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归来

1966年春末,凤云赶着十几头牛进入安徽时,口袋里竟然有了不少现金。

顺着京沪铁路线的辅路前行,凤云到了淮北地界。淮北是座新兴的能源城市,他的大儿子环就在这里工作。路过青龙山火车站时,凤云很想去看看环,但最终理智战胜了情感。他还是要先去逃亡前的劳改农场看看,确认自己是否获得了真正的自由。这是他离开新疆前就想好的事。

凤云花了点钱,把牛群寄放在车站附近的一户老农家里,就朝砀山劳改农场出发了。按着他终生难忘的逃亡路线,两天时间就到了那片熟悉的茫茫芦苇荡。

黄昏时,凤云终于来到了农场监舍熟悉的大门口,恍惚如梦里一般。他拍打着监舍的铁门环,指名道姓地呼喊着张管教的名字。看门人一出来,他们竟然立即就互相认了出来。

“张管教改看大门了?”凤云见门卫竟然是张管教,吃惊不小。

“是凤云!你可回来了,活着就好,活着回来就好!”张管教欣喜异常。

张管教热情地请凤云在传达室里小酌叙旧,絮叨起往事。

“我早就退休了。因为娶了当地的媳妇就留在当地返聘工作,也是为了照顾家庭还能多挣点补助。那年你逃走后不久,省厅的李处长就来了,说是要找你了解核实一些情况。他很关心你,农场传说你与李处长是亲戚呢。你逃走后,我估计他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不方便就不要说了。他好像又被提拔了,还听说如果没有你的事,他早就该是厅长了。他是个好人啊!我能返聘回这里工作,也是李处长帮的忙。”张管教喝了口酒,一阵唏嘘。

“唉,也都是怪我当年实在是太想家了,没有影响到他的前程就好。我们没有亲戚关系,但我们是兄弟。”凤云歉意地话题一转,“我那年逃跑没有牵连到你吧?”

“看到你还能活着回来,我受点委屈也值了。好在你当时把买菜的公款都留下了,否则我可就成了资助逃犯,那样我的麻烦就大了。你的本质不坏,我们还是朋友。”张管教欣慰地拍了拍凤云的肩膀。

“即使你不逃走,也早该释放了。三年前就有了新政策,复核了一大批案件,许多人都提前释放回乡务农了。已经接到了文件,要抓革命促生产搞运动了。”张管教说。

“我也听说过这事,那我这情况咋办的呢?”凤云充满希望地问。

“你有历史贡献,在狱中表现良好,又受到多次减刑奖励和改造表扬。李处长为你的事找我调查了好几次。几年前第一批提前释放名单里就有你的名字了。”张管教告诉凤云。

“这么说,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回乡务农了?”凤云还有点不放心。

“那是当然。你的提前释放文件转到你们县公安局了。我估摸着,这事也早就传达到你们公社了,你就放心地回家吧。”张管教肯定地说。

听到了天大的好消息,凤云一刻都不想留了。

告别张管教,凤云归心似箭,连夜启程,第二天傍晚时分就来到了烈山矿工人村主街道的小平房门口,那是大儿子环的家。

“大,是大!您怎么来了?我前两年回老塘沿,就听大队干部说您已经被提前释放了呢。”环见到父亲,大喜过望。

“孩子们,你们的爷爷来了。”环接过父亲的行囊,大声喊着。

“乖乖,你有俩孩子呢,男孩还是女孩?”凤云来到外屋,一看心里就乐开了花。

“都是小子。大的4岁叫旗,很乖;二的3岁叫林,调皮捣蛋。里屋还有一个刚断奶的小子呢。”环的妻子芳抢答道。

“我有孙子喽,我老梁家又要人丁兴旺了。”凤云喜上眉梢。

凤云带着孙子们盘桓了几日,三个孙子绕膝,凤云每天乐得合不拢嘴。天渐渐冷了,凤云想起来那些寄在老农那里的牛,决意要走了。

“我也又有两个月没回家了,我就请几天假陪您一起回吧。弟弟们在家里也还过得去,只是大弟石墩的腿好像出了点问题,但不影响下地干活挣工分。我想再过一阵,还是把石墩接来矿上医院好好瞧瞧。”

凤云父子来到青龙山车站,找到老农取回了牛群。凤云和环赶着十几头的牛继续顺着铁路辅路向南、向南。

在外独自漂泊了六七年,凤云豪迈地走着。他想起家族落难南迁的情景。他有理由豪迈,靠着祖辈流传下来的生存之道,自己没有死在流亡的路上,现在有了孙子,有了钱和牛,仿佛家族复兴的梦想就在眼前。

父子俩走了一个白天,终于在天擦黑时来到了浍河边。找渡船运牛,用了几个来回才浩浩荡荡地过了河。凤云想起自己越狱逃跑当晚蹚水渡河的情景,他心情愉悦,再也不用偷偷地赶回老塘沿了。

乡音渐浓,近乡情怯。

次日中午,路过高庄时凤云特别交代要环去多买些酒菜带上。

下午,凤云父子赶着牛群进了村口。来到大枣树下,凤云不禁潸然泪下。他疾步过去蹲在老塘边洗去脸上的风尘,双手捧起池塘里的水喝了一通。

环先跑回家去报告喜讯。

平静的村庄一下子涌进来这么多的牛,村里人哪里见过?大枣树下,族人乡亲越聚越多。

“大,你总算是平安回来了。”凤云的儿子围上前来。

“凤云,这些年你跑到哪里去了?这是混发达了呀。”同龄伙伴也围上来,问这问那。

“你们都先回家等着,我要先去乔庄把事办完再回来。族人老友晚上都来我家坐坐,环儿买过酒菜了,我要请大家喝上一口。”凤云挑出两头健硕的大老犍牵在手上环顾告诉众人。

“凤云这是要去乔庄加倍还给人家牛了,我们也跟着去看看吧!”有人想起来凤云当年的承诺。

早有人飞跑着去乔庄报信了。

当凤云牵着两头大公牛来到乔庄村口时,那里已经聚起了几十个老少爷们儿。被人搀扶着站在中间的正是当年的看牛人乔老汉。

凤云愧疚地走到乔老汉近前,缓缓地跪下仰天长叹:“我来还牛了,当年对不起你们,我给你们磕头了,是你们村的牛救活了我一大家人的命啊。”

