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刑民之间:“现行律民事有效部分”研究
- 段晓彦
- 3404字
- 2022-08-02 12:06:22
一、删改旧律
晚清对《大清律例》的删修,主要从删除不合时宜的条款、删除重法、禁止刑讯、削减死罪条目与改革行刑旧制、禁革买卖人口与删除奴婢律例、统一满汉法律等六个方面进行,本节略述之:
(一)删除不合时宜的条款
光绪三十年(1904)四月,修订法律馆正式创办后,沈家本(1840—1913)和馆中人员,悉心考订,并将全部条例反复研析,“将今昔情形不同者,或业经奏定新章,而旧例无关引用者,或本条业已赅载,而别条另行复叙者,或旧例久经停止,而例内仍行存载者”全部删除。光绪三十一年(1905)三月,此工作告竣,沈家本与伍廷芳(1842—1922)上奏说:
即此删除一项,综计共有二百四十四条之多,若必拘泥旧章,俟全书告成,始行缮写进呈,不特卷帙繁多,编次有需时日,且删增并列,眉目转觉不清,似应酌量变通,以归简易。……此项删除之列,应请毋庸载入,以省繁渍。[3]
上奏后,清廷很快依议照准,此等条文自应理解为依旨而予以删除。[4]完成初步删削后,沈家本原计划继续进行修改、修并、移并及续纂的工作,但因官制变革而未竟全功。[5]其后,修律大臣又奉上谕“议定满汉通行礼制刑律”,光绪三十三年(1907)十二月,乃奏准删除律文1条,例文39条。此外,例文移改1条,修改7条,修并2条。[6]
(二)删除重法
删除重法亦是沈家本改革旧律的另一项重要内容。光绪二十八年(1902)三月,沈家本与伍廷芳二人向清廷奏请“刑法之当改重为轻”,建议废除《大清律例》中的凌迟、枭首、戮尸及缘坐、刺字这几种传统刑律中最野蛮、最残酷的刑法,代之以斩决、绞决和监候。[7]清廷迫于时势,于光绪三十一年(1905)三月颁谕:
……现在改订法律,嗣后,凡死罪至斩决而止,凌迟及枭首、戮尸三项,着即永远删除。所有现行律例内凌迟、斩枭各条,俱改为斩决;其斩决各条,俱改为绞决;绞决各条,俱改为绞监候,入于秋审情实;斩监候各条,俱改为绞监候,与绞候人犯仍入于秋审,分别实、缓办理。至缘坐各条,除知情者仍治罪外,余者悉予宽免。其刺字等项,亦着概行革除。[8]
(三)禁止刑讯
晚清禁止刑讯之议,最早开始于光绪二十七年(1901)八月,两江总督刘坤一(1830—1902)、两湖总督张之洞(1837—1909)上奏《会奏变法折》。其中的“省刑责”疏曰:
敲扑呼号,血肉横飞,最为伤和害理,有悖民牧之义。……拟请以后除盗案、命案,证据已确而不肯认供者,准其刑嚇外,凡初次讯供时,及牵连人证,断不准轻加刑责。其笞、杖等罪,应由地方官体察情形,酌且改为羁禁,或数日,或数旬,不得凌虐久系。[9]
此建言与沈家本的刑罚人道理念契合,因此深得沈家本赞同。但在替代方法上,沈家本提出了修正意见,光绪三十一年(1905)三月覆议:
嗣后除罪犯应死,证据已确而不肯供认者,准其刑讯外,凡初次认供时,及徒流以下罪名,概不准刑讯,以免冤滥。其笞、杖等罪,仿照外国罚金之法。……旗人有犯,照民人一律科断。[10]
沈家本的建议,得到了清廷回应,于光绪三十一年三月颁谕:
昨据伍廷芳、沈家本奏,议覆恤刑狱十条,请饬禁止刑讯拖累,变通笞杖办法,并清查监狱、羁所等条,业经降旨依议。惟立法期于尽善,而徒法不能自行,全在大小各官,任事实心,力除各弊,……将此通谕知之。[11]
废止刑讯举措,后来遭到御史刘彭年的非议,但最终未能阻止新章程的下颁。[12]但不可否认的是,刑讯逼供毕竟积习已深,要彻底废除,并非一纸空令可奏效。由于历史条件所限,整个清代并未彻底根绝刑讯。
(四)削减死罪条目与改革行刑旧制
光绪三十二年(1906)四月,沈家本又上“虚拟死罪改为流徒折”,主张将具有死罪罪名而实务并不执行的死刑条目改为流刑、徒刑:
臣等查现行律例内,其虚拟死罪而秋审例缓者,莫如戏杀、误杀、擅杀三项。……中国现行律例,不分戏、误、擅杀,皆照斗殴拟绞监候,秋审缓决一次,即准减流,其重者,缓决三次减流。……盖虽名为绞罪,实与流罪无殊,不过多费一番文牍而已。[13]
这些主张,虽遭当时礼教派人士的非议,最终仍获清廷允准,略作修改后,颁发施行。[14]
此外,清代对重囚的处决场所,京师地区在四通八达的闹市,各省、府、厅、州、县,都在城外比较空阔之地。处决囚犯时,民众拥挤欢呼、讥讽私语。沈家本对此种情形颇为不满,奏议:
