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是耻辱:珍珠港事件后的六个月
- (美)约翰·托兰
- 17404字
- 2024-11-01 23:28:14
第一章 攀登新高山[1]
1
位于马萨诸塞大道上的日本大使馆中,东京—华盛顿的电报线路陷入沉寂。长电文的前13个部分已传递完毕,但最后一段——第14部分,要等到次日,即12月7日早晨才能抵达。12月6日那天是星期六,时间已接近黄昏,使馆解码人员一合计,要把照会交给赫尔国务卿,再快也得星期一,于是决定暂时停止作业。
解码后的文本由一等秘书奥村胜藏亲自输入。此等重大机密文件,不能交给打字员来处理。手头的部分输入完毕后,奥村打算休息一下,便来到地下室。星期六的下午总是安闲宁静,地下游乐室空空荡荡,只有两名特派记者在打乒乓球,其中一人名叫加藤万寿男,是同盟通信社[2]的特派记者。加藤见奥村下来,便放下球拍,向他打听客船“龙田丸”的消息。“龙田丸”于12月2日离开横滨,预定12月14日抵达洛杉矶。大多数在美日裔团体希望乘坐这班客船返回日本,因为冲突的到来显然避无可避。
“那船到不了美国。我可以跟你赌1美元。”奥村意味深长地说道。
两人握了握手,算是定下赌约。而后加藤前往联合车站附近的一家中餐馆吃过午饭,便返回同盟通信社,准备回办公室。乘坐电梯时,一名 INS[3]记者向加藤搭话:“总统给天皇发出和平电文,这事您知道吗?”
加藤以为美国记者在开玩笑,可是没过多久,他便发现那记者所言不虚。加藤忧心忡忡。情况比想象的还要糟糕。他回想起与一等秘书奥村那个奇怪的赌约。媒体一整天都在报道,日军正护送船团前往暹罗湾( Gulf of Siam) ;人们认为此举是攻击新加坡的某种信号。
加藤把罗斯福呼吁和平一事用打字机写成快讯,并发送给东京。
——
而在美国海军部,通讯安全组所下的功夫更胜日本使馆人员。到晚上8点30分,东京电文前13个部分的解密与输入皆已完成。安全组组长是一名海军少校,名叫阿尔文·克拉默( Alwin Kramer) ,他发现此封电文的语气比之前都要强硬,于是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日本极有可能中断谈判。
电文内容必须告知上级,克拉默开始给他们打电话。“我发现一则重要情报,还请您立即过目。”克拉默向海军部长弗兰克·诺克斯( Frank Knox)报告。接着,克拉默分别拨号给海军情报处远东科科长、作战计划处处长,海军情报处处长,以及白宫。最后只有一人联系不到:海军作战部长哈罗德·斯塔克( Harold Stark)海军上将。海军作战部长官邸位于马萨诸塞大道上的天文台环路( Observatory Circle) ,而斯塔克当时不在官邸。
克拉默把交给总统的电文复印件放入一个邮袋中,并加上锁;给其他官员的复印件则分别用文件夹夹住,再放入另一个上锁的邮袋。晚上9点刚过,克拉默离开办公室,由妻子驾车前往白宫。他在院内下车,步行前往白宫旁边一座附属办公楼,把给总统的邮袋交给收发室的当值人员莱斯特·舒尔茨( Lester Schulz)中尉。
舒尔茨拿着邮袋进入白宫大楼,工作人员允许他前往二楼总统书房。罗斯福正坐在桌边,与首席顾问哈里·霍普金斯( Harry Hopkins)交谈。舒尔茨打开邮袋,把夹住的一叠文件交给总统。文件上所写的,正是日本拒绝以11月26日赫尔照会为基础进行谈判的详细原因。大约10分钟后,罗斯福读完,一语不发地将它交给霍普金斯。霍普金斯读完后,罗斯福才开口说道:“意思就是宣战。”
在舒尔茨等待的时候,总统与霍普金斯谈到日军的部署。罗斯福提到,当天早些时候他给裕仁天皇发送过一封电报,要求日本从中南半岛撤军。而现在一支武装船团离开了中南半岛,朝着暹罗湾进发。日军究竟在盘算什么?
“开战的主导权握在日本手中。”霍普金斯说,“只恨咱们没法先发制人。”
“对,不能先动手。美国人民热爱和平。”罗斯福抬高嗓音,“但我们交出的答卷一向不错。”总统打算与“贝蒂”通话——贝蒂是斯塔克上将的昵称,便给白宫总机拨号,要求转接给海军作战部长斯塔克。接线员回答说,斯塔克在国家大剧院( National Theatre) ,可以把电话转接到剧院去。罗斯福扣下电话:“我过会儿再联系贝蒂。他要是在剧院被叫走,一定会引起公众恐慌,那样不好。”
总统把文件交还舒尔茨,舒尔茨便退下了。罗斯福面临着总统生涯中最为严峻的挑战。日本对英国、荷兰的海外领土虎视眈眈,美国应该做些什么?又能做到什么?英荷的实力不足以自卫,如果美国不施援手,日本便能开疆拓土建立起一个大帝国,国土从阿留申群岛直到印度。问题是美国民众战争意愿不够强烈。征兵草案4个月前虽然通过,但只以一票之差险胜。丘吉尔前不久来问美国何时能参战,罗斯福如此答道:“我若在国会上提出宣战,他们可能要先争吵上三个月再说。”
总统深知,美国民众不会为拯救新加坡或爪哇而参战。不仅是新加坡、爪哇,就连澳大利亚也是一样。
——
斯塔克上将紧张忙碌好几个月,此时打算放松一下,便在大剧院观看《学生王子》( Student Prince)[4]。但他对歌剧没留下什么印象,事后回忆时,甚至记不清12月6日晚上自己究竟在做什么。斯塔克满脑子都是远东地区的危机。早在11月27日,斯塔克还没读过赫尔的照会,便已确信日本会进行报复性袭击。他在27日那天向驻夏威夷及菲律宾的舰队司令发出一则令人震惊的指令:
见此电文,当视作战争预警。与日本就太平洋地区局势稳定的谈判已告破裂。预计数日内,日本将发起攻击行动。请完善相应防御部署,以执行WP L - 46(战争计划)中所指定之任务。
斯塔克虽然预计日本会发动袭击,却猜不出其究竟会袭击哪里;在陆军中与斯塔克平起平坐的将军——乔治·马歇尔( George Marshall)[5]也同样感到困惑。暹罗湾附近的武装船团的目标似乎是新加坡,但也有可能攻击菲律宾,甚至是巴拿马运河。好在夏威夷地区的防御固若金汤,为保护珍珠港基地免遭日军空袭,美军制定出夏威夷陆海两军联防计划。斯塔克对该计划很是满意,将其作为范本传达给各驻地司令官。
