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课
古代的儿歌是什么样

童谣很有趣。童谣不仅仅是“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也不仅仅是语文书上那些教育孩子要讲卫生、有礼貌的说教。有些童谣有深刻的含义、优美的形式、悠久的历史,而且能给孩子重新想象、重新创作的可能。

相信大家都听说过一首童谣,叫作“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大头”。对,我就是那个大头。小时候一下雨,小朋友们就会对我唱这支歌,而且他们还很有创造力,按照这个形式创造了很多新的童谣,比如“大头大头,坐车不愁,人家有票,你有大头”。

童谣就是这样,有非常强的生命力。看起来童谣大都是胡说八道,但儿童乐此不疲地玩童谣,意味着他已经可以感受到语言的快感。因此鼓励儿童唱童谣,能使他们对语言更感兴趣。最近十年儿童文学很热门,很多西方的儿童文学经典被介绍进中国,比如《鹅妈妈童谣》。《鹅妈妈童谣》是世界最早的儿歌集,包含了五十二首诗,由现代“儿童文学之父”、出版家纽伯瑞(Newbery)在一七九一年出版。最近知道这本书的爸爸妈妈越来越多了,我有一个朋友,收藏了好几个版本的《鹅妈妈童谣》,但这些童谣原本是用法语和英语写成,翻成中文再给孩子念,总好像失去一点口语的韵味,所以他们也会问,中国古时候有童谣吗?

当然有啊!中国最早的一本字典《尔雅》里就有“谣”这个字,解释是“徒歌曰谣”。光清唱、不配乐的歌,就是谣。在中国,童谣产生的时间可能早于文字。如果大家看过《疯狂原始人》的话,一定知道在远古时代,人的文化水平太低,大人也不比小孩文明多少,所以他们唱的歌只是以“谣歌”的形式流传下来,没有人能告诉我们它是大人唱的还是小孩唱的。

可是到了战国时期,《孟子》就切切实实地记载了孔子听童谣的事。这首歌叫作《孔子听孺子歌》,说“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意思是“江水如果干净,可以洗我的帽带;江水如果脏了,可以洗我的脚”。孔子也好,屈原也好,都对这首童谣有很多高级的阐发,但是小朋友们并不在乎孔子、屈原怎么想,他们只是念着好玩,就和“大头大头”差不多。

中国古代的人好像对童谣特别在意,他们认为如果你听到一首童谣,最好能好好地品味一下它的意思。如果你读过《三国演义》的话,就知道其中写到董卓造反的事最早是被童谣泄露出来的。汉献帝年间,长安有童谣说:“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这是一个字谜,千里草就是一个“董”字,十日卜就是一个“卓”字。记得小时候,班上有个男同学看《三国演义》看到这一段大为激动,觉得自己太有文化了,拿这个字谜到处给同学猜,可见这个童谣过了上千年还是对小朋友有很大吸引力。《史记·陈涉世家》里讲到陈胜造反,也有同样的预兆,不过这次连童谣都算不上,是狐狸在草丛里唱的:“大楚兴,陈胜王。”

为什么中国的古人认为童谣有泄露天机的神奇力量呢?这源于一个传说。东晋干宝的《搜神记》中说,孙权的儿子孙休当皇帝的时候,有一个长得特别奇怪的小孩儿,四尺多高,六七岁,穿着绿衣服,忽然出现在一群大臣的儿子中间。这群小孩儿都不认识他,就问他说:“你是谁啊,怎么混进来的?”他说:“我看你们玩,我就来了呀。”这时候小孩们忽然发现这家伙的眼睛会发光,就像外星人一样。小孩们觉得害怕,就态度很好地又问了一遍。结果这个家伙说:“我不是人类呀,我是荧惑星。”然后荧惑星就教了小孩们一首童谣,讲的是魏蜀吴要亡国、司马氏要称王的事。说完这个“外星人”就一下子飞上了天,像一条白练一样,越来越高,一会儿就看不见了。后来,魏蜀吴真的亡国了,司马氏称帝了。

荧惑星就是火星,中国的古人认为火星亮度和运动轨迹都捉摸不清,对于人间那些前途莫测的事,它肯定知道得很清楚,并且相信火星会变成小孩儿的形状来教人类的小孩儿说童谣,因此童谣里就常常有天机泄露。

