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故事

故乡、河水、小龙虾

我爱我的故乡,总忘不了家门口的那几条小河。

在我的印象中,故乡的河水是清澈见底的,就像一处不被外界打扰的纯净圣地,给予我身心的安宁。

每到夏季,小河便迎来了最热闹的时刻。大人们坐在河边聊天消暑,女孩们凑在一起踏水,男孩们则在河里游泳嬉戏,河畔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我童年最期待的快乐,就是和父亲一起去河里捕捉藏身于泥沙中的小龙虾。

倘若路过的熟人看到我与父亲,总是会亲切地叫上一声:“老严、小严!”久而久之我与父亲也这样称呼彼此。家人会觉得有失分寸,但在我们看来却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老严常说,捕虾是有技巧的,小龙虾喜藏身于石块之下,并将自己埋在泥沙之中,仅露出一双狡黠的双眼,若非经验十足的捕虾人,很难发现它们的踪影。每次翻开一块石头,常常都会用食物将其吸引出来,这一招对贪吃的小龙虾来说总是屡试不爽。

除了找虾有技巧,捕虾自然也有门道。当发现小龙虾的踪迹时,不能急着去抓,得等待时机。往往是我在前面喂食以吸引小龙虾的注意,父亲则绕后以不急不慢的速度抓住小龙虾的后背。在我们父子二人默契配合之下,一只又一只小龙虾渐渐装满了我们的水桶,转而便成为了童年记忆中那一道我最爱的美食。

在一次次的捕虾经历中,我渐渐长大成人,父亲也逐渐苍老,很多事情都在改变,唯一不变的是父亲对我的那份深沉的爱。

离家读大学的那些年,每次放假回家,老严都会早早准备几盆小龙虾等着为我下厨。在我正式上班的第一天,告别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小严也开始像老严那样穿上西装,打起领带,真正开始承担起生活的责任。父亲虽有着些许担忧,但也仅是将他的爱与祝福全都融进那道我最喜爱的爆炒小龙虾之中,既是为我带来口腹上的满足,也是精神上的支持。我始终觉得,父亲做的小龙虾格外好吃,除了情感上的倾注,更多的还有着多年积攒的制作心得。但长久以来我一直都只负责吃,从来没有学做过这道菜,当我提出想学做爆炒小龙虾的时候,父亲流露出惊讶的神情,但很快他便欣然接受,一步一步教给我制作的方法。

童年在捕虾时,我和父亲配合紧密;在下厨做虾的过程中,我们也同样默契十足。父亲先将早已准备好的小龙虾清洗干净,并逐个抽去虾线,我在他的指导下准备好盐、白砂糖、生抽、胡椒粉、香叶,随后又将辣椒、姜、蒜、大葱洗净切成小段。起锅烧油、大火翻炒、各式调味、小火慢炖……老严一系列的操作简直如行云流水一般,我也站在一旁默默记在心里。

当锅盖再次打开的时候,小龙虾的香味直冲鼻腔。我突然意识到,这么多年来,这是我第一次站在厨房里,站在父亲身边见证了这道最爱的菜的诞生。

我想,下一次或许可以换我给老严做一次爆炒小龙虾了。

遇见她的小时候

一座城,一碗卤鸭,一个人。

我和苏州姑娘的恋爱故事,是从那年的处暑时节开始的。

10年前,大四毕业季之后的初秋,盛夏的炎热悄然离场,那时候我刚与她交往三个月,马上就要上班了,总想着能趁这个学生时代最后的假期带她出国旅游,因为她说毕业了想到外面多看看,开开眼界。刚毕业的我们都还没有正式工作,积蓄实在少得可怜,捉襟见肘的局促让我有些烦躁。而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纠结,主动问我:“要不跟我回苏州吧?带你去看看我的小时候。”