接近午夜时分,克拉默依然坐在妻子驾驶的车上,前往阿灵顿( Arlington)去拜访海军情报处处长T. S.威尔金森( T. S. Wilkinson)海军少将。威尔金森正在家中招待两名客人,一人是罗斯福总统的海军助理贝尔多( Beardall)海军上校,另一人是陆军情报处处长谢尔曼·迈尔斯( Sherman Miles)少将。三人读完电文后,一致认为日本是在打算终止谈判。
克拉默完成送信的职责后,回到办公室,将剩下的电文复印件锁入保险箱,然后问值班人员,第14部分是否已发送。值班人员回答称,没有发现任何疑似第14部分的电文。不知疲倦的克拉默听到这话,才安心回家。
当时是12月7日接近凌晨1点,华盛顿的许多高官都还没睡,考虑着日本会在何时发动袭击,又准备袭击何地。然而,不仅仅是斯塔克,包括罗斯福、赫尔、史汀生( Stimson)[6]、诺克斯、马歇尔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目标竟会是珍珠港。
2
那时,夏威夷的当地时间是12月6日19点30分左右。与华盛顿一样,人们都在担心不久即将爆发战争。罗斯福给裕仁天皇的那封史无前例的电报成为茶余饭后的一大谈资。《星公报》( Star - Bulletin)[7]在头版刊登出两则自相矛盾的头条,一条说“日本报界呼吁战争”,另一条说“东京紧急制定新和平提案”。不过,即便战争真正爆发,绝大多数夏威夷民众也毫不担心。《星公报》第10版引述某参议员接受美联社记者采访时的回答:“美国海军能够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击败日本海军。”所有夏威夷人都对此深信不疑。
与马歇尔、斯塔克一样,夏威夷地区的陆海两军司令丝毫未曾担心珍珠港遭到空袭。此前,太平洋舰队司令哈斯本·E.金梅尔( Husband E. Kimmel)曾收到斯塔克的电文警告;而夏威夷军区陆军司令沃尔特·肖特( Walter Short)也收到来自马歇尔的类似警告。马歇尔的警告语气没有那么强烈,但明确提到日本“随时可能采取敌对行动”。同时,肖特收到陆军情报处的另一则电文:
与日本的和平谈判实质上已破裂。日本或将采取敌对行动。预计将出现破坏性事件。
在肖特看来,电文讲的只是一件事:夏威夷的157905名日裔居民可能会做出破坏性举动。肖特向华盛顿方面报告称,已让陆军进入警戒状态,提防破坏。华盛顿方面没有给予答复,于是肖特认为自己已然做好了万全防备。
此时,肖特正在夏夫特堡( Fort Shafter)的自家露台上,与两名部下举行紧急会议:一人是情报军官肯德尔·菲尔德( Kendall Fielder)中校,另一人是反情报军官乔治·比克内尔( George Bicknell)中校。比克内尔带来一份文件,那是美国联邦调查局对一名夏威夷日裔牙医与东京《读卖新闻》编辑通话的监听记录。《读卖新闻》的编辑打听夏威夷各种各样的事物,不仅咨询飞机、探照灯、天气的情况,甚至还问到花朵。就花朵的问题,牙医答复称:木芙蓉与一品红开得正盛。
三名美军将校大惑不解。花朵是某种暗号吗?如果真是暗号,为什么谈到其他军事目标时丝毫不加掩饰?如果不是暗号,为什么要浪费高额的国际电话费谈论木芙蓉?三人绞尽脑汁想了一个小时,此时将军夫人与菲尔德中校的夫人在车旁已等得不耐烦了。最后,肖特决定先不采取任何行动,等到次日早上再说,然后两对夫妻便一同上车,急忙赶往15英里外的斯科菲尔德兵营军官俱乐部,去参加当晚特别举办的一场义演。
那天,大多数海军高级军官也在享受着平静的夜晚。费尔法克斯·莱里( Fairfax Leary)海军中将在“无钥轩”( House Withouta Key)[8]举行晚宴。金梅尔也受邀出席。尽管绰号“印第安公主”( Poco)的参谋长W. W.史密斯(W. W. Smith)[9]海军中将殷勤劝酒,精力过人、一心工作的金梅尔仍与往常一样神经紧绷。晚上9点30分,金梅尔喝过一杯鸡尾酒,谈过一些必要的话题,便告辞离去,打算回家睡觉。有传言说,金梅尔与陆军同僚肖特将军水火不容,而实际上,两人已约好次日上午一起打高尔夫球;一般周日早晨,金梅尔只会坐在办公桌前。他知道强大的太平洋舰队是美国远东防御体系的基石,自己肩上的责任很重,因此把妻子留在本土,好让自己专心投入工作当中。
金梅尔与肖特面临着同样的困境:夏威夷不仅是前线基地,同时也是训练基地;如果持续保持警戒状态,人员与物资的消耗都会承受不起。此外,华盛顿方面虽然发来警告,但从未具体表明日军可能会空袭珍珠港,甚至连一丁点儿的暗示都没有。因此,两人决定采取折中方案:金梅尔负责防备潜艇袭击,肖特负责防备日裔间谍的破坏活动。12月6日晚上,斯塔克海军上将颇为得意的陆海两军联防计划实际上并未实施,官兵依然享有和平时期的正常休假权。
次日早晨只有例行巡逻与有限的空中警戒,此外没有安排任何计划;保护珍珠港的陆军、海军防空高射炮阵地也只配备少量人员。日本进一步入侵时最难以逾越的高墙正是太平洋舰队——由停泊于巨大基地中的94艘舰船组成,其中包括8艘战列舰、9艘巡洋舰。而那天晚上,除当值人员外,绝大多数乘员都已准备就寝。那是另一个风光秀丽、波澜不惊的热带之夜。
当夜,只有陆军机场采取特别防御措施,让飞机整齐地排列在跑道上,以便警戒保护。但实际上,陆军所怀疑的破坏行动纯属臆想。整个夏威夷岛上,只有一名日本间谍,此人名叫吉川猛夫,是个粗鲁、暴躁的年轻海军少尉。日裔社群中大多数人拒绝与吉川合作,只有一名二代日裔少女愿意提供协助,但她最后也没能帮上任何忙。最令吉川惊讶的是,那些日裔自认为是忠诚的美利坚公民。他完全想不通,许多日裔还在佛寺、神社里虔诚敬拜,向帝国军队救援基金慷慨解囊,怎么会自认是美国人呢?
