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神庙在京城有好几处,撄宁道长在的这一座,以前是素云观的下院。如今的撄宁道长,早已卸下俗务,在庙里颐养天年。
文龙看到老态龙钟的撄宁道长,上前深施一礼。撄宁伸出两根细长的手指,轻轻一挥,表示不用多礼,随即操着苍老而缓慢的声调问道:“小娃娃,你找我何事?”
文龙将师祖江城子的事情讲述了一遍,最后说道:“我听说建国初,师伯师父曾来京城寻找过师祖,不知您是否和他们打过交道?”
杜守中师兄弟二人来京城找师父的事,文龙还是听父亲说的,杜守中并未向文龙提供过什么线索。本次到了京城,自然要求证一番,只是时隔日久,希望渺茫。
撄宁道长半合着眼,也不知想了多久,睁开眼道:“令师祖、师伯的名讳我还是首次听说,但你讲的事,我有些了解。不过据我所料,令师伯可能已然得知其师的下落。他没有告诉过令尊师吗?”
文龙吃了一惊,答道:“师父当时年幼,而我从未见过师伯,个中缘故,实在不知,道长如果有什么线索,可否再叙说一遍?”
撄宁道长点点头,继续用一分钟六个字的语速讲述道:“抗战胜利后不久,我回上院看望师长,见寝舍中多了一位前辈,便向师兄打听他的来历。原来是师叔的故交,从齐鲁而来,身上有伤,在这里将养。
我幼时常受师叔的照顾,师叔离观几年未归,我便去问这位前辈,向他请教师叔的下落,并照顾了他几日。这位前辈告诉我,师叔和他,都是一个组织的,由南北丹鼎、三山符箓的道友,还有一些游方道人,自发成立,为了不连累门派,全部秘密进行。
许多高道异人,以往长隐山林,当年为天下计,背剑下山,斩妖除魔,但国运不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少人因此死生不知。这位前辈本次前来,就是带回我师叔的下落。”
说到这里,撄宁道长语态有些激昂,随即又恢复了常态:“他本待将师叔的事告知本观后,再前往下一处送讯,但旧疾发作,只好写了几封书信,请我帮忙发出。
我当然效劳,信寄出时,按照邮局的要求,发信地址均填成本观。之后半年内,陆续来了几拨道友,都是来拜访这位前辈的。又过了几个月,他看没人来了,自己觉得叨扰得太久,便辞行了。那时我已回下院,后面的事,全是听师兄弟说的。
之后又过了几年,有一天我回上院交差,听师弟说,前两天来了一位道友,要找几年前的那位前辈。但前辈的去向,他们也不清楚,只知他出自齐鲁五庄观,姓韦名长庚。师弟说,那位道友自称来自青城,我当时送过的信里,的确有青城,想必便是令师伯吧?
信的内容我虽然不知,但料想必然涉及令师祖的下落,难不成写一封信,就为叫别人过来?所以我想,他很可能已从信中获知了方向,只是一时不便去找罢了。来京城,只是为当面求证更详尽的细节。”
文龙耐心听完,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判断。师伯接到信时,师父年纪还太小,留在青城无人照料,带着又不便远行,所以一直等到师父将近十岁时,才到京城求证,可惜又与那位前辈失之交臂。
至于师祖的生死,师伯心中怕早已有了答案,只是没有告诉年幼的师弟。他们二人上京城的目的,应该是为了信中没有言尽的内容。不过在师伯眼中,这些恐怕都没有师弟重要。想到这些,文龙对师伯又多了一分敬意。
文龙再次谢过撄宁道长,又道:“久闻您在京城德高望重,一呼百应,晚辈还有一事相求。”
撄宁道长抬了抬眼皮:“听志远(刘馆长的名字)说,你肯拿出药方,可谓义举,说吧。”
文龙便将安玄德、支玄同所做的恶事讲了一遍。话音刚落,一直陪在旁边的刘馆长蹭地站了起来:“长生不老?一个人活着,就要消耗资源,能量越大,消耗得就越多,一直活着,全天下都要消耗殆尽,其他生灵还怎么活?这是有违天道。”