于是,我便与她一起踏上了回乡之路。在苏州的那几天,她带我走过那些闻名数百年的老园林,走过她童年奔跑的青石板路,还走过她少女时期徘徊过的粉墙黛瓦间的小路。最让我印象深刻的,莫过于那些和苏州城市形象极为契合的精致美食,枫泾大肉面、响油鳝糊、鸳鸯糖粥……软糯细腻、清甜鲜香。

离开苏州前的最后一餐,她带我去了一家她从小吃到大的小馆子,因为这里有她喜欢吃的苏州卤鸭。她把一只鸭腿夹到我碗里,让我尝尝她记忆中最爱的美味。卤鸭色泽酱红,入口细腻柔软,味道浓郁香甜,她坐在我对面甜甜地笑,问我好不好吃?尽管我平时不是那么爱吃甜,但也一下子就爱上了这道菜。

苏州人讲究“不时不食”,即吃东西要应时令。苏州卤鸭也如这座城和对面的她一样,柔和细腻,而苏州人口味里少不了的那抹甜,更令人念念不忘。

有人说,上海人在做菜时如果多加了一份糖,就会往菜里多添一味咸,因为怕甜过了头。可苏州人做菜的时候,总怕菜不够甜,非得把菜做得和蜜糖一样才觉得到位。苏州菜就和她一样,像个笑得甜甜的小姑娘。

这份甜蜜已经伴随我度过了10年的时光,她也从女朋友变成了孩子他妈。而她最爱吃的苏州卤鸭已经成了我们家的家常菜。

处暑当食鸭,在夏秋之交的时候,这份甜蜜味道一如往昔。她已经从撒着娇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运筹帷幄的女主人,操持着厨房家事,而她的厨艺也越发精湛。每逢吃卤鸭的季节,她会耐心地花上几个小时卤制鸭子,放在冰箱里浸泡过夜,那道她最爱的苏州卤鸭又一次端上了我家的餐桌。一路上的点点滴滴会组成新的记忆,而我在每次尝到这个味道时,都会想起那个20岁的夏天她望着我的甜甜的笑容。

我亲爱的苏州姑娘,你带我走过了你的小时候,那么今后的回忆,就让我们一起创造吧!

爷爷的家宴

30多年前,很多个夏天的傍晚,爷爷都会搬出竹床到院里,院子浇过水,还残留着水蒸气的味道,夕阳将落未落,但已经没有了白天的炎热。他躺着,我坐着,星空下,一把蒲扇、一杯泥壶里泡好的花红凉茶、一则老红军的小故事,构成了我童年记忆的骨架。当然,少不了的还有那一碗浸了几根冰棍的绿豆汤,这碗绿豆汤好似将热烈的夏天细细煮碎,制造的无限凉意,是庸常生活中的磅礴快意。

对爷爷的很多记忆,都与吃食相关。解放前,爷爷在武汉老字号的老通城当学徒,老通城豆皮因毛主席的夸赞而名扬全国,反而让豆皮之美名盖过了这一名店的其他佳肴。其实,老通城提供早中晚三餐,除了小吃也有当地菜肴。爷爷驾驭食材的功底在那时便已打下。后来又去百年老字号的“四季美”打工,学得汤包和烧梅等小吃。所以我们,是一个有口福的大家庭。

20世纪50年代,际遇巧合,爷爷进了公安系统工作,过去的学厨经历在他之后的公务员生涯中、在同事范围内形成了会吃会做的好口碑——他是那个年代的美食家。

作为长孙,家宴的餐桌最好的部分总被爷爷送到了我的口中。比如一碗鸡汤面,一筷子下去,撬起埋于碗底的鸡腿,我在爷爷在慈祥的注视下眉开眼笑,而他竟似乎比我还开心。在我工作以后,一些忙碌的日子里,面对一碗简单果腹的面条,也会下意识地撬一撬面条,其实并没有鸡腿,失落。