吉川找美军水兵闲聊,同样没能得到有效信息。水兵很健谈,对关键问题却闭口不提。吉川最终获取情报的手段既普通又原始:几乎天天纵穿珍珠城( Pearl City)前往半岛尽头,调查战列舰动向;在一切能下水的海域游泳,观测水下障碍物与潮汐状态;至于杀手锏,则是艺伎。能俯瞰珍珠港的山丘上有一家日式料亭,名叫春潮楼;吉川常坐在酒楼的榻榻米上,在艺伎——有时是名叫标香的少女,有时是名叫鞠蝶[10]的少女——的簇拥下,观察并绘制港内的舰船配置图。有一次,在艺伎的哀求下,吉川带她们前往瓦胡岛( Oahu)进行空中观光。驾驶员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个身穿亮色夏威夷衫的年轻男子,虽被几个兴奋的漂亮女孩围绕着,眼睛却在观测气象状况,手上却在拍摄军事机场的照片。
吉川向日本发回信息的工作没有得到外界任何的帮助。有一次,他花钱请一个自称卡拉玛的纳粹特工[此人真名叫作伯纳德·库恩( Bernard Kuehn) ]给日本潜艇部队传递信息,断断续续总计支付了17000美元。不过,至12月6日晚,卡拉玛还没将信息传递出去,因此吉川发回东京的消息实际上只花费了600美元。这个数额,只是吉川刚到夏威夷时事先拿到的活动经费。
6日晚上,吉川在檀香山的日本领事馆工作到很晚。他在夏威夷的对外身份是名叫森村正的副领事。当夜稍早时分,吉川曾用外交暗号向东京发出无线电报,称珍珠港上空仍未升起防空气球。此时,他坐在办公桌旁,用铅笔写下另一则消息:
“企业号”与“列克星敦号”两航母不在珍珠港内。
吉川按铃叫来无线电室的密码员,把消息字条交给他,然后来到领事馆庭院,随便散步。远处的珍珠港在明亮的雾霭中若隐若现。听不到巡逻飞机的声音,吉川心里有些焦躁,但还是选择回家。他希望明早能够及时起床收听东京广播电台,如果天气预报的中间与结尾都出现“东风,有雨”的语句,那就说明日美关系处于崩溃的边缘,战争即将到来。
预计将于12月14日抵达洛杉矶的客船“龙田丸”,此时的位置应是在檀香山附近。然而,客船却突然偏离航线,没有向乘客做出任何解释,便掉头返回日本。
3
单枪匹马的夏威夷间谍发回的消息准确无误。金梅尔麾下的两艘航母确实都不在港内。“列克星敦号”所属的第12特遣队正赶往中途岛,执行运送飞机的任务;由“企业号”、3艘巡洋舰及9艘驱逐舰组成的第8特遣队则位于夏威夷以西约500英里处,正在归航途中。第8特遣队由海军中将小威廉·哈尔西( Wiliam Halsey, Jr.)指挥(此人在报纸上绰号“公牛”,朋友们则叫他“比尔”) ,任务是将12架“格鲁曼野猫”[11]及海军战斗机驾驶员运往威克岛( Wake Island)。该任务已于3天前完成,但由于天气恶劣,“企业号”航母返航的日程比预计晚了一天。许多船员很是不悦,因为他们错过周六晚上在檀香山的港口里休闲的机会,只能观看一部一战主题的电影《约克中士》( Sergeant York)[12]聊作消遣。哈尔西总是告诫船员:“任何时候,无论白天黑夜,都要随时做好投入作战的准备。”但大多数船员从未想过一场新的大战就在眼前。
哈尔西本人自然知道战争即将爆发,他在司令舱内静静地等待着。11月28日,哈尔西率特遣队驶离珍珠港那天,金梅尔海军上将特别强调这批飞机对于保卫威克岛的重要性。而且,运送行动必须保证绝密,不能让日军打探到半点风声。
“您的意思是让我做到什么地步?”哈尔西问。“自己想。”金梅尔答道,“用你的脑子自己想。”
第8特遣队刚一驶离港口,哈尔西便发出第一号作战命令:“企业号”进入战斗态势;鱼雷安装弹头;所有飞机装备好鱼雷或炸弹;飞行员一旦发现任何船只或飞机,立即击沉。
哈尔西的作战参谋威廉·伯拉克( Wiliam Buracker)海军中校看到命令,惊异地问道:“长官,这命令真是您的意思?”
“没错。”
“您听我说,长官,不能凭您自己的意愿就挑起战争。真到了那一步,谁来负责?”