这样的说法很有趣。但是中国的古人呢,有时候是神秘主义者,有时候又是现实主义者。他们不太要求逻辑的一致性。有时候他们把童谣当政治寓言看,有时候又把童谣就当作童谣看。所以我们现在看古代人记录下来的几千首童谣,就会发现里面真是什么都有。对于现代人来说,里面那些作为政治寓言存在的童谣已经没什么意思了,有意思的恰恰是没有什么深意的童谣。

从明代开始,文人就注意收集这些没有什么政治意味,只是好玩的童谣。到了民国时期,周作人接受了西方和日本的教育观念,觉得整理本民族的童谣,对于儿童来说是一件特别好的事,可以让他们又玩到,又学到,所以周作人写了一本《童谣研究》。不仅是周作人,民国时代很多学者都会在文章里多多少少提到一些好玩的童谣。

对于现代的小朋友来说,童谣还至少有三种用处:一是可以帮助孩子了解自然和风俗;二是可以帮助孩子发展想象力;三是可以帮助孩子体会一种古典的情趣。这里举三个例子。

童谣帮助孩子了解自然和风俗的例子非常多。如果你去翻一翻清代杜文澜主编的收录了三千三百首谣谚的《古谣谚》,就会发现里面有很大一部分是讲风俗。讲二十四节气,讲春夏秋冬,讲看云识天气,讲雨水和收成的关系。这些童谣很简单,却又很美;而且对于我们这些住在城市里,对一草一木的发芽、枯萎都很后知后觉的现代人来说,这类童谣可以帮助我们重新获得和自然的联系。最近几年关于二十四节气的日历、课程都卖得很好,但那基本是视觉上的展现,缺少听觉上的歌谣,这在古代的童谣里就可以补足。

比如明人谢肇淛的《五杂组》里,就有一首夏至后九九气候谚,讲的是夏至之后八十一天的天气变化:“一九二九,扇子不离手;三九二十七,冰水甜如蜜;四九三十六,汗出如洗浴;五九四十五,头戴秋叶舞;六九五十四,乘凉入佛寺;七九六十三,床头寻被单;八九七十二,思量盖夹被;九九八十一,阶前鸣促织。”这首童谣唐代就有了,文中所录的是明代记载的版本;到现代,北方有些地方还会背这首童谣:“一九至二九,扇子不离手;三九二十七,冰水甜如蜜;四九三十六,衣衫汗湿透;五九四十五,树头清风舞;六九五十四,乘凉莫太迟;七九六十三,夜眠不盖单;八九七十二,当心受风寒;九九八十一,家家找棉衣。”看起来差别不大,只是稍微有点修改,比如“头戴秋叶舞”变成了“树头清风舞”,“思量盖夹被”变成了“当心受风寒”,“阶前鸣促织”变成了“家家找棉衣”。两相比较,还是明代的版本更好玩,因为它更有场景感;现代版本就变成讲道理了。类似这样讲节气、讲风俗的童谣,古代还有很多。这大概是因为古时候的人不像我们现代人这么有文化,每个人都认识字,什么事都有日历可以查,有书可以翻,所以他们用最简练的口语把日常经验记录了下来。奶奶不识字,可是教小孙子念两遍,小孙子就记住了。

一九二九,扇子不离手;

三九二十七,冰水甜如蜜;

四九三十六,汗出如洗浴;

五九四十五,头戴秋叶舞;

六九五十四,乘凉入佛寺;

七九六十三,床头寻被单;

八九七十二,思量盖夹被;

