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舟车辐辏说新城,古首繁华压两京

此起彼消,似乎是中国古代城市逃脱不了的命运。南北大运河开凿后,盛极一时的开封、洛阳因运河的遽然改道而丧失它往昔的一切光华和荣耀,渐渐黯淡无光了,汴渠也逐渐荒废无闻。而另外一些城市却因此得了机缘,成长起来了。临清就是这样一个运河上的幸运儿。

临清位于山东省西北隅,处河南、河北、山东三省交会之区。历史上临清原名清渊,又称清源或清原,西汉始设,十六国后赵建平元年(330年),因县治西北临近清河而改为临清。前人有一说云:“州地于古,当中原之都会。明兴肇,建两京,而吭搤辐持于其中。昔人谓锁天中枢,控地四鄙,咽喉九州岛,阃域函夏。”(民国张自清等《临清县志》序)实际情况是在京杭大运河贯通前,临清地僻位偏、交通甚不便利。元代以前有关它的重大事件史书记载寥寥无几。因此明人曾指出过:“临清有县自后魏始,隋唐以来废置相寻,未为要地。”(明王㒜《临清州治记》)从明人之说可见,临清迟至明代前,仍然没有重要战略地位可言!

清代东昌府临清境州图(自清岳濬等修《山东通志》卷3)

临清城的历史可以说是“因河而生”的历史。史载“临清州城,后魏置清渊县在卫河西岸,宋建炎中迁曹仁镇,明洪武二年(1369年)徙治于此,在汶卫之间”(清岳濬等《山东通志》卷四“城池志”),即明之前,临清城可以说是居无定所,直到明洪武时才在现今处扎下了脚跟。而通运后,“(临清)自开渠运,始为要津”“实南北之要冲,京师之门户,舟车所至,外连三边,士大夫有事于朝,内由而外入者,道所必由”(清王俊等乾隆《临清直隶州志》卷2“建置”)。此时“运河自清平县二十里铺入州(临清)境,至板闸而会通河止,此下接卫河”(《山东通志》卷7“形胜志”)。因为这时临清恰好扼锁了运河与卫水衔接的咽喉,其地理位置也变得极为重要了。既为通路要津,自然容易形成“为萃货之腹,舟车络绎,商贾辐辏,天下行旅出乎其途”(乾隆《临清直隶州志》序)的岿然重镇。

临清运道示意图(自姚汉源主编《京杭运河史》)

在明清时,由于运河在国家政治和经济生活中的重要性,在扼守运河咽喉的临清筑城的现实意义也就非同一般了。明吏部尚书王直曾这样强调说:“临清为南北往来交会咽喉之地……财赋虽出乎四方而输运以供国用者,必休于此而后达商贾;周于百货而懋迁以应时需者,必藏于此而后通其位要且切也。如此而可无城池、兵戎之保障乎?”(明王直《临清建城记》)事实远不止于此,在影响到国家安全稳定的政治意义上,明政府必须要考虑得更多——它要保证大批囤积的粮食和物资的安全,以及运河航线的畅通。不管出于何种考虑,其筑城的必要性都是不可否认的。有鉴于此,明景泰元年(1450年),巡抚洪瑛被派去进行了第一次大规模的筑城运动。其城“缘广积仓为基,周九里一百步,高三丈二尺,厚二丈余,甃以砖。池阔九尺,深如之。四门,东曰威武,西曰广积,南曰永清,北曰绥远”(《山东通志》卷4“城池志”)。城墙用坚固的砖石砌成,因而也称作砖城。

可砖城建起后,与别的城池很不一样。首先在城址的选择上不按常规办事,它撇开了城市自然生长的优势地理位置,撇开人口和建筑的自然聚集,只考虑物资囤积安全和军事防守效能,最终选在卫河以东离河较远的粮仓处建城。在城门的设置上,砖城也不同于古代建城居中设门的习惯,为搬运粮食方便将西门偏西北设在粮仓处,而北门为避开粮仓便于设立街道又开得偏东。这样造成砖城的严重缺陷:离运河码头远,城中面积狭小,缺乏足够的空间和交通条件,工商业没有发展机会。这有意无意就严重遏制了临清的进一步发展,将之束缚在了一个蜗居里。

临清福德街上的县治遗址(赵庆欣、李尚方摄)

然而依靠运河,明代临清经济迅速发展,成为一个非常重要的商品集散地。它的人口激增,加上各级衙门官署的激增,以至出现了“生聚日繁,城居者不能什一”(乾隆《临清直隶州志》卷2“建置”)的困境。砖城狭小空间日渐见绌。许许多多的商贾、市肆、楼宇被迫向外滋生,沿运河岸线在砖城外生长,成为真正的商业繁华区和运输中心。这新生的区域不能没有安全保护措施吧。尤其明中后期山东农民起义频繁,如成化间李原,正德六年霸州刘六、刘七,嘉靖元年青州等起义,都对临清对运河运输构成过严重威胁。大量的人口和财产被抛弃在城墙以外,没有丝毫防护,总是会令人担心得很。城外的商贾、居民为保住自己的生命和财产,也极希望有一堵墙能把自己也保护起来。