“我来负责。不管什么东西,出现在视野中就直接击沉。先击沉再理论。”
离港那天的夜里,晚餐之后,负责率领12架格鲁曼战机的保罗·普特南( Paul Putnam)海军陆战队少校来找哈尔西。“我知道自己的任务是带飞机去威克,但是到了之后,我该做什么?”普特南所接到的命令,仅仅是率领海军陆战队第211战斗机中队中的半数飞机,乘坐“企业号”航母前往威克岛。此项任务看似一次例行的飞行训练,大多数士兵只携带一条换洗内裤与一把牙刷。
“普特南,你的任务是在威克岛上临机应变,接受我本人的直接指挥。不必向当地指挥官报备任务。”哈尔西伸出手,“祝航行顺利。”
而到此时, 12月6日夜,普特南及其飞行部队已经驻扎在威克岛上,距离东边返航途中的哈尔西1500英里。由于国际日期变更线的原因,威克岛上的时间是12月7日夜。普特南明白威克岛是一座战略地位极其重要的岛屿,而自己手下的12架飞机是保卫岛屿唯一的空中力量。问题是,普特南及其麾下一众飞行员,在那些矮胖的“野猫”上只有短短数小时的飞行经验。
除普特南等人外,岛上还有泛美航空公司的70名雇员、1146名普通建筑工人、69名海军官兵、6名陆军特派通讯员,以及詹姆斯·德弗罗( James Devereux)少校率领的388名海军陆战队官兵。除了少量飞机,岛上的其他防御武器是6门5英寸口径炮、12门3英寸口径高射炮、数挺机枪与勃朗宁自动步枪,以及大约400支步枪。
德弗罗的上级给他的任务是击退“小规模袭击”。当地时间7日那天,德弗罗时隔两个月后给士兵放了一天假。众人钓鱼、游泳、赌钱作乐。德弗罗回帐篷时,突然想起去年1月接受海外调动时的场景。当时他对兄长阿什顿( Ashton)说,自己可能会被派往“某个鸟不拉屎的小岛”。阿什顿问他去那种地方做什么,德弗罗答道:“你问我,我问谁?不过嘛,等我回来可能就再也吃不下鱼和米饭了。”
4
此时,马尼拉的时间是12月7日下午5点,晴朗而酷热的白天刚刚结束。与菲律宾其他地区一样,马尼拉驻军也深知战争即将来临,只是具体时间还不清楚。亚洲舰队司令托马斯·哈特( Thomas Hart)海军上将认为任何时间开战都不奇怪。而美国远东军司令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则希望最好在1942年4月之后再出现敌对行动。到那时候,本土保证会将一切必备增援派给远东军。因此,当收到报告称,主要轰炸机基地克拉克·菲尔德( Clark Field)上空连续四晚出现不明飞机踪影时,麦克阿瑟也丝毫没有慌张。
此外,麦克阿瑟也没把洛伦佐·阿尔巴拉德( Lorenzo Alvarado)军士长的警告放在心上。此人从1917年起便在情报部门工作,是个老牌特工。15天前,在里扎尔大道( Rizal Street)的三角斋( Triangulo Studio)中,地下组织“劳工兵团”( Legionarios Del Trabajo)召开一场秘密会议,阿尔巴拉德也参与其中。三角斋的主人是个名叫志木·索伊[13]的日本人,他告诉与会同伙,日军100艘舰船及大量飞机已在台湾集结,很快便会入侵菲律宾。
那天晚上,哈特海军上将感到前所未有的战争危机。作为亚洲舰队总司令,哈特一连几个月都在警告麾下诸将,战事将近,这也正是整支舰队随时待命的原因。哈特的舰队规模不大——1艘重型巡洋舰、1艘轻型巡洋舰、13艘一战时期的老式驱逐舰,以及29艘潜艇,但准备却很充分:弹药通通上架;鱼雷装好弹头;在马尼拉湾与苏比克湾布下水雷;舰队分散开来,兵力从马尼拉湾一直覆盖到婆罗洲。
此前一天,即当地时间6日,驻扎新加坡的英国远东舰队司令汤姆·菲利普斯( Tom Philips)海军中将来到马尼拉,与哈特、麦克阿瑟进行会谈。提到那支日军武装船团,三人都表示忧心。部队在中南半岛海岸附近曾观测到那支船队,但它很快又消失在蒙蒙迷雾之中。日军是准备直接攻击马尼拉或新加坡,还是仅仅要登陆暹罗?
麦克阿瑟也同意情况紧急,但他仍然强调,预计到1942年4月,自己将拥有一支训练有素的20万人的大部队,且配有256架轰炸机与195架驱逐机组成的强大空中火力。如此一支强军劲旅,不仅能保菲律宾安然无恙,防卫整个东南太平洋地区也不在话下。
“道格,厉害,真厉害。”哈特插话道,“不过此时此刻的防御怎么办呢?”
答案不言自明。麦克阿瑟部队的数量确实不少,但那13万人中有10万是装备简陋的菲律宾师,仅有几个月的密集队形训练经验。菲律宾师的确热情饱满,乐于作战,甚至对麦克阿瑟颇为崇拜;不过除了敬礼,也派不上用场。他们身上背的是恩菲尔德步枪,然而就连这种“老古董”,大多菲律宾士兵也从没射过一发子弹。航空部队的情况更糟。纸面上的数据是麦克阿瑟拥有277架飞机,但其中只有35架“空中堡垒”和107架“P - 40”能在现代战争中派上用场。
麦克阿瑟离开后,绰号“拇指”的菲利普斯——此人身材短小,比高5. 5英尺的拿破仑还矮1英寸——向哈特提出一个特别请求:英军舰队打算从新加坡到马来半岛东海岸发动一场主动攻击,以对抗日军舰队的威胁,希望美军派出4艘驱逐舰作为护卫;英军有2艘主力舰——“反击号”战列巡洋舰和“威尔士亲王号”战列舰,却只有4艘驱逐舰护卫,因此需要美军额外增援4艘。
哈特答应从自己的老旧驱逐舰中拨出4艘护卫英军舰队,并下令把它们停泊在巴厘巴板( Balikpapan)。下午6点,众人准备分别时,一名传令官进来,将一份发给菲利普斯的快讯大声朗读出来:新加坡基地派出的侦察机在暹罗海岸附近观测到日军武装船团,航向为240度。
“将军,”哈特问道,“您说自己何时飞回新加坡?”
“我打算明早回去。”
“我建议您立即起飞,不然恐怕赶不上开战。”
7日晚上,在马尼拉大酒店,有1200名士兵、没有1架飞机的第27轰炸大队为路易斯·布雷顿( Lewis Brereton)少将召开欢迎会。布雷顿一个多月之前来到马尼拉,就任麦克阿瑟将军的航空部队司令。许多参加者对晚会印象十分深刻,因为那是“明斯基式娱乐[14],搞得非常棒”。然而,主宾布雷顿的脑海中,却尽是战争及航空力量不足的悲惨现实。宴会间,布雷顿与哈特的参谋长威廉·普纳尔( William Purnell)海军少将进行交谈,普纳尔表示:“两军交火,也就是几天甚至几个小时之后的事情。”数分钟后,麦克阿瑟的参谋长理查德·萨瑟兰德( Richard Sutherland)准将带来战争部的消息——敌对行动很快就会开始。
