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同和郑敏言的第一次见面,彼此都不觉得陌生,且有一种旧相识的熟悉感。
等张同大概了解了处里的工作状况后,郑敏言提出了调回安平的申请。
张同说:“你能再等一个月吗?有人想见你。”
郑敏言心头一阵狂跳:“谁?”
“见了便知。”
“他多大年纪?”
“五十出头吧。”
郑敏言失望地一笑,以为是某位大人物基于上次共同除掉马金谭的合作,想拉拢自己:“算了,我既已决心回安平,这边的一切,我都不想再介入了。”
张同笑道:“好吧,那么,你也要领了勋章再走啊!”
张同把计除“共谍”马金谭的功劳全部给了郑敏言,并将其职务升了一格,这样,郑敏言才得以任安平军统站站长一职。
走之前,郑敏言竭力推荐小金子任侦防科副科长。
张同亲自送郑敏言登上北去的火车,去车站的路上,两人同坐一辆车,却没有进行交谈。
车到站前五分钟,张同才问:“最后问一次,为什么帮我?”
真狡猾!
郑敏言心里说,也许是即将远离的落寞和即将归乡的忐忑纠碰撞的太激烈:“我说了,你也得说!”
难得见郑敏言这副小女儿状,令她圆胖脸变得甚是可爱。
“行!”张同点头,余光看见小金子等郑敏言旧部急头怪脑想凑过来和科长话别:“快说吧,你的部下们着急了。”
郑敏言扭头看看他们,说:“因为井率曾经在我家住过八年,是我的哥哥,后来他被征兵,一个月前,我才得知他已阵亡。”
泪光在她大而圆的双眼中弥散。
张同的目光变得更加疼爱:“我是井率大伯的部下!”
郑敏言诧异地看着他,他递过来一个用报纸包裹的东西,拿在手上沉甸甸的:“长官说了,一旦证实了你是郑行之的女儿,就把这个给你作为安家的费,不要打开,人多!”
郑敏言通过手感,知道是五根金条。
张同转身走后,小金子他们立刻围拢来。
尽管安平同事早告诉过她:你家院子久已无人居住了。
但是她始终很乐观,因为有值得信任和依托的二爷爷。
二爷爷今年还不到六十岁,他是大夫,身体那么硬朗,肯定还建在,母亲跟着他是不会受罪的。
自己离家出走时刚满十七岁,平时深居简出和邻居都不怎么交往,不觉十一年过去了,适逢战乱,更加的物是人非,在自家所处的街道走了两遍,连一张熟悉的面孔都没看见。
于是,她抱着最后的希望走进了二爷爷的医馆。
这么多年了,医馆里面居然没什么变化,只是那位常二爷爷探讨医道的“梁秀才”,须发皆白,但是人坐得依然板正。
梁秀才的儿子都在这里帮忙,看见郑敏言进屋就过来招呼:“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郑敏言莫名有点感伤,指着梁秀才,嗓子突然一哑:“我找梁爷爷。”
正捧着一本医术看的梁秀才听到这样称呼自己,便走过来,上下打量着郑敏言。
这些年,郑敏言竟然没怎么长个子,体重却增加了不少。
“你,是杏儿?”梁秀才试探着问。
郑敏言连连点头,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母亲早已故去了,杀害她的治安队的小队长刘宏也被人杀死在街头。
在梁秀才的陪伴下,她来到母亲墓前,愕然发现墓前摆着一丛怒放的白色野花。
“不是我,我只是受你二爷爷之托,每年的清明来代为祭拜。”梁秀才弯腰拿起那把野花,尚未枯萎。
是二爷爷或老舅来看母亲了吗?那么,他们又去了哪里?
梁秀才把一笔不小的钱交给郑敏言,说是二爷爷的那一份,既然你回来了,就交给你吧。
郑敏言坚决不接受:“难得您这么多年一直关照着我母亲,这些钱,若二爷爷回来取,您交给他,他若不取,就是您的。”
得知郑敏言回安平开了一家公司,梁秀才喜极而泣:“好!好!你娘地下有知也会高兴的!”
演武镇,井率身穿一件灰布长袍,依然是那种痨病鬼脸,用胳膊夹着一本破书,俨然是一个穷困潦倒的教书先生,身边还跟着一个傻呆呆的大儿子。
距离他们百步之后,黄檀昂首挺胸走在前面,伙计打扮的习富背着包袱紧跟其后。
一个修拉锁,配钥匙的摊位前,坐着一个老者正埋头修理着一个皮包的拉锁。
“老皮!这个钥匙你能配不?”一个人问。
“别急,马上好,我看看!”修拉锁的老者答。
正好从摊位边经过的井率如同雷劈一般,被这刻进骨子里的声音焊在了原地。
他看着修锁人,年轻时不显年轻一脸皱纹,现在的他还是一脸皱纹,只是胡子白了。
算算,老皮匠今年应该五十岁。
怎么可能,是自己亲手掩埋了他的尸体,就算是投胎,他也该才三岁啊?
修锁人感觉自己摊位前的光线被人遮挡住好一会儿了,不由抬眼看看是谁。
那张痨病鬼脸,惊得他手里的钳子直接掉在地上。
井率走到他身边,看见他膝盖以下是空的。
“皮匠叔?”井率得承认,自己杀人太多,大白天撞鬼是很可能的。
但是这个鬼,他不怕。
习富再身后用力咳嗽了一下,本想提醒井率不要逗留,看见修锁人那张脸,他也呆住了。
“走,家去!”修锁人抱歉地对那个配钥匙的人说:“手累,您下午再来,我这会儿有事儿。”
他的家就在修锁摊位后面,两间低矮的破房子。
“坐,坐!”离开喧闹的街面,老皮匠终于控制不住情绪,哭了。
井率蹲在他面前,满脸是泪:“叔,你真活着?”
说完,他用手去摸老皮匠的脸,虽然面皮粗糙得如同树皮,但是有温度。
太了解井率了,自己只要不死,他绝对不会扔下自己不管,背着自己,他跑不远。
老皮匠以为自己肯定会死,两条腿都断了,流血也能流死啊。
但是那一口气想断,还真难。
于是,他只好装死,希望井率尽快把自己埋了,他好去逃命。
松树林里的土很硬,没有工具,井率只好捡石头。
老皮匠躺在树坑里,一直闭着眼睛,流了那么多血,他已是濒死状态了。
石头不大,井率没舍得扔,而是一把一把轻轻放在他身上。
然后抱来松针覆盖在上面。
不知过了多久,老皮匠苏醒了,眼前虽然是黑的,却能呼吸。
他挣扎坐起身,诧异自己竟然还活着。
这时,他听到杂沓的脚步声,摸摸腰间,两颗手雷还在。
有说话声,不是日本人!
“血迹找不到了,应该就在这附近!”
“每棵树后都找找,抓紧时间,找完迅速撤离!”是曹良的声音。
负责寻找井率的曹良把老皮匠带回后方医院治疗。
老皮匠知道井率不想再回部队了,就撒谎说亲眼看见井率被炸死了。
那以后,不管到哪儿,曹良都会带着老皮匠。
不愿意成为别人负担的老皮匠,在一个深夜悄悄离开了部队,沿路乞讨,来到了演武镇。
他手很巧,手工活一学就会。
在修拉锁摊前乞讨的他对修锁的老人说:“叔,我会修拉锁、配钥匙,啥都会干,您白天给我一口吃的,晚上能让我睡在门口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