80年代初,物资依旧短缺,鸡腿尤甚。一个人一只腿,两个人腿一双,哪里够吃?那时的鸡腿全部得取自自家养的鸡,没有工业化养殖的年代,即便是在逢年过节,鸡都是个稀罕物。自家阳台上或院门口隔出的小栅栏里,养上几只鸡,平日取蛋,过年宰了吃肉。爷爷的做法是,卸下两只鸡腿卤了留着给我,鸡身炖汤。

鸡汤是爷爷的魔术袋,直接喝汤是舍不得的,于是有了很多用法。除了下面条,也泡饭,目的是让“吃饱”这个终极目标实现起来不那么无趣无味。湖北以前吃烫饭,就是把剩饭与剩菜一起煮,有时候,也将刚煮好的饭,切些青菜加盐去煮,加点猪油就已算是提高待遇,倘若能加一点带油的鸡汤,一碗稀疏平常的烫饭顷刻间变成至美之味。烫饭一般在冬天吃,吃得热乎乎的,寒冬就这样给打败了。

烫饭想必是因泡饭而来,在以省吃俭用为美的年代,中午的剩饭下午吃,没有电饭锅微波炉,加热稍显麻烦,开水泡饭最简单。这还要有点技巧,饭盛到碗里以后,倒开水泡一下,然后将水箅掉,再倒开水泡,通常泡两次,饭就泡热了,冬天可增加到三次。吃泡饭就着咸萝卜条,一点也不差,如果泡的时候有一勺猪油,就不显寒酸,也不会难以下肚了。

米饭不缺,但菜得细着吃,是当时的家庭的普遍状况。这种情况下,菜汤是养育子女过程中重要的营养来源,将菜汤放入米饭中,小孩也因颜色的变化而让米饭一扫而空成为可能,这是长辈们对付不爱吃米饭的小孩的绝招。最美味的是爷爷做的红烧鲶鱼或红烧武昌鱼,家里人多菜少,鱼汤泡饭是解决方案。一条鱼,汤多一些,当天泡饭,第二天剩下的汤在冬天变成鱼冻,成为一道可口凉菜,是儿时明晃晃的记忆。

唯一一个不借助外力就能让米吃得令人难忘的,是锅巴粥。这在乡下的家家(当地姥姥的称谓)那里吃得较多。早年用比较原始的炊具做饭,其中的铁锅和鼎罐,是极易产生锅巴的。锅巴是贴在锅底的,坚硬无比。将锅巴捣碎,加水煮成锅巴粥,居然香喷喷的,比正常米饭好吃。锅巴的极品,则是用柴灶铁锅焖饭焖出来的锅巴,加米汤来煮,吃时只需一碟腐乳,便是人间珍馐。焖锅巴里含有人生的平衡术,那锅巴焖起来少一把火不香,多一把火焦煳而苦不堪言,唯有火候适中,脆而不煳,金黄颜色,芬芳弥漫。

物质匮乏时代的吃食,很多都是围绕着让米饭吃起来不那么单调而来。剩饭和雪里蕻,加个鸡蛋一起炒,起锅前放一点葱花,一碗油盐葱花鸡蛋炒饭,是贯穿整个童年的美食。武汉人将炒饭裹上两层蛋皮,在锅上刷油煎一煎,切方块,取名豆皮,就成了一个好吃的点心了。为了更好吃,米换成了糯米,和炒好的榨菜丁、肉丁、香菇丁配在一起构成馅,裹在蛋皮里煎时菜籽油变成猪油,就成了后来商业化的豆皮。

豆皮是我们家传承下来的美食,爷爷做的豆皮在街坊四邻有口皆碑,到了母亲和姑姑手里,继承了下来,成为过年餐桌上的主食。姑姑后来在一个1平方米的小摊卖豆皮,竟也成为一方地界上一段短暂的传奇。