布雷顿慌忙给自己的参谋长打电话,指示让所有机场进入战斗状态。值得庆幸的是,大量空军增援力量正在路上。彭萨科拉( Pensacola)运输船队正在南太平洋的海上,预计1月4日便可抵达;船队由7艘运输船组成,载有52架俯冲轰炸机、2个炮兵团以及大量急需的弹药与补给品。除运输船队外,数日之内还会有30架“空中堡垒”抵达,那样布雷顿的空中力量便可扩充1倍。其中12架已从加利福尼亚起飞,预计黎明时分会在夏威夷中途降落。
在位于马尼拉西北50海里的克拉克菲尔德基地里, 16架“空中堡垒”排成一列且整装待发,另有3架还在机库中进行修理和迷彩涂装作业。一马平川的机场,被几棵树与一片齐腰高的白茅丛围绕着,处处是机堡、避弹坑与堑壕。透过月光看去,实有几分妖异,不似此世之物。
附近的一座木制营房中,隶属第30轰炸中队的弗兰克·特拉梅尔( Frank Trammell)中士正在努力摆弄业余无线电台设备,希望与住在加州圣贝纳迪诺的妻子诺玛取得联系。此前一个月,每个周日晚上,弗兰克都能用业余电台联系到诺玛;奇怪的是那天晚上怎么也发不出消息,好像连传播信号的空气也已消失。弗兰克唯一能够联系到的城市是新加坡,但部队禁止与新加坡私自通信。
——
面积220平方英里的新加坡岛位于菲律宾西南约1600英里处,两者之间的距离及相对方位都与纽约和新奥尔良之间的相似。新加坡通过一条堤道与亚欧大陆最南端的马来半岛相连,是盟军防御体系的基石。一旦新加坡失守,马来半岛必将不保,整个荷属东印度的石油、锡及橡胶资源也不得不拱手让人。
那天夜里,新加坡的天空被交叉闪烁的探照灯映得通明。15英寸口径的巨炮对着海面,防备着海上袭击。20年来耗资6000万英镑建造的巨型海军基地中,停泊着2艘强力舰艇——“反击号”与“威尔士亲王号”。
各军事设施中,都充斥着紧张的兴奋感。行动代号“莱佛士”( Raffles)刚刚传达下去,各级官兵便立即整装完毕,只待一声令下。英军、澳军及荷属东印度的士兵一个个都成竹在胸,因为他们相信新加坡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
——
新加坡向东北约1650英里,是英国在亚洲的另一座堡垒——香港。香港与新加坡的地理情况相似,也有一座主岛,从中国大陆南端乘坐轮渡,仅有数分钟的路程。7日星期日的晚上,香港几乎已是临战状态。此前数日,从英国驻日大使馆传来的电报内容都十分平和,不过驻港英军司令C. M.莫德庇( C. M. Maltby)依然命令麾下11319名官兵进入警戒状态。
午夜时分,巨大的港口已陷入沉寂,只有一些小帆船、戎克船和舢板还在水上行动。港内的气氛与前一夜迥然不同,各商船乘员立即归船的通知传遍各大酒店的吧台与舞厅。对香港而言,日本船团出现在暹罗湾只能意味着一件事情:要出大乱子了。不过香港准备充分,有信心应对挑战。
从华盛顿到香港,人们都明白日本很有可能在数小时内发动攻击。不过在另外的许多地方,“摩拳擦掌”依然只停留在口头,很少有人在实际行动上为残酷的战争做准备。对于日本早已为战争制订好周密详尽计划这一情况,更是无人知晓。
5
早在一星期前,即12月1日,日本御前会议在东京皇居中名为“东一之间”的房间举行,各军事首脑、政府高官及天皇本人出席。与会者都明白,自己参加的或许是日本有史以来最为重要的会议。首相东条英机为人性情激烈,颇有些神经质,一天至少要抽50支烟,喝十几杯咖啡。他站起身来,会场顿时鸦雀无声。
“蒙陛下恩准,今日之会议由本人主持。”东条在发言中称,为协调日美外交关系,政府已做出百般努力,然而11月26日的赫尔照会却要求日本从中国无条件撤军,显然已成为最后通牒。“若就此屈服,大日本帝国必将威严扫地,为支那事变[15]所付出的一切都将付诸东流,甚至直接关系到帝国之存亡大计。”东条回顾国际形势,随即斩钉截铁地得出结论:“为化解当前危局,延续帝国国祚,向美、英、荷三国开战已成为无可避免的选择。”
大本营代表海军大将永野修身发言称,西方列强正在远东地区集结兵力,发动袭击的最佳时机转瞬即逝;此外,由于德国接连取胜,不必担心苏联方面对我方发动进攻:“陆海两军全体将士士气高昂,愿为陛下尽忠,为帝国效力,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在报告了一段有关财政状况及粮食供给的乐观情况之后,原嘉道男爵站起身来。此人是天皇的最高咨询机构枢密院的议长,同时也是保守派领袖,其意见对会议而言十分重要:“大日本帝国不能在此退让。一旦退让, 1894年日清战争以来的成果便会丧失殆尽。支那事变至今已过去四年还多,我们未从战场上抽身,便要投入另一场战争,此事诚然令人痛心。然而,鉴于政府已做出百般努力,仍无可能与美国政府取得外交成果……故此,只能同意宣战,别无选择。我们必须对忠贞不贰的帝国将士抱以信任,相信他们无往不利;同时,也要不遗余力地长期维持国内环境的稳定。”
东条向原氏保证,只要美国肯以“合理的条款”进行谈判,哪怕是在开战前最后一刻,日本也会取消战争计划。接着进行表决,没有一票反对。东条说道:“最后我只讲一句,‘大日本帝国,如今正站在兴衰存亡的岔路口’。”
除了一言不发的裕仁天皇,其他与会者都在开战议案上签字,当天晚些时候便将其提交给天皇。此前一连三天,天皇都在与几名曾任首相的“国之重臣”会谈,希望尽量避免战争。众人言之凿凿地表示,一旦屈服于美国那“不现实且非正义”的要求,日本将很快沦为二流国家。性情随和的裕仁认为,开战已是国民大众不可扭转的意志,进一步否定开战派的观点便是与国民对立,因此批准了议案。
翌日,即12月2日。下午,大本营海军部收到消息称,天皇已批准开战议案。此时,由包括6艘航母在内的32艘舰船组成的珍珠港打击部队正在太平洋上,朝着夏威夷航行。下午5点30分,舰队收到无线电报:攀登新高山( Mt. Nitaka)。此一暗号的意思是:战争开始。
6
