。汉朝的学者于是发明了《诗经》的另一个用处,他们说,《诗经》是用来讲述高尚的道德品格的。战国末年有两个姓毛的学者写了一部注释《诗经》的书,一般被称为《毛诗》。他们给每首诗都写上中心思想,比如他们认为“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讲皇后道德高尚,又不嫉妒,给皇帝寻找新的妃子。但是汉代另一些学者就说,这首诗才不是讲皇后高尚的美德,是批评周康王是个好色之徒。不管怎么样,官方认为姓毛的两个学者说得对,所以从汉代到唐代,人们一般按照《毛诗》来理解《诗经》。到了宋代,宋代的士大夫太有文化,欧阳修、苏辙、朱熹都认为毛诗的中心思想很多都说得不对。他们认为《诗经》的《国风》部分本来就是民间的民歌,根本不是你们说的这些道德高尚的诗。宋代之后的人就同时接纳了这两种观点:当他们要讲道德问题时引用《诗经》,说你看《诗经》教我们要有道德;当他们想讲情感问题时也引用《诗经》,说写男女之情有什么问题啊,《诗经》还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呢。
最好玩的事情是到了明朝和清朝,有很多女孩子会读书会写诗,还给自己出版诗集。但是她们又担心人家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于是每个女孩子的诗集序里就会写:“《诗经》里也有女孩子的诗,你们这些圣贤不是都说《诗经》好吗,所以我们也写诗,我们是跟《诗经》学的。”哪个男诗人觉得写那些高雅的诗太烦了,要到民间去搜集一些民间小调,就也写个序,说:“《诗经》也都是民间小调,你们这些圣贤不是都说《诗经》好吗,所以我们也写民间小调,我们是跟《诗经》学的。”所以《诗经》是一个神奇的宝库,春秋战国时的人谈外交用《诗经》,汉代的学者讲道德用《诗经》,后来的文人收集民歌、大家闺秀写诗出版,也都赖在《诗经》头上。这也说明,《诗经》的很多功能是在特定历史时期形成的,过了那个时期就用不到了。我们现在的女孩子读书写书,不会再去说“是《诗经》教我这么干的”,我们现在的外交官也不会去跟外国大使背《诗经》,同样我们现在也不会接受汉代学者讲的那种道德观,认为“皇后给皇帝找年轻妃子是种美德”。事实上,在中国古代的大部分时候,除非要参加科举考试,一般来说,人们更多是把《诗经》当作一个文学文本来读。有趣的、美的、能打动人的就会被多读,那些主要是文献价值,却在文学上没多大意思的,人们就不太读它。
怎么读《诗经》呢?我还是得讲讲我自己的经历。我上大学的时候,老师当然也知道让学生去读整本《诗经》是很难的,他就给我们布置了一个作业,让我们把《诗经》中的所有植物都找出来,去查古代的《说文解字》《尔雅》两本字典,把注释抄下来交上去。查着查着,我发现这些植物很有趣,就把整本《诗经》都筛查了一遍,虽然后面《颂》的部分完全没看进去,但至少算是看过了。最近这些年,这个活儿被出版社做了,市面上有很多诸如《〈诗经〉草木汇考》《〈诗经〉里的植物》《诗经植物图鉴》《诗经名物图解》之类的书,里面有花草图像,也有《诗经》原文。你看着图,去大自然中找到这些花花草草,再回头去看《诗经》,《诗经》就比较鲜活,更能让人产生兴趣。除了草木这个角度,也有爱好历史的人,从文物的角度去看《诗经》中的酒器、食器。
《诗经》中有一首叫作《生民》,是讲周朝祖先开天辟地的神话故事;还有一首叫作《七月》,讲西周或春秋时期人们一年四季都在干什么,怎么劳动,怎么打猎,怎么收拾衣服,和哪些小动物在一起,都很有意思。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一本绘本,就是按照《七月》画了一年四季,绘本上连诗里说的一只小蟋蟀都没漏掉。醒来我就想,要是有这样的书,小朋友们学习《诗经》就会变得很有趣了。
总而言之,《诗经》是一本好书,但是需要加工成一百本书,有变成绘本的,有变成史诗的,也有变成神话的,才能比较好地被小朋友们吸收。这就好像你不能直接吃掉一只柠檬,得把它变成很多杯柠檬茶才能喝下去。这样的书,市面上现在没有一百本,但几十本有趣的还是有的;也许到以后,这些书就都有了,小朋友们学《诗经》也就不用虎头蛇尾,永远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那两句了。
[1] 原文见《论语·季氏第十六·十三》及《论语·阳货第十七·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