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西西弗斯神话

西西弗斯大概是幸福的吧，毕竟加缪如是说。

在等待咖啡机的高压蒸汽把磨成粉末的咖啡豆里最后的一点咖啡因和其他的芳香物质萃取出来的过程中，张雪峰没来由的想到了那一片孤寂荒凉的流放地以及永远无法到达终点的少女。

虽然桐谷满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有些年头，但还算干净和宽敞的单身公寓，但不管是出于无聊的道德感还是因为需要熬夜完成工作，张雪峰住进这间单身公寓的机会并不多。

但单身公寓之所以叫做单身公寓，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它只适合一个人居住。但现在本来应该是属于张雪峰的床上躺着一个睡姿相当随意的少女，而它的主人只能选择继续亏待自己的腰和颈椎，在并不舒服的沙发上又度过了一个夜晚。

张雪峰特地买的咖啡机似乎比往常花费了更多的时间，看着不断升起的白色蒸汽和一点点缓慢滴下的咖啡液，张雪峰似乎理解了为什么哲学家们都喜欢喝咖啡——因为等待咖啡的过程中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

等待咖啡做好，然后喝掉，再继续等待咖啡做好。不知为什么，这个无聊的循环无意之间和西西弗斯不断把巨石推上山顶，然后目睹它滚落到另外一侧后再重复登山的过程有着微妙的相似之处。

环顾整个房间，回想自己突然出现在这个不同世界线的东京后发生的事情。一种大概是被加缪称为“荒诞”的感觉突然出现在张雪峰的心里。

在一份标准的意式浓缩完成之后，还没来得及是要做成拿铁还是卡布奇诺的时候，张雪峰就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的那头是一个明显饱受香烟和酒精摧残的嗓子，开门见山的就说明了自己的意图，“小子，把车开到我发给你地点来。”

手机也响起了熟悉的信息到达的提示音，张雪峰看了一下还在熟睡的樱井樱，然后问“小樱要一起来吗？她还在睡觉。”

“就让她睡吧，你一个人来就行了，快点。”电话戛然而止，看着面前的意式浓缩咖啡，张雪峰也只能无可奈何。

张雪峰很抑郁，昨天的画廊是藏在一片烂尾楼里还能用行为艺术来强行解释，而今天约定还车的地方又是在一片早已停工的开发区里。开车驶入这片人去楼空的废弃商业街里，除了要小心别撞到在马路上大摇大摆散步的动物外，还要小心是不是有藏在某个角落里的流浪汉或者黑帮分子冲出来抢劫。

“一路上没超速吧。”看到张雪峰因为睡眠不足和战战兢兢地在一片烂尾楼里转了半个小时而摆出的一脸痛苦的表情，依然带着墨镜的“保镖”小姐第一关心的是有没有违章。

这间藏在废弃商业区烂尾楼里的咖啡厅和之前的画廊一样，都在最大限度保留建筑本身的破败，粗犷的基础上，用一系列的内装饰材料营造出一种突兀的精致感。

不管是地毯，还是桌椅都肉眼可见的高端昂贵。精致的水晶吊灯和暴露在头顶上的半截钢筋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反差和违和感。

值得庆幸的是这家咖啡厅没有延续迷宫一样的装饰风格，而是走欧洲19世纪街头咖啡馆的风格，不大的咖啡厅内间隔平均的摆着数十张圆桌，如果有人想起身发表街头演讲，也可以把桌子之间的间隙收紧，快速的打造出一个演讲的讲台。

“我倒是想违章。”坐下接过侍者递上的水后，顺势点了一杯卡布奇诺。然后在侍者离开之后才把车钥匙放在桌面上，郑重地推到了“保镖”小姐的一侧。

“但谁会把86这种跑车往慢速的方向改啊。”张雪峰拍着桌子咆哮，“都5档了时速才60公里，你是不是把一辆玩具车套上了86的壳子啊。”

而戴着眼镜的“保镖”小姐只是忍不住的笑，似乎这种“昂贵”的恶作剧取得了让她非常满意的效果。

“但你不觉得那辆车很贴合现实吗？”笑完之后，保镖小姐突然严肃起来，“漂亮的外壳和不匹配的内核，你不觉得这很符合我们的樱井小姐吗？”