12月7日凌晨3点30分,美军数艘扫雷舰与驱逐舰在珍珠港入口处巡逻,却没有发现下方海域中潜藏着5艘小型潜艇。5艘日军小型潜艇每艘载有2人,早在午夜时分便从母潜艇出发,朝着海港入口移动。
凌晨3点42分,扫雷舰“神鹰号”( Condor)也在驶向珍珠港。驶至距离入港口1000码处,一名哨兵忽然尖叫起来。“神鹰号”险些撞上某个物体,那物体显然在朝着港口行进。
“神鹰号”十分紧张,搜索几分钟后,于3点58分向附近的驱逐舰“华德号”( Ward)打信号,称在西面排雷区域发现可疑物体,疑为一艘潜艇。
“华德号”舰长威廉·奥特布里奇( Wiliam Outerbridge)海军上尉向全员发出战斗警报。“华德号”是艘老旧的四烟囱驱逐舰,上甲板的所有乘员仔细搜索半个小时,最终却一无所获。4点43分,除当值人员外,其余乘员各自回舱睡觉。“神鹰号”与“华德号”皆未向总部报告此事。
横亘珍珠港入口的防鱼雷网于4点47分开始缓缓张开, 11分钟后完全敞开,接着扫雷舰“交喙鸟号”( Crossbill)便驶入港内。下一个预计进港的是“神鹰号”,操作人员认为短时间内关闭再打开太过麻烦,于是防鱼雷网一直保持敞开状态。“神鹰号”于5点32分通过,而由于45分钟后拖船“基奥索奎号”( Keosanqua)预计离港,操作人员决定依然保持大门开放。
因此,对那5艘日军小型潜艇而言,珍珠港的入口处毫无阻碍。小型潜艇只有79英寸长,但每艘都能够携带2枚全尺寸鱼雷。
——
“神鹰号”进入珍珠港后13分钟,太平洋战争阴差阳错地拉开帷幕。根据日本大本营的宏伟计划,本应在上午8点对珍珠港进行初次打击,而后接连轰炸新加坡、香港岛、菲律宾、关岛及威克岛。日本的总体计划是6个月内征服东南亚,上述行动只是该计划的第一步。
“阴差阳错”是过度紧张的结果。两天前盟军观测到的暹罗湾附近的那批日军大型船团,运送的正是计划征服新加坡所需的部队。该船团的一部分船只预定于马来半岛中途停泊,抵达时间却比预计要早。英军防御部队在哥打巴鲁( Kota Bharu)海滩上偶然发现这批入侵船只,并于新加坡当地时间0点45分向其发起炮击。太平洋战争就此爆发,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打响第一枪的却是英国人。
此时是日本时间的12月8日凌晨1点15分,乘坐旗舰“长门号”( Nagato)的联合舰队司令长官山本五十六海军大将仍身处濑户内海,不知战争已然打响。山本一直没睡,等待着珍珠港奇袭部队司令南云忠一海军中将的报告。南云所率的6艘航母此时正位于目标以北约250英里偏东的位置, 15分钟后,即夏威夷当地时间12月7日上午6点整,由40架鱼雷轰炸机、51架俯冲轰炸机、49架水平轰炸机组成的第一波空袭部队便会起飞;两小时后,第一枚炸弹便会落在美军太平洋舰队头上。
山本(“五十六”是山本出生时其父的年龄)在等待报告时,并未感到焦躁或是不安。此人性格坚毅,精力过人,喜怒不形于色。麾下将校与东京高官都对珍珠港袭击忐忑不安,山本却胸有成竹。整个作战计划都已精心筹备,只要南云遵照指示行动,袭击行动便万无一失。
山本本人一向反对与英美开战,因为他认为日本毫无胜算;反开战者的计划被用来挑起战争,不得不说是一种讽刺。反开战提案被否决后,山本曾深思熟虑过,错的是不是自己。经过一番研究,山本得出结论:先发制人,以雷霆一击打垮美军太平洋舰队,是日本取胜的唯一希望。山本认为,此举将会限制住美国在太平洋地区的主要军事力量,从而削弱其战斗意志。
山本的计划不仅遭到大本营海军部强烈反对,连他本人的部下也不支持。直到10月20日山本以辞职相威胁时,珍珠港袭击计划才最终获准。
尽管成竹在胸,山本仍然希望“攀登新高山”命令能够在最后关头撤销。“野村大将很有本事,”此前不久,山本还对朋友说道,“或许他有办法挽救日美局势。”然而,随着这天晚上的时间渐渐流逝,山本意识到那是一个无法实现的愿望。
——
罗斯福总统向裕仁天皇发出的那份电报,直到此时才交到美国驻日大使约瑟夫·格鲁手上。东京中央电报局在参谋本部某官员指示下,将电文扣押了10多个小时。格鲁连忙将电文交给外交大臣东乡茂德。
尽管已是深夜,格鲁依然请求东乡入宫面见天皇。东乡答应下来,并读了读电文。电文主要内容是对长久以来日美两国友谊的回顾,同时表示,日本从中南半岛撤军后,不会有其他任何国家入侵该地区。
罗斯福的提议并不是新内容,但东乡认为有必要请天皇过目。如果要在最后关头实现和平,就只能分秒必争。当天下午晚些时候,东乡已向驻美大使馆发去答复赫尔“最后通牒”的最后一部分,即第14部分;同时指示野村,要在华盛顿时间12月7日下午1点,即对夏威夷发动袭击的30分钟前提交全部照会。《海牙第三公约》( Third Hague Convention)并没有规定宣战与攻击之间的最短时间,东乡按字面意义遵守公约,认为提前半小时发出宣战布告,日后便可避免美国指责日本“偷袭”。
东乡给内大臣木户幸一侯爵拨电话。木户同意东乡入宫面见天皇,但必须先将电报翻译成日文。
7
此时,华盛顿时间是12月7日星期日的早上。前一晚到处递送文件的克拉默尽管熬到很晚才睡,此日仍然准时上班,早上7点30分刚过,便出现在海军部办公室的桌前。克拉默得知,众人一直等待的东京照会第14部分在凌晨4点发出,此时基本已解码完毕。几分钟后,克拉默终于读到电文。消息很短,内容却甚是不祥:
鉴于合众国政府之态度,帝国政府不得不认为,纵使继续谈判亦无法达成协议,并为此深表遗憾。特此通告合众国政府。
14个部分终于凑齐,克拉默将它们放入文件袋,又重新开始四处递送。
此时,马歇尔将军正在弗吉尼亚州的家中吃早饭。前一天夜里,提交给罗斯福及各海军高级将领的前13部分照会早已自动分发给陆军,而总参谋长马歇尔却对此一无所知。此事说来也怪,因为马歇尔之外的陆军高级将领都已收到,甚至连马歇尔本人的秘书贝德尔·史密斯( Bedell Smith)上校也没有落下。
无论什么原因,总之马歇尔在不知道总统已收到宣战布告的情况下,读了读报,于8点30分左右离家,开始周日上午的例行活动——骑马。马匹步伐轻快地朝着一片政府的实验农场驰去,那里是五角大楼的建筑地址。
——