爷爷擅长烹制鸭子,先让它喝一点白酒,为的是让鸭子加快血液循环,毛孔扩张,便于褪毛。爷爷宰杀鸭子是不用刀的,用手指点穴,鸭子的翅膀下有一个穴位,点一下,鸭子动弹几下就牺牲了。不放血的鸭子炖汤味道更好,且营养丰富。

抓龙虾、泥鳅、鳝鱼、青蛙,是童趣,也是食材的来源。小时候常干的,坐着脚盆里,两块简易木板滑进荷塘,莲子采了揣兜里成了零食。碰见挖藕人讨要几块藕回家交给爷爷,会被称赞好几天。

有了藕,爷爷就会想办法变出排骨,红泥小炭炉上煨一锅排骨藕汤,这是平日里家族聚会的理由,很多家庭也是如此,久而久之,排骨藕汤成了家族记忆的图腾。所以排骨藕汤总被寄托着无限的希望,它不仅祛寒退热解乏生津,还十分神圣,滋补身体的同时也滋补着记忆。

爷爷能分辨出适合煨汤的粉藕和适合做菜的甜藕,前者藕丝多,吃起来粉糯,能增加汤的浓稠度,适合煨汤。甜藕脆嫩,在没有排骨的日子里,在爷爷手中变成糖醋藕片或藕丝炒肉,过年的时候则用来做藕夹,上下夹藕片,中间是肉馅,外面裹上面糊糊,油炸了吃。

小孩是盼望过年的,腊月二十六前后,家家户户要为年三十准备吃食。炸肉圆子、炸鱼、蒸鱼圆子,以及卤牛肉和卤猪的各种部位,是必不可少的,这也是在告诉街坊四邻,这一家过的是一个丰盛的新年。做菜时,奶奶会责备我偷吃,爷爷则会带我去到一个不容易被发现的角落,成为偷吃的“帮凶”。

大年三十的年饭,在自家陋室,自己家人一起操办才有味道,家里人一起打下手,生火、做饭、择菜、洗碗……争着忙、抢着干,炉火锅铲的铿锵声,热闹蒸腾的烟火气,家长里短在充满饭菜香的空间里,交织成温情脉脉的画面。

排骨藕汤的藕粉不粉?红烧蹄膀的火候够不够,是不是炖烂了?大家都爱吃的炒菜薹和腊肉炒泥蒿要不要多准备点?昨天准备好的蒸肉米粉咸淡不知是否合适?主食要不要准备,要白米饭还是炸点欢喜坨?要不要准备玉米羹或伏汁酒当甜品?压轴的红烧武昌鱼翻个的时候表皮是不是破了……爷爷张罗的年饭,菜肴的配制是一个整体,有序幕,有高潮,有结尾。荤素搭配,甜咸相间。

一切需要去周密安排的细节,在爷爷的脑子里高速运转。他哪里知道,以他为核心的年饭家宴,大家是满心期待的、偷偷欢喜的,没有人会因为差错而埋怨,即便省略若干也没关系,只要该在的人都在一起。

人对味觉一定是固执的,坚守着的故乡味觉也希望传到下一代,下下一代,在潜意识里,去用味觉维系着乡土亲情。过去多年,我对学做香肠、腊鱼腊肉、豆皮、鱼圆子这些家乡吃食兴致盎然,如今我也能操持一桌传统菜肴,我的儿子,想来是脱不开这样的味觉系统的,在未来某个时刻,我想他也会像我眷恋爷爷一般思念我。我总在想,如果爷爷能吃到我传承于他的味道,是否会比看到我发现埋于面汤中的鸡腿时还要开心呢?

乡愁是味觉上的思念,程长庚,我的爷爷,他的食谱家馔,深植于我的记忆与生活。虽然我已经描述不清楚他那碗排骨藕汤的味道,你知道,那些都已不重要。

·程磊,《三联生活周刊》前主任记者、茶与美食专栏主笔。风物东方品牌联合创始人,著有畅销书《吃和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