“那个樱井？”张雪峰有些摸不着头脑。

“两个都是。”保镖小姐摘下墨镜，用冰蓝色的瞳孔打量了一下没来及修边幅，还打着哈欠的张雪峰，然后重新戴上了墨镜。

“我现在是樱井藤乃的经纪人，帮她策划展览，想办法把她的画卖出一个不错的价格。”经纪人小姐递上的名片上写着“浅上”的姓，而名字则是一串难拼的片假名。

浅上，看着这个姓，张雪峰觉得东京是不是有些太小了，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有穿越，而是被绑架被迫参加一个类似楚门的世界一样的节目中。

想到这个可能性，他就忍不住四处查看是否有隐藏起来的摄像头，还像个神经病一样对着一个转过头一本正经的说你好，把浅上小姐和周围喝咖啡的人都吓了一跳，用看神经病的眼神去看他。

“你这是干嘛了？”浅上小姐当然不知道张雪峰的内心活动，昨天用来制服樱井藤乃的镇静剂注射剂不知不觉之间就出现在手上。

看着一个疲惫的年轻人突然开始四处张望还一本正经的冲着没人的位置打招呼，很难不怀疑是因为压力过大而出现了精神问题。

“没什么，我只是担心是不是有人在监视我。”张雪峰假装镇定地又喝了一口水，然后期待服务员会端上一杯什么样地卡布奇诺。

“你一定是在想我怎么直到你的电话号码吧。”浅上小姐恍然大悟，“我从我表妹那里问到的，就是那个浅野春日。”浅上小姐还拿出了她戴着墨镜和一脸不乐意，染着红色长发地浅野春日在海边合影的照片。

“说起来，这片商业区还和桐谷君你有关系呢。”浅上收起了自己的手机。

“和我有什么关系？”张雪峰快把杯子里的水喝完了，但依然没看到有人给他端上咖啡的意愿。

“本来董事长是要投资你那个小游戏公司的，结果明石集团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到了消息，紧急发起了谈判，最后结果就是他们把刚刚拍到的这块地转让给了我们，换取董事长不投资你的承诺。”

张雪峰差点把刚刚喝进去的水给喷了出去，但强行憋住把自己呛得不轻。

“而作为一个大型财团，我们家族有一点艺术品经营的业务也是很正常的。只是我没想到你会和樱井关系那么深。”浅上小姐大概是戴着墨镜的缘故，用动作和更夸张的面部表情来展现自己的遗憾感。

你干嘛两手一摊，摇头叹气啊。张雪峰因为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只好选择饿了面无表情。

“不过我不会让浅野春日放弃的，你就做好心理准备吧。”说完了这句相当无厘头的话之后，浅上小姐拿起还在桌上的车钥匙，然后就一只手把还在椅子上的张雪峰拽了起来，“走吧，我带你去看点东西。”

端着餐盘的服务员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他正准备把刚刚泡好的咖啡送到张雪峰的面前。而和咖啡越来越远的张雪峰也欲哭无泪。只能任由自己被力气意外大的浅上小姐带到了咖啡厅外，然后半推半扔地塞进了刚刚开过来的86的驾驶座上。

“开车，我给你导航。”一句简单的命令后，浅上小姐在副驾驶相当隐蔽的地方插入了一把钥匙后这辆被改装过的丰田86恢复了它本来的实力，一脚油门下去甚至让困倦的张雪峰感受到一种意外的推背感，瞬间精神了不少。

“开得不错啊。”一脸轻松的浅上小姐下车之后甚至还对着面前的大海伸了一下懒腰，而本就缺乏睡眠的张雪峰更是显得面色苍白。

但这种突然从玩具车到超跑的变化，让张雪峰在过了短暂的新鲜感后，就不得不神经紧绷，生怕出现什么意外。结果就是这辆车在解锁了动力之后，反而被开的更慢。

“你这车改的太奇怪了，要么是乌龟，要么是火箭。”张雪峰忍了一下，没把“神经病”三个字说出口。

“这车是浅野的，她买来就改了一通。”浅上小姐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但是家里人觉得改的太危险了，就找人重新改了一边。”

浅上小姐一摊手，剩下的事情张雪峰自己都能脑补出来。被加装了限速机制后，那个充满能量的“阿基拉”当然觉得没意思，这辆车就被分配到了浅上小姐的手中。

“浅神集团比较喜欢收购烂尾楼或者废弃街区，不管是改造还是重建，甚至是拿来当一些临时仓库都很轻松。”浅上小姐一边走，一边指着周围一圈估计在泡沫时代结束时就停工的房子说。

“我就要了几栋楼来做艺术品的仓库，虽然暂时卖不出去，但万一哪天找到个好的噱头包装了一下说不定就卖出去了呢。”

