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景帝三年(前154)正月下旬的一天,中尉陈嘉来到御史大夫晁错府上,奉命急召晁错入朝议事。此时,吴楚起兵叛乱已经十来天了,军情急报不断从前线传回长安,因此晁错毫不怀疑,随即换好朝服入朝。车马经过东市时,没有任何预兆地,晁错被拖下车腰斩。当时,西汉唯一被称为“智囊”的头颅,跌落在长安的尘埃之中。更血腥的屠戮紧随其后,晁氏全族被诛。
司马迁在《史记·袁盎晁错列传》中只用十个字记录了这一风云突变——“上令晁错衣朝衣斩东市”。从字面理解,汉景帝似乎给晁错留了面子,让他穿朝服上刑场,不曾经历撤职查办的羞辱。但《史记·吴王濞列传》中,太史公又添了几个字“绐载行东市”,说明了真相的冷酷。一个“绐”字,说明晁错完全是被骗杀。对这位自己当太子时,便已朝夕相处的“老师”,汉景帝完全没有给他任何辩驳、求生抑或大义凛然的机会。
而今影视剧里的“诛晁错”,普遍设计得煽情,基本逻辑都是刘启被形势所迫,痛下决心。这一点在电视剧《汉武大帝》中被演绎得尤为让人泪目——汉景帝下定决心后,给老师端上一杯酒:“您说过,若毒蛇啮指,壮士断腕,为天下者,不顾身家。”而晁错明知是断魂酒,仍慷慨赴死。
两者相比较,真实的历史如此冰冷。也难怪编剧们加这么多戏,都是为晁错被冤杀鸣不平。历史上第一个为晁错鸣不平的人叫邓公。作为校尉的邓公从平叛前线回京述职,汉景帝问他:“你从前方回来,晁错已死,吴楚能罢兵吗?”邓公回答:“吴王起兵以诛晁错为名,但意图却不在晁错。”接着他的话就很难听了,“陛下杀了晁错,我想天下有志之士以后都会把嘴巴闭上了。晁错主张削藩,明明是对大汉‘万世之利’的好事,但计划刚刚开始,他就被诛杀。一心为国的忠臣却落个这样的结局,今后谁还敢冒死进言呢?”
这段逆耳忠言完全没给皇帝留面子,汉景帝听完之后什么反应呢?他沉默良久后说:“你说得对,我也很后悔啊!”而且不是简单地口头服软,更付诸行动——邓公当即被提拔。这就让人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了,既然你重赏了为晁错鸣冤的人,那为什么不给晁错平反呢?
汉景帝真的是冲动杀人吗
说起汉景帝的冲动,最容易让人想起的就是他少年时犯下的大错——用棋盘砸死了吴王刘濞的太子。而晁错之死最为大众所接受的说法,也是汉景帝冲动误杀。“七国之乱”发生后,刘启被叛军阵仗吓得六神无主。朝廷军队准备不足,面对养精蓄锐数十年的吴楚联军节节败退。前线战事不利,朝中又有“小人进谗言”,慌乱之下,刘启便以为杀了晁错至少能稳住叛军进逼之势。偏偏事与愿违,晁错被杀后,叛军并没有罢兵的意思,因而刘启白白冤杀了重臣。
年轻时冲动暴烈的刘启,此时贵为天子,真的如此“任性”,没考虑清楚便冲动杀人吗?