他侃侃而谈,一时忘了撄宁道长的感受,反应过来时,赶紧住了口,脸上有些发窘。
撄宁道长咧嘴一笑,摆了摆手:“无妨,老而不死,是为贼也,如果慈禧老太后还活着,我等又如何能赶上这太平盛世。何况生老病死,就像这四季轮回,修道之人,讲求天人合一,何必拘泥于皮囊。志远,你告知京城道友,如有发现这些人的行踪,相互通个气。”
他继而转向文龙:“你这个孩子,古道热肠,我很喜欢。正月十五,在齐鲁东岳,将举办一场罗天大醮,届时很多不世出的高人都会到场,我写一封信,你带在身上,一方面帮我问候些老朋友,一方面也可打听令师祖的音讯。”
文龙走后,撄宁道长捋着胡子,对刘馆长道:“此子有古人遗风。”
从火神庙出来,文龙前往施宅。衣映雪正在教小林练字,见他进来,捻起一根狼毫,蘸上墨,递给文龙。
文龙没想到她要考自己,想了想,写了半阙词:万象挂空明,秋欲三更。短篷摇梦过江城。可惜层楼无铁笛,负我诗成。
这是现代词宗夏承焘《浪淘沙·过七里泷》的上半阙,用颜真卿自书告身帖的笔意写就,词的高古与字的古拙相得益彰,又与衣映雪前日写的诗暗暗相合。
衣映雪看过,点头道:“你这个字,倒是比我更适合教孩子。”
文龙笑道:“小时候常看爷爷写这首词,我也跟着学,后来帮师父抄书,又练了几年。”
衣映雪想起文龙拜托的事:“姥爷托了一些书画界的朋友,目前还没有打听到刘婉华这个人,别着急,再等等。”
文龙点头称谢,跟小林玩了一会儿,起身告辞。
后面几天,文龙每天都过来看望小林。小林用文龙给的钱,网购了一个书包和一套小学教材,文龙有时看着衣映雪教导小林,写字画画,有时陪着衣映雪、施云亭聊天喝茶,心中一片宁静喜乐。
今天是和老爸老妈在京城团聚的日子,在高铁站,文龙见到了大半年没见的父母,和快一年没见的学霸弟弟。
文龙话不多,但性格豁达,弟弟文鹏话更少,性格则有些内向。文龙见弟弟身高已赶上了自己,就是有些文弱,拍了拍他的肩膀。
进了“家”门,一家人围着文龙,听他讲述这段时间的奇闻异事,文龙将一些不便出口的事情隐去,大致讲了下自己的遭遇。当听到文龙解救儿童这段时,文父一拍大腿:“你爷爷当年没白送你上山,能救这么多孩子和家庭,就是拼命也值了。”
他刚说完,背上就挨了一巴掌,文母嗔道:“会不会说话?武侠小说看多了你。”扭头对文龙道:“别听他的,七零后的爹就是不靠谱。”
当听到小林的事,文母很是上心,让文龙把孩子带回来住。文龙也正有此意,陪家人吃过午饭,便来到施宅。
施云亭听说文龙父母来了,发出邀请,让文龙请他们来家里做客,又对小林的治疗交代了一番。
经过一周左右的调理和休息,小林的情况已经有所好转,只要再服药一周,基本就能稳定下来。
很多家传的中医看病,只给药不给方,但施老爷子对文龙很信任,写了一个方子给文龙,让他把小林接回去后,自己抓药煎着吃,就不用天天往里这跑了。文龙谢过老爷子,如数缴纳了诊金药费,带着小林回到家中。
文龙将小林引见给家人。当听到文龙说:这是咱妈、咱爸时,小林下意识地就要开口,话到嘴边却犹豫了一下,有些腼腆地说道:“……您好。”
文父是老师出身,看到小林嘴型变化,心中一紧。
不过很快小林就和热情的文家人熟络了起来,一家人其乐融融。晚上睡觉时,文龙为大家分配房间,父母一间,小林和文鹏一间,自己睡客厅。
次日文龙带着全家逛了逛京城,晚饭前采办了一些年货,如约来到施宅。
众人围坐在一起,吃着京式火锅,文父与施老爷子谈论文史,衣映雪则陪着文母交流些急救的心得,宾主尽欢。
晚间从施宅回来的路上,文母悄悄对文龙说:“这姑娘不错。”
文龙向来“迟钝”,听完这句话,内心没来由地一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