浅上小姐对于这些本该是写字楼的房子做了相当简单的改造：仅仅只是把地板做了基本的硬化，墙面上做了基础的粉刷之后，就安装了相当廉价的空调来控制一大层楼的温度和湿度。

在甚至没有装上灯光的巨大黑暗房间里走动，需要注意手电筒照射到的物品。最好的情况是照射到地面或者墙面上，这样能顺利安全地穿梭于各种雕像和画框之中。如果不小心照射到什么雕塑或者超现实主义的画作上，就最好不要发出太过尖锐的惊叫声，避免声音在封闭的空间内反复传播，形成更恐怖的效应。

“这些东西有这么可怕吗？”浅上小姐随手拿起一个球状物，在惨白的手电灯光下看上去就像一颗从沥青里捞出来的头骨。

“只是突然一下看到会被吓一跳而已。”张雪峰强行别过自己的头，他觉得自己脆弱的神经已经经不起这么折腾了。

“看样子这个地方适合租给那些恐怖片剧组用，正好场地道具都齐全。”把手上的“头骨”随手放在架子上，浅上小姐一边说话一边走。

“找到了，原来堆在这里了。”浅上小姐的手电筒最后停在了几幅相当现代感，或者说有一些“游戏感”的画上。

“无奖竞猜，这些事谁画的。”浅上小姐在墙面上摸索了半天，然后终于找到了开关，随着清脆的咔塔声，整个空间都被照亮。这几幅堆在角落的油画也完全暴露在张雪峰的眼前。

“不会是浅野春日画的吧。”。这几幅画的题材都是经典的日本RPG游戏故事，不管是勇者大战恶龙，还是公主和勇者的婚礼。周围一圈非常有古典色彩的风景画和现代主义的方格子画中格格不入。

“那不是，她就不喜欢画油画，她更喜欢在这些建筑的外墙上搞涂鸦。”对于自己的妹妹。浅上小姐有种说不出的溺爱。

“那猜不出来。”张雪峰直接表示放弃，等待正确答案的公布。

“这是樱井樱画的。”浅上说完这句话后看了一下张雪峰的脸，“干嘛摆出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

“我没想到这竟然是她画的。”张雪峰有些无奈，尽管从游戏制作人或者玩家的角度来说，这几幅画的质量都非常高，但如果放在艺术市场，就显得非常平庸。

“这才是她真正的水平。”

张雪峰才意识到，今天浅上小姐特地把他一个人叫出来，大概是为了解开什么误会。

“你对艺术很敏感，所以肯定看得出她母亲所谓转型成功的那些画其实都是樱井樱画的。如果没人给你解释的话，你大概就在自己脑袋里脑补出一套母亲和资本家联手逼迫女儿画画的戏码，然后为母亲夺走了自己女儿应该有的光荣而愤怒。”

张雪峰点了点头，虽然这个假设里有一些潜在疑点，但在第一时间，张雪峰确实是这么想的，所以才当着樱井藤乃的面要强行带走樱井樱。现在想起来，多半也是被情绪冲昏了头脑。

“我倒是没有指责你昨天闹了这么一出的意思，毕竟作为一个母亲樱井藤乃确实是不够格的。”浅上小姐虽然这么说着，但诡异的微笑里明显有没有说出的真实原因。

“所以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没有什么真相，只有无奈和妥协。樱井樱本人的水平和作品题材都不受欢迎，所以她选择借用母亲的名气和教给她的技术，而樱井藤乃本人则需要一些画来重新进入大众的视野甚至是获奖，而我只是需要赚钱而已。”

“但小樱她，其实更喜欢画这种，而不是被评论家认可的那种画吧。”张雪峰看着那幅冲向巨龙的勇士，总觉得像是冲向风车的唐吉诃德。

“谁知道呢，这个世界就是那么荒诞，喜欢的得不到认可，被认可的是不喜欢的。”浅上小姐只是摊了下手。

回家的路上，张雪峰一直在想那个冲向巨龙的勇士，究竟是恐惧还是勇敢，明知做不到而努力的人，是哀怨还是幸福。当张雪峰推开公寓的房门时，看到樱井樱正坐在椅子上，拿着铅笔在草稿纸上聚精会神的画画。

铅笔的笔尖下，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女骑士，漂亮的脸庞，精致的盔甲和帅气的动作。

大概西西弗斯是幸福的吧。张雪峰有些确信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