九九八十一,阶前鸣促织。

帮助孩子发展想象力的童谣也很多。我记得上中学时看过一篇散文,讲一对少年情窦初开,但是又不会表白,就每天一起去图书馆看书。有一天这个女孩子读到一首古代的歌谣觉得非常好玩,就叫男孩子猜。这首童谣叫作《绵州巴歌》。绵州在今天的四川绵阳;巴歌,就是古代四川巴国人的歌。歌谣说:“豆子山,打瓦鼓。扬平山,撒白雨。下白雨,取龙女。织得绢,二丈五。一半属罗江,一半属玄武。”写的是什么呢?我在大学课堂上让学生猜过,他们猜不出来;找了两个小学生猜,都猜出来了——它讲的是四川崇山峻岭里的一条瀑布。下大雨的时候,先是听到豆子山上的雷声隆隆,像有天神在敲打瓦制的大鼓一样。鼓声还没停止,又看到扬平山上有雨神把雨点撒下来。撒下来的雨点在山中间变成一条非常长的丝绸,而且这条丝绸在山中前行,好像要运到哪里去。然后这首童谣告诉你谜底,说一定是龙王的女儿出嫁,才有这么长的丝绸做陪嫁。为什么大人都想象不出来呢?事实上,如果你去看唐代小说《柳毅传》,就会看到说话像打雷一样的龙王、龙女的陪嫁,还有龙女嫁得不好只能在深山里放羊这些事情,这个故事的想象和这首童谣具有类似的基调。

这一类童谣还有很多。比如我特别喜欢的一首:“猪拾柴,狗烧火,野狐扫地请客坐。”这首童谣就这么长,它记录在宋代一本叫《侯鲭录》的书里,据说《梦溪笔谈》的作者沈括也看过,可是连沈括都没猜出来这个童谣是什么意思。沈括猜不出来,是因为他们认为童谣既然是荧惑星用来泄露天机的,那么一定得有点什么意思。但对于我们现代人来说,童谣的意义有时候就在于它没有固定的意思,可以靠孩子的想象力为它赋予意思。所以“猪拾柴,狗烧火,野狐扫地请客坐”不就是一个很好的儿童故事的开端吗?至于它们到底在干吗,可以让孩子自己去念,自己去编。我的朋友常立,写过好几本童话书和童话剧,最近翻译了一本国外的诗歌绘本《生命的欢歌:和我们一起出发》,第一句就是“郊狼来吧,和我们一起出发”。这样莫名其妙的诗能让儿童和有童心的大人都兴奋起来,“猪拾柴,狗烧火,野狐扫地请客坐”也一样啊。

童谣还可以帮助孩子体会一种古典的情趣。我记得小时候看过郑振铎写的一本书,说他和朋友及家人在莫干山避暑,那个年头山上也没有电视、电话,晚上坐在东廊的红栏杆之内,沐浴在明亮的月光中,这时商务印书馆郑心南先生的女儿郑依真跳跃着跑了过来,嘴里唱着一首福建童谣:“月光光,照河塘,骑竹马,过横塘。横塘水深不得过,娘子牵船来接郎。问郎长,问郎短,问郎此去何时返。”女孩清脆的歌声如同一塘静水中泛起的涟漪,激起了诸位先生的谈兴,商务印书馆的另一位先生高梦旦就给郑振铎又念了一首以月为背景的童谣:“共哥相约月出来,怎样月出哥未来?没是奴家月出早?没是哥家月出迟?恐怕我哥未肯来。当日我哥未娶嫂,三十无月哥也来。”这首童谣是用福建方言写的,“共哥相约”就是“与哥哥相约”的意思。童谣用一个小女孩的口吻说:“和哥哥约在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怎么月亮出来了哥哥还没来呢,难道是我家的月亮出得早,难道是哥哥家的月亮出得迟?”我小时候看到这两首童谣,真是一看就很喜欢,一下子就记住了,怎么都忘不掉。但你说这个童谣有什么用呢?说没有用确实一点用都没有,但如果说有用也很有用。我长大读中文系,读到了《越人歌》,又学到《西厢记》说“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马上想起了这两首儿歌。在月下盼望的情境古代文学里还有很多。最出名的一个例子,传说有人问夏目漱石,西方人常说“我爱你”,日本人不说这句话,怎么表达爱的意思呢?夏目漱石就说:“今晚的夜色很美。”如果你小时候接触过《月光光》这样的儿歌,就比较能领会这些话中包含的古典意境。后来我去搜索郑振铎提到的这首《月光光》,才知道它是一首很有名的客家童谣,有十几个版本,每个版本都很有趣,甚至还有无伴奏合唱,也很好听。

总之。童谣很有趣。童谣不仅仅是“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也不仅仅是语文书上那些教育孩子要讲卫生、有礼貌的说教。有些童谣有深刻的含义、优美的形式、悠久的历史,而且能给孩子重新想象、重新创作的可能。爸爸妈妈可以试着买一些记录中国古代童谣的书,找一些你觉得好玩的读给孩子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