波托马克河( Potomac River)对岸,克拉默依然在为照会电文奔波,直到10点20分才递送完毕。回到办公室后,另一则已解码的消息在等待着他。那是东乡外交大臣给野村的一则消息,注有“紧急、极其重要”字样,其内容更加令人震惊:
劳请大使于当地时间下午1点将复照直接递交美国政府。(如可能,请交予国务卿之手。)
克拉默一边将电文放入文件袋,一边匆忙列出一张时间表。华盛顿时间下午1点与暹罗湾的日军大型船团究竟有什么联系?首先是哥打巴鲁,那里是12月8日下午1点30分,对于发动攻击而言不算是重要时刻。然后是夏威夷,那里是上午7点30分;克拉默曾在珍珠港服役过2年,知道那是官兵周日吃早餐的常规时间,十分安静。
克拉默连忙出门,沿着海军部的大曲廊向下走,于10点30分来到斯塔克海军上将的办公室。斯塔克之前刚在庭院与温室优哉游哉地绕了一圈,此时刚刚回到办公室,正忙着阅读那第14部分电文。克拉默在办公室外间等待时,与自己的上级——远东科科长亚瑟·麦克拉姆( Arthur Mc Collum)谈了两句。克拉默指出,“下午1点”对马来半岛及夏威夷而言或许具有重要意义。
好不容易读完冗长的照会,斯塔克接着来看克拉默的“1点钟电文”。有人建议向各舰队司令发出警报,斯塔克则认为无须如此, 11月27日的“战争警告”足以让众人保持警惕。
马萨诸塞大道西北的日本大使馆内,负责接收电报的职员早已适应美式的悠闲周末,接收消息的报告没那么及时。野村此时才读到东乡要求下午1点递交备忘录的指示,便连忙致电科德尔·赫尔的办公室,要求下午1点进行会面。
不巧的是,赫尔国务卿此日已有午餐会的安排。
野村表示见副国务卿也可以,然后电话断了一下。由于野村不断强调事关重大,赫尔最终答应下午1点进行会面。
前一日离开使馆时,野村只读过14个部分照会的前几个部分,因此一挂下电话,便让人将全文拿来。谁知解码人员前一日早早下班,此时全文还需两三个小时才能全部解码;这让野村大为恼火。当时已接近11点了。
乔治·马歇尔总算接到消息称,办公室收到一批重要文件,于是连忙从弗吉尼亚赶往战争部大楼。11点出头,马歇尔终于读到14个部分照会。他读得很细,甚至反复阅读其中某些章节,好不容易读到最后,才发现“1点钟电文”附在最后。马歇尔心中一惊,显然那才是更为核心、更为关键的信息,先去阅读冗长的电报实在浪费了太多时间。
马歇尔立即致电斯塔克海军上将,两人就“1点钟电文”可能包含的意义交换意见。“把递交照会的时间通知给太平洋地区各舰队司令,如何?”马歇尔建议道。
“我们给过的警告已经不少了。再来一条新消息,恐怕只会让他们心生困惑。”
马歇尔挂掉电话。尽管与斯塔克意见相左,马歇尔依然认为有必要向太平洋地区发出警告,便在一张格线纸上用笔写道:
日本拟于东部标准时间今日下午1点递交照会,且已下令立即销毁密码机。该照会等同于最后通牒。此一时间所指为何尚不得知,请务必保持警惕。
电话响起,打来的是斯塔克,声音听来有些焦虑。“乔治,日本大使下午1点约见赫尔,那时间可能真有点蹊跷。你说的有道理,应该给海军也发出警告。”他还建议马歇尔使用海军的通信设施。
“谢了,贝蒂,我感觉陆军的通信已经很快了。”
“那,乔治,你能让各级陆军把消息转给海军吗?”
马歇尔答应下来,在字条上添加一句“转达海军”,并将其标记为“最高级机密”,命人将其发送给旧金山、巴拿马运河、菲律宾及夏威夷。马歇尔十分着急,屡次派手下军官去收发中心打听加密、发信所需的时间,好在答案让人放心: 30分钟之内。马歇尔根本没有考虑过使用加密电话,因为加密电话向外拨号使用的是一条普通的商用线路,相比于加密电文保密性更差,一旦电话被窃听,日方便会发觉“紫色密码”已被美军破解。
马歇尔手书的警告消息送往收发中心后,很快便加密完毕,于正午过后不久成功发送至旧金山、巴拿马运河及菲律宾;只有夏威夷无法收到。此时直通夏威夷的无线电线路还有两条,一条属于海军,一条属于美国联邦调查局。但负责电报的官员没有意识到时间的宝贵,最终选择把电报交给西部联合通信公司,甚至没有加上“紧急”的字样。
8
5天前,金梅尔的无线电情报参谋艾迪·雷顿( Eddie Layton)海军上校报告称,无法把握日军第1和第2航空战队的位置。两支部队一周之前从单冠湾( Hitokappu Bay)神秘消失,此后一直踪影未现。
金梅尔神情严肃,眼神却熠熠生辉:“你的意思是,日军现下就在钻石头山( Diamond Head)周围晃悠,只是咱们没发现?”
“最好还是发现他们,长官。”
然而,直到12月7日早晨6点30分,南云的珍珠港袭击部队依然处在隐蔽状态。第一波飞机起飞已经过去半小时,此时距离夏威夷只有90分钟的路程。
“华德号”驱逐舰此时还在港口之外,年轻的舰长威廉·奥特布里奇海军上尉被枪炮官奥斯卡·戈普纳( Oscar Goepner)海军上尉从床铺上拽醒。奥特布里奇穿着日本和服,拿着望远镜,在朦胧的曙光之中凝视着左舷舰首的方向。“华德号”正在跟随“心宿二号”( Antares)航行,“心宿二号”正拖着一艘木筏准备入港,而那木筏后面则是一个奇怪的物体。
“长官,我们观察好一会儿了。”戈普纳有些紧张,“那东西应该是在动。”
奥特布里奇越看越觉得那是一艘潜艇的司令塔,显然是在尾随“心宿二号”准备入港。“全员各就各位!”奥特布里奇喊道。此时“心宿二号”也打来信号:右舷后方1500码发现一艘小型潜艇!
威廉·特纳( William Turner)海军少尉驾驶着一艘PBY“卡特琳娜”( Catalina)水上飞机,也发现那艘小型潜艇,但当时天色尚暗,特纳认为那是一艘遇难的美军船只。“华德号”飞速驶向潜艇,特纳以为它是前来救援,便朝潜艇投下两枚烟幕弹以掩护“友军”。
距离潜艇只有100码时,“华德号”开始炮击。此时已属近距离平射射程,一号炮没有射中,但紧随其后的三号炮成功命中司令塔。小潜艇开始下沉,“华德号”众炮手欢呼雀跃,奥特布里奇却喊道:“丢深水炸弹!”“华德号”鸣笛4声, 4枚深水炸弹从舰尾依次投下。
驾驶P B Y水上飞机的特纳海军少尉见“华德号”开炮,随即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也投下几枚炸弹。炸弹投下后,特纳又反过来想想:万一击沉的真是美军潜艇怎么办?