窃维明刑弼教,贵有以通其意而不徒袭其名,其与斯民心性相关者,尤在杜其残忍之端,而导之于仁爱之路。考古者行人于市,与众弃之。推其原意,诚以犯法者多,不肖之人为众所共恶,故其戮之也,亦必公之于众。孟子所谓国人杀之,其义正同。迨相沿日久,遂谓此乃示众以威,俾之怵目而惊心,殊未得众弃之本旨。且稔恶之徒,民不畏死,刀锯斧钺,视为故常,甚至临市之时,谩骂高歌,意态自若,转使莠民感于气类,愈长其凶暴之风。常人习于见闻,亦渐流为惨刻之行。此非独法久生玩,威渎不行,宜与斯民心性相关,有妨于教育者也。[15]
基于此种认识,沈家本主张应仿照英、美、日、俄、德、意诸国死刑秘密执行的方式,改革行刑旧制。主张“嗣后京师处决重囚,别设刑场一所,筑屋数椽,缭以墙垣,除监视官吏,巡警,弁兵外,须由承审官许可方准入场,其余无论概不准人视。至各直省、府、厅、州、县,向有行刑之地,应即就原处围造墙垣,规制不嫌简略,经费可从节省,总以不令平民闻见为宗旨。似此变通办理,则防卫既较严密,可免意外之处,而斯民罕睹惨苦情状,足以养其仁爱之心,于教育之端,实大有裨益也”。[16]
(五)禁革买卖人口与删除奴婢律例
光绪三十二年(1906)二月,两江总督周馥(1837—1921)奏请《禁革买卖人口积弊》,认为买卖人口有违文明之化,主张将所有律例内关涉奴婢诸条全部删除,曰:
天生万物,人为贵。圣王御宇,首重民生。凡属戴发含齿之伦,皆在覆育生成之列。若于微贱无告之民,有所歧视,使不得自等于人类,非盛世仁政所宜有也。……嗣后无论满汉官员军民人等,永禁买卖人口。违者,以违制论。其使用奴婢,祗准价雇,纳妾祗准媒说。从前原有之奴婢,一律以雇工论,身体许其自主,有犯按雇工科断,所有律例内关涉奴婢诸条,悉予删除。[17]
清廷将周馥奏议批交政务处合同各该部议奏的同时,也令知照修律大臣。沈家本主张禁止买卖人口、奴婢、倡优等人身奴役现象,并拟十一项办法:(1)契买之例宜一律删除;(2)买卖罪名宜酌定;(3)奴婢罪名宜酌改;(4)贫民子女准做雇工;(5)旗下家奴之例宜变通;(6)汉人世仆宜酌量开豁;(7)旧时婢女限年婚配;(8)纳妾只许媒说;(9)发遣为奴之例宜酌改;(10)良贱为婚之律宜删除;(11)做买卖为娼优之禁宜切实执行。[18]
而以上改革主张,与清廷王亲贵族的既得利益相冲突,因此被搁置。直到宣统元年(1909)十二月,以“买卖人口一事,久为西国所非笑,律例内奴婢各条与买卖人口事实相因;此若不早图禁革,迨实行宪政之时,将有格不相入之势”为理由,奏请办理。[19]其后,沈家本编修《大清现行刑律》时,将上述十一项办法全部纳入律条之内。
(六)统一满汉法律
二十世纪初,一方面,以孙中山(1866—1925)为首的民主革命派,自提出“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以来,深得广大民众支持,对清政府构成威胁。另一方面,光绪三十二年(1906)的官制改革,大幅度削减汉族部院督抚大臣的额数和权力,此举亦激起汉族官吏的不满。面对内外政治压力,光绪三十三年(1907)七月至九月,清廷两次下谕,企图化除满汉对立,要求“内外各衙门各抒所见,将确实办法妥议具奏,即予施行”[20],并特令“礼部暨修订法律大臣议定满汉通行礼制刑律请旨颁行”。[21]
光绪三十三年(1907)八月与十二月沈家本两度上书,表达各民族法律地位平等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并拟定统一满汉法律的具体办法:
窃维为政之道,在立法以典民。法不一则民志疑,斯一切索隐行怪之徒,皆得乘瑕而蹈隙。故欲安民和众,必立法之先统于一。法一则民志自靖,举凡一切奇邪之说,自不足以惑人心。书曰: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正谓此也。[22]
此次改革,将《大清律例》中有关“满汉罪名畸轻畸重及办法殊异之处”,共删除、移改、修改或修并50条,旗人犯罪一律照民人各本律本科断。与此同时,对旗人案件由专门机构审理的司法体制也进行改革。所有旗人案件,一律归各级审理厅审理,其尚未设立审理厅的省份全部归各州县审理,毋庸再由理事、同知、通判等官会审。驻防旗人应入秋审人犯,亦请改归各督抚汇入民人秋审册内,一体办理,毋庸再由各将军、都统核审,以昭统一而化畛域。[23]
以上六个方面对《大清律例》的修订,属于删改旧律的重要内容,为《大清现行刑律》的编定奠定了根基,这些成果后来都被纳入《大清现行刑律》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