“不说了,不说了!人命总比牛金贵,都过去了,不提了!都是乡里乡亲,快快起来吧。我知道你后来蹲蹲子了,你也吃了大苦啊!能活着回来就好。”乔老汉也掉了泪。

凤云如释重负缓缓起身。

一个蹲蹲子越狱逃跑,连着六七年杳无音讯,突然有一天赶着一大群牛又回来了,无论如何都是老塘沿和十里八村的特大新闻。

傍晚,凤云的族人同辈和前后村的朋友闻讯赶来了。王福田也拄着拐杖被人搀着颤微微地赶来了。来人大都带着卷烟和酒肉,有的干脆把菜做好了端来,一副今晚不醉不归的兴奋模样。

一向门可罗雀的梁家大院突然间又热闹起来了。

屋里酒席摆不开,就在当院支起了几张八仙桌。王福田不会忘记凤云当年与鬼子搏斗救人的往事。大家记得三年困难时期分饲料、劈仓门分种子粮的凤云。族人们最感激的,当然还是凤云偷宰邻村耕牛渡过生死关……

“不论是家人、族人还是乡人,积德为人,广结善缘、互相帮助都是正道。只要有人就有一切。”凤云举杯动情地说。

“堂叔说得太好了!家庭、家族、全村、全国都应该这么做,血性正义,积善行德,广结善缘,互帮互助,我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不做违法事就不会怕事,多做善事就一定会有好事。”一个本家侄子大声说。

欢天喜地举杯频,觥筹交错不夜天。

“我欠村里的太多了。我蹲蹲子让人看不起老塘沿。这些年我不在家,村里也没少帮衬我家。我就把这些牛都捐给生产队表达我的心意了。”

老塘沿又有了牛群,这个一度落寞的村落又活跃起来了。

大枣树下,凤云与一群村里人讲着一路上的见闻。

“伯伯,我是井沛。”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怯怯地来到凤云身边。

“是凤翔的儿子吗?井沛,你成家了吗?”凤云惊喜地问道

“伯伯,我家里条件不好,还没呢。”

“你那么懒,谁会嫁给你才怪呢?”一个本家插话道。

“远近好歹说了几家,到他家里一看最后都拉倒了。外面下大雨,他家老屋里就下小雨,那就是个火坑,谁家闺女愿意嫁过来?”

“我答应过凤翔。我们一起出力,先翻盖他的老屋,翻盖好老屋再想办法。”凤云沉思良久发话了。

井沛家院子里,杂草丛生,墙皮斑驳。

凤云带人在井沛家破屋前热火朝天地翻修起了老屋。几天过后,大体上翻修一新。凤云又安排人去南边自家的小树林砍来一棵大柳树,打一张新床、柜子和几个桌椅、小板凳。

在凤云邀请下,媒婆如约来到井沛的家。

“这家也太穷了吧?床上什么都没有,连个洗脸盆都是旧的。我听说井沛还是出了名的不正干,我没法给人家张口啊。”媒婆屋里屋外转了一圈,难掩失望。

“你就劳累再去说说,等说定了日子,就什么都会有的。这些你先拿着,我保证,井沛一定会走正道,好好过日子。聘礼和你的红线钱都会按规矩来,你难道还不相信我吗?”凤云给媒婆递上一卷子纸币,庄重地承诺道。

“有你担保,我还怕什么?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你说话算数。一言为定,你们就准备接亲吧。”媒婆把钱塞在兜里,美滋滋地走了。

井沛大婚前几天。凤云等几个族人在井沛家商量做最后的准备。

“我看就差新衣服和床上的东西了,你们让人去趟县城的大商店里抓紧买齐了。另外,提前一天把我家的那头猪也杀了。我再拿几百块,你们先用着,不够就来我这里取。还有其他的菜和酒、鞭炮、唢呐班子,安排好用队里的牛车去接亲。要热热闹闹的,就办流水席,全村的人都要请到的,还有就是让井沛去通知他的姥姥家也要到。你们是本家,你们就看着出力帮衬吧。”凤云安排说。

“井沛,你就要成家了,你也给叔叔、伯伯表个态度吧。你的坏毛病到底能不能改得掉?”凤云提醒井沛。

“我向伯伯、叔叔们保证,我成家后一定会走正道,不再给老梁家丟人现眼!”井沛满眼泪花,拍着胸脯子保证。

井沛婚后一年,大儿子就降生了。孩子满月,井沛带着媳妇抱着儿子来到梁家大院。

“我大不在了,还要伯伯给我的儿子起个名字。”井沛喜不自胜地请求道。

“按辈分是‘长’字辈了,你大善良义气,我看你的第一个儿子就叫长善吧,也希望你和你儿子都能像你大一样,做个善良、义气的男子汉。”凤云满怀希望地给孩子起了名字。

“谢谢伯伯,我大有香火了。以后我再有了儿子,就叫长义、长根、长贵了。”井沛很满意地说。

看着井沛一家欢喜地离去,凤云老泪纵横。他对身边的二儿子石墩和小儿子军说:“我做到了,我说话算数,答应过的就要干成它。我总算对得起我的凤翔兄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