“华德号”上的部分乘员也怀疑那潜艇可能是友军,但奥特布里奇坚信自己处置正确,并于6点51分向第14海军区( Fourteenth Naval District)总部发出消息:
我舰于海域防卫行动中向潜艇投射深水炸弹。
奥特布里奇想了想,觉得语气不够强烈。他确信潜艇已被击沉。于是, 6点53分,奥特布里奇发出第二条消息:
我舰于海域防卫行动中遭遇潜艇,已进行炮击并投射深水炸弹。
数分钟后,“华德号”又响起警报:船员在禁区海域发现一艘舢板。奥特布里奇下令追逐,发现舢板上是一名日裔渔夫,正举着白旗。
奥特布里奇立刻报告总部:
我舰截获一艘舢板,正将其护送前往檀香山。请通知海岸警卫队( C oastG uard)派出快艇,与我舰进行交接。
由于电文解码有所延误,奥特布里奇发送的第二条攻击潜艇的电文直到7点12分才传到第14海军区参谋长约翰·厄尔( John Earle)海军上校处。
厄尔找到军区司令C. C.布洛克( C. C. Bloch)时已是7点15分,经过多人转述,奥特布里奇的语气显得不那么急迫了。
“你怎么看?”布洛克问道。
厄尔对消息的真实性存疑:“船员看错的案例为数不少,不可莽撞行事。”
“正是。”布洛克表示同感。过去几个月里,类似的警报有过10多次,没有一次准确。“让‘华德号’再仔细确认,看看到底是不是潜艇。”
没过多久,奥特布里奇那条关于舢板的消息传来,第14海军区便松了一口气。众人一致认为,假如“华德号”攻击的真是潜艇,便决计不会离开岗位前往檀香山。
与此同时,陆军防空警报处( Aircraft Warning Service)收到另一则性质不同的警报。在瓦胡岛最北端的奥帕纳( Opana)雷达站,第515防空警报通讯队的小乔治·E.艾利欧特( George E. Eliott, Jr.)一等兵发现雷达上出现一大片反应。一般来说,雷达应于早晨7点关闭,但艾利欧特刚从空军转勤至此,希望多积累些经验,因此在排长的许可下,由搭档约瑟夫·洛克德( Joseph Lockard)一等兵指导,依旧开着雷达,学习示波器的操作。
雷达出现反应是在7点6分,洛克德一把推开艾利欧特,自己进行操作。两人从未见过如此大面积的反应,看起来是两组大型脉冲。洛克德一开始以为是机器故障,检查一番后,才立刻意识到那是一大批飞机正在航行。
艾利欧特此时已在绘图板上完成定位:北偏东3度, 137英里。兴奋的艾利欧特提议给夏夫特基地的防空情报中心打电话汇报,洛克德却不同意,因为两人的工作原本只持续到7点。
艾利欧特坚持要求先把情况报告过去,防空情报中心自然能判断是否有意义。洛克德执拗不过,只得同意艾利欧特的提议。
“大量飞机从北偏东3度的位置逼近!”艾利欧特报告道。
防空情报中心的接线员一等兵约瑟夫·麦克唐纳( Joseph Mc Donald)尽职尽责地将数据记下,同时也告诉艾利欧特,身边没有别人,自己也不清楚该怎么做。
“那你去找个明白人,让他来看看数据。”艾利欧特态度很坚决,说完便挂掉电话。
麦克唐纳找了找,发现柯米特·泰勒( Kermit Tyler)中尉站在制图桌前,便将数据交给他,问道:“长官,您看这情况,咱们是不是得做点什么?”
泰勒本职是个飞行员,只是暂时被派遣至此接受训练,因此对麦克唐纳的报告并不关心,只说那群飞机是友军,要么就是本土派来的“空中堡垒”,要么就是某航母上的舰载机。
麦克唐纳给奥帕纳雷达站回电话,接电话的是洛克德。此时洛克德也与艾利欧特一样兴奋起来,因为雷达反应变得更大且更近,距离瓦胡岛只有90英里。麦克唐纳把电话交给泰勒中尉,泰勒亲自听洛克德汇报一遍,却仍然坚信飞机是友军。“别担心。”中尉说了一句,便挂了电话。
洛克德听到泰勒的话,便暂时放下心来,准备关闭雷达离开,但艾利欧特却想再练习一会儿。两人继续看着雷达屏幕: 7点30分,飞机逼近至47英里处; 7点39分, 22英里。接着,屏幕上的反应突然消失,因为飞机来到一片无法成像的丘陵地带。于是两人便关闭雷达,离开哨所去吃早餐。
此时,珍珠港奇袭部队第一波攻势——183架飞机已来到瓦胡岛西北海岸。1分钟后,即7点40分,空袭部队指挥官渊田美津雄海军中佐[16]拿出信号手枪,发射一枚信号弹。俯冲轰炸机、水平轰炸机、鱼雷轰炸机迅速在空中划出弧线,各就各位,准备攻击。
讽刺的是,若非1853年美国海军将领马修·佩里( Matthew Perry)率舰队强行进入东京湾,此时的战争是不会存在的。250年前的日本还在锁国,既不允许出海航行,也不允许外国人入境。佩里则乘着满载种种商品的战舰,自诩为封建日本打开新时代的大门,为那些手执长弓、身披重铠的武士带去文明的奇迹。而此时,即日本开港88年后,武士的后裔带着所谓的文明成果,前来给佩里回礼。
9
在东京,东乡外交大臣正在与精力充沛的东条首相讨论着罗斯福的电文及裕仁天皇应如何答复。东乡半开玩笑地说:“深更半夜把各位大人吵醒,真有点不好意思。”
“电文这么晚才到,其实是件好事。”东条语含玄机,“若是早上一两天到,事情倒更麻烦了。”
东乡赶往宫中,将电报的内容读给内大臣木户侯爵听。
“没什么意义吧。”木户说道,“东条有什么看法?”
“与您意见相同。”
接着,东乡面见天皇并阅读电报,解释称,罗斯福在电文中的提议与之前如出一辙;最后拿出一份由自己与东条草拟的答复:不失礼节地回绝。
天皇表示准许。3点15分,东乡向天皇告辞时,心中深感触动。从天皇的表情中,东乡甚至读出一种“友爱天下万民的崇高精神”。
在侍从官的指引下,东乡穿过皇居长廊,步出坂下门,举头仰望满天星斗。皇居广场寂静无声,东京已陷入沉梦;乘车离开时,“吱嘎”作响的只有车轮下的碎石。东乡说服自己:再过几分钟,世界历史便要迎来最关键的一日,而日本踏入的岔路,乃是独一无二的“正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