复盘一下晁错被杀全过程,最早提出斩晁错而退吴楚七国之兵的是袁盎。《史记》把晁错与袁盎两个人并列为传,也是司马迁绝妙的讽刺,因为这两个人关系差到只要有晁错的地方,袁盎转身就走,反之亦然。
而袁盎紧急给汉景帝打小报告,是因为晁错计划搞内部清洗,第一个对象就是他!原因是晁错认为袁盎当过吴相,收过刘濞的贿赂,因此整天替刘濞说好话,而今刘濞反了,先把袁盎杀了,防止他在朝廷背后使阴招。由此一来,袁盎要自保只有抢先一步,先把晁错给办了。
于是袁盎找到窦婴。为什么要找窦婴,一方面窦婴是窦太后的弟弟,也就是汉景帝的舅舅,背景够硬。另一方面,窦婴和晁错关系也很差,而且窦婴也当过刘濞的吴相,境况相近。
果然,窦婴非常给力,立即入宫给皇上报告袁盎有退敌之策,汉景帝便召袁盎进宫觐见。尴尬的是,晁错当时就在皇帝身边。《史记·吴王濞列传》里对这一夜的惊天逆转记录得很详细,袁盎首先一阵痛贬刘濞,然后分析叛军实力不值一提。这通忽悠让晁错产生错觉,竟放松了警惕称:“袁盎策之善。”
后面的事情却让晁错对自己的轻率表态后悔不已。袁盎讲到关键的退兵之策时,突然要求屏退左右。汉景帝让近臣们回避了,但晁错还在。袁盎继续坚持:“我所说的,为人臣的不能知道。”就这样,晁错虽愤恨不平也只得退下。
袁盎果断亮出撒手锏,给刘启出主意:七国之所以反叛,就是因为削藩令。你如果杀了晁错,派使者赦免七国的罪过,恢复被削减的封地,这场祸事便能结束。汉景帝什么反应呢?沉默良久,说出了那句著名的话:“顾诚何如,吾不爱一人以谢天下。”(《史记·吴王濞列传》)
意思就是,真实情况果真如此的话,我不会因为爱一个人而让天下人失望的。此时,汉景帝已有“斩晁错以谢天下”的念头了。
十几天后,丞相陶青、中尉陈嘉和廷尉张欧联合上书弹劾晁错,汉景帝同意了。注意一个细节,真正诛杀晁错其实是在袁盎进言“后十余日”。所以,汉景帝杀晁错绝不是一时冲动,他有足够的时间思考和计算袁盎提出的“退兵之策”符不符合他的利益。
最终上书名单的构成也颇具玩味之处,偏偏没有窦婴和袁盎这两个始作俑者,三人身份分别是文官、武将和监察系统的代表,这背后要没有汉景帝的授意是说不通的。由此综合判断,诛杀晁错应该是汉景帝刘启一手策划并且精密部署的,断无可能是所谓的冲动误杀。
然而,有一个谜团未解,既然袁盎在晁错眼皮底下“献策”,当时愤恨不已的晁错,面对政敌必然的攻讦,怎会毫无提防,最终被骗上刑场呢?
众叛亲离的孤臣逆子
的确,从袁盎献计到东市腰斩足足十几天时间,既然袁盎能连夜奔走自救,晁错为什么不能殊死一搏呢?
应该说,这两人此时的境况完全不同。据《史记·吴王濞列传》,七国之乱后,长安城里的官吏们争相依附窦婴和袁盎,驾车跟随其后的每天有几百辆,可见人气之高。
而晁错呢?表面上来看,他身居御史大夫,位高权重,但他的权力真的能转化成执行力吗?比如他要“清洗”袁盎这件事,按说快刀斩乱麻的话,根本没有袁盎“献策”什么事了。不是晁错不想先下手为强,奈何他的“刀”太不听话了。
吴楚一举反旗,晁错便召集手下说:“这个袁盎一直蒙蔽皇上说刘濞不会反,现在刘濞反了,要治他的罪,看他还有什么阴谋。”
晁错的下属御史回复说:“叛乱没发生时,惩治他,或许能中断叛乱的阴谋。现在叛军都打过来了,惩办他有什么用呢?再说,袁盎应该没有什么阴谋吧!”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假如认定袁盎和叛军之间有某种关系,此时惩办至少是亡羊补牢,或者也是表明态度。而御史属于监察系统,职责所在就是对有问题的官员进行侦查,而不是用一句“莫须无”的态度糊弄一下。
很明显,堂堂御史大夫,此时已指挥不