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成身退,是职场、官场的历史经验。现代职场中人的功成身退既可以说是多年奉献公职后,年资届满,顺利退休,不再恋位恋栈;也可以说是业绩不凡,根据工作需要退居二线,不居功自傲,躺在功劳簿上,以老子自居。而在古人的职场、官场上,因为个人因素更加突显,君臣以及上下级关系更加敏感,功成身退说的就是急流勇退,辞职卸任,即时走人,其如老子所说,“功遂身退天之道”。当然,即使在那时候功成身退也不是必需的选择,但大概率是明智的选择;功成不退也不一定是错误的选择,但大概率是糟糕的选择。适时决定功成身退的,史上大有其人。对比同僚战友因为不同选择而致结果大相径庭的情形,相当有意思。
楚人伍子胥背负冤仇投奔吴国,在帮助吴国强军之时,伍子胥向吴王七次推荐了一个人物,他就是大名鼎鼎被称为“兵家至圣”“百世兵家之师”的孙武。吴王阖闾经过考察,让他与伍子胥一起领军伐楚。在七年时间里,他与伍子胥协同指挥,连番大战楚军,打得楚军一败涂地、找不着北。此后,他又与伍子胥搭档,攻打越国,打得越国无法招架,只好投降。
然而功成名就之后,孙武就突然销声匿迹找不着了。孙武去哪里了?有史书说他是被吴王夫差杀害了,但是对于这等“大事”,《史记》却没有记载,这个说法也就存疑。另一种说法是,孙武即时退隐了。《唐太宗李卫公问对》所记载的是:“若张良、范蠡、孙武,脱然高引,不知所往。”其后还有史籍说:“孙子十三篇,兴吴,吴几霸矣。功成身隐,盖不欲为胥江之怒涛耳。”最后一句说的就是孙武没有像伍子胥那样,功成受戮还被抛尸江中。在史说各据一词的情况下,我比较采信“退隐”说,这有两个原因:其一是,在孙武被好友强力引荐给吴王之前,他长年隐居,而长年隐居因而势必沉静之人,既不太会贪图荣华富贵,也多善内省,因而也就具有更多的清醒成分,更善于审时度势;其二,孔子的学生子贡曾评价夫差“为人猛暴,群臣不堪”,夫差这种性格的人,与孙武这样内敛而敏锐自重的人,恰恰格格不入,孙武不会对此没有省察。
伍子胥没有走。越王勾践举白旗投降后,吴王夫差开始膨胀,企图做大做强、逐鹿中原,与那些诸侯老大一决高下。伍子胥却几次三番极力反对吴王这样的决策,他认为要防备以及构成心腹之患的是越国。伍子胥错就错在看夫差看走了眼,没有看到自己的这种劝谏必然招致恶果。再说,你伍子胥一个楚人,现在已经报仇雪恨,功成名就,年纪也大了,还管那么多干吗?结果,伍子胥终于在奸臣的谗言之下,被吴王以“属镂”剑赐死。伍子胥也仍然是血性刚烈的风格,自杀前让家人挖出他的双眼悬挂在吴国都城的东门之上,说他要看着越国由此途攻灭吴国,夫差大怒,将伍子胥用皮革裹了,浮之江中。
再说越王勾践,在其卧薪尝胆、复国报仇的过程中,主要依靠的是范蠡和文种两人,范蠡、文种同为楚人,相交甚深,因不满楚国的权贵政治,一起投奔越国,辅佐越王勾践。
不久,勾践欲与吴国开战,范蠡力谏不可,勾践不听,越国大败,几近灭国。范蠡劝勾践答应吴国的任何条件以求保全性命,“卑辞厚礼以遗之,不许,而身与之市”。吴王遂罢兵而归。按照议和条件,越王勾践带着妻子到吴国当奴仆,他想带文种同去,范蠡说:“四封之内,百姓之事,蠡不如种也。四封之外,敌国之制,立断之事,种亦不如蠡也。”最后是范蠡陪着勾践赴吴国为奴三年。他说:“忍以持志,因而砺坚,君后勿悲,臣与共勉。”
其间文种留在越国带领国民重建家园,恢复生产,百姓并没有因为战败而流离失所,加上文种不断地对百姓进行爱国教育,因此国民比战前更拥护勾践,更痛恨吴国,这些都为越国复兴做了准备。
三年后,范蠡和文种建议勾践劝农桑、务积谷、抓经济、重亲民,然后加强军队建设,以最高的奖励组织敢死队,文种还向勾践进呈了“伐吴七术”;另一方面,越国建城建得残缺不全,面对吴国的方向,不筑城墙,范蠡又向吴王夫差进献美女西施。范蠡、文种是越国“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策划者和组织者。
当夫差大举北上争霸中原时,经过近二十年同心戮力、精心准备的越国兴兵伐吴,吴军随即崩溃继而灭国,吴王夫差自刎身死。
就在越国大肆庆功的时候,范蠡不辞而别,离开了越国。文种没有走,本来,经几十年的苦拼才有今天,人生有此大功也是殊为难得,范蠡这么不辞而别是不是唐突了一点呢?文种非但没有走,还在庆功场合高兴地放言:“我胸有七略,如今灭吴兴越只用了三略。”文种这样的自我吹嘘,其实很不“政治”,很不妥当。
范蠡到了齐国以后,给文种捎来了一封信:“蜚(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飞鸟射杀完了,弓箭就该收起来;兔子捕完了,猎狗就会被煮吃。越王面相不善,可以与他共患难,不可与之同享乐。你怎么还不走啊?