运河与临清城形势图(自清岳濬等修《山东通志》卷3)

一些有远见卓识者开始奔走游说,要求官府扩大城墙的范围,将运河边的商业区也囊括进去。但是也有人反对扩建,他们认为这是费无益之力,花不必之财。他们提出了两条反对理由:一是临清位处中原,没有外来威胁,没有必要建那么大的防守城池;二是临清地势平坦开阔,无险可守,一旦有战争即使城再大再牢固也守不住,所以扩了也等于白扩。但从更长远的考虑上,明大学士丘濬提出支持扩建的理由说:“临清乃会通河之极处,诸闸于此乎尽,众流于此乎会。且居高临下,水势易泄而涸速。是凡三千七百里之漕河,此其要害也。……东控齐青,北临燕赵,且去边关不远,疾驰之骑,不浃旬可到。为国家深长之思者,宁有而弃,毋无而悔。书生过虑,请跨河为城,两际各为水门,以通舟楫,而包围巨闸在于其中,设官以司启闭,屯兵以为防守,是亦思患豫防之一事也。”(丘濬《漕运河道议》)就这样,在扩建城池的问题上,形成了针锋相对的两派,他们之间彼此互不退让,吵得不可开交。

明代临清著名书法家方元焕手书的“第一山”碑(自民国张自清等修《临清县志》)

但是砖城毕竟不靠近运河,对控制漕运不便,且国家也不能坐视大量税收流失和经济命脉受到威胁。明弘治二年(1489年)特地将临清擢升为直隶州,就是为了进一步加强对临清的直接控制。因而在此后临清人王元焕追记这两种分歧时,他还激烈地抨击那些没有眼光的反对派道:“盖王公设险以守其国,城固不可但已也。然城盛也,旧城隘民无盛矣;将以卫民,新城可但已乎?新城成而议诸哗然,大约有二谓:临清中原也,不必城,或谓大不可守。夫谓不必城,郡邑皆城何也?谓大不可守,或几矣。”(王元焕《创建土城记》)

最后得到国家在政治权力上的进一步支持后,争论以扩建派占据上风,扩建新城也就顺理成章了。弘治间兵备副使陈壁增创月城,正德间副使赵继爵加筑罗城,而以嘉靖间巡抚曾铣和副使王扬扩建的规模最大,跨会通河与卫河拓建,称为新城(俗又称土城,因城墙以土筑而成)。新城“北起塔湾,南至头闸,绵亘二十里,市肆栉比”(《临清县志》卷8“经济志”),增加陆门六个、水门三个,城门上建有戍楼防守。这次扩建不仅极大地拓展了城池范围,还是一个花费少不扰民的高效工程:“其始,城兵备副使王公杨择文武才吏度寻尺算匠佣,墙以堵计,堵金二十有六,城二十里,金八万奇。以是达之巡抚曾公铣,许之。乃各出其帑赎一夫不市,一钱不民,移凶邑之饥者以就工,庐僧布恭,檄商均直,章程蝟列,罔不悉。工之日,版筑薨薨四郊而居人不闻;既趋视,争畚土持杵不用也。……逾四十有六日而城就,所费才四万金。”(《创建土城记》)

民国时期绘制的临清城区图(自民国张自清等修《临清县志》)

新城建成着实令明人欢欣鼓舞了一阵,因为它一举实现了国家在政治、军事及经济上的多种现实需要。为此明代诗人皇甫涍特地作了首《临清新城行》来赞美这次明智之举的重大意义:“君不见,清源都会天下无,昨来筑城巩贵图,长河千里万艘集,乃知保障为良谟。戈船隐隐横川流,蒸霞照曜双飞楼。华京鼎峙争雄长,气压百二当中州。言徂于齐泊河汜,左右帆樯阅崇雉。甲第纷纷乱入云,红波绿树歌钟起。我皇垂衣二十载,玉帛群方协文礼。边头晏和稍失备,晋代之间近多垒。金汤委输轸长顾,峨峨此城遂辉峙。更闻安石下东山,焉得边马饮江水。”从诗中,我们不难看出作者对临清筑城的政治、军事意义的高度褒扬,虽然临清不濒边塞却对于稳固江山、保卫国防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舟车辐辏说新城,古首繁华压两京。名士清樽白玉尘,佳人红袖紫鸾笙。雨晴画舫烟中浅,花发香车陌上行”(清贺王昌《题清源》其二)。这样,临清依托运河之便,在运河两边形成一块面积庞大的像玉带一样的城市,因此临清在历史上又常常被美名为玉带城。据后人记载,当时“总计临清城周围逾三十里,而一城之中无论南北货财,即绅士商民近百万口”(民国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编《明清史料甲编》)。它在规模、人口和经济繁荣程度上都不亚于天津这样全国性的一流大城市。这一切都因为有了使它生命焕发了青春的运河,是运河上的白帆樯影直接把临清由荒僻之隅推到了时代发展的潮头,完成了它由小小茅庐到华屋广厦的成长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