文种在收到信后,估计有点心神不宁,便称病没有上朝。但是勾践却找上门来了:“子教寡人伐吴七术,寡人用其三而败吴,其四在子,子为我从先王试之。”——你教我七个伐吴之术,现在我用了三个就打败了吴国,还有四个在你那儿,你为我到先王那去试一下吧。勾践还交给文种一把剑——“属镂”,灭吴以后,这把让伍子胥自杀的宝剑到了勾践手里。到了这个时候,文种除了自杀别无选择。
史说范蠡携完成了美人计的西施退隐江湖,并且为了淡出人们的视线而三迁其居,正如北宋苏轼所说:“春秋以来,用舍进退,未有如范蠡之全者。”
而对于刘邦来说,没有张良、韩信,就没有他称帝的一天。可是因为退与不退,两人的结局却迥然而异。
张良跟随刘邦以后,在进军咸阳中成功运用战术,以缓兵之计劝刘邦移军霸上以待项羽,鸿门宴上让刘邦顺利脱身,在刘邦处于危局之时用“下邑之谋”策动彭越、英布以成联军,从而逆转形势,如此等等,张良屡在重大关键甚至是生死攸关的时刻,帮助刘邦打开局面、转危为安、赢得胜局。刘邦称帝后评价主要的三位功臣张良、萧何、韩信,张良排名首位:“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张良)。”
韩信是当之无愧的一枚战神,他历经百战,最终歼灭了强大的楚军,诛杀了“霸王”项羽。刘邦说:“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
但是张良、韩信这两个人的风格完全不同。当时刘邦被项羽围困,韩信却势如破竹,先后平定了魏、赵、燕等地,接着又占据了齐国的故地,这时候他自请要立为齐王。刘邦破口大骂,幸得陈平踩了他脚才急忙改口,稳住了韩信。天下平定后,刘邦要张良自己选择食邑三万户的封地,张良谢拒,只要了当年他与刘邦初会的小小的“留”地,故名“留侯”。韩信与张良的这种不同,既与眼界襟怀有关,也与出身有关,并且延伸影响到了两人不同的结局。
此后韩信因擅留项羽手下大将而被拘押时,曾经叹道:“果若人言,‘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烹。”然而军事家不一定是政治家,韩信并没有因此接受教训,此后被贬为“淮阴侯”留居长安的时候,因谋反罪被杀,被夷灭三族。
张良则退隐山中,得以善终。其实张良的退隐也许不是一开始就主动和由衷的,因为他与刘邦的关系实在是非同一般,并且他没有任何非分之想,绝不构成对刘邦的威胁。但是作为刘邦的第一谋臣,张良却又有几处“短板”。首先是他韩国公子的身份太过敏感,张良的父、祖辈历任五任韩国国相,他的出山首先是为了报秦国的灭国之恨,张良从来不是刘邦起家的“丰沛(丰县沛县)集团”的成员,而他也看到了异姓王被接连诛除的情况。其次,张良与韩信的关系十分微妙,在韩信贬居时,张良还与之同修兵书,“汉兴,张良、韩信序次兵法,凡百八十二家,删取要用,定著三十五家”,这说明两人关系不错。两人同修兵书,本身就够敏感;而在贬斥、诱捕、诱杀韩信的过程中,只见陈平、萧何出谋出力,却从未见张良有过什么态度。再次,刘邦一意要改立太子,大臣包括张良的劝谏都不管用,吕后问计于张良,张良遂让德高望重的民间耆老“商山四皓”为太子助阵,刘邦一看太子声望已成,只好作罢,这事早晚会让刘邦知道。
张良与刘邦的关系虽然铁,但是这种关系会随着形势的变化而变化。所以在韩信被杀以后,张良认清形势,急流勇退。张良退隐之际的告白概述了自己的心志:“家世相韩,及韩灭,不爱万金之资,为韩报雠彊秦,天下振动。今以三寸舌为帝者师,封万户,位列侯,此布衣之极,于良足矣。愿弃人闲事,欲从赤松子游耳。”赤松子是一位传说中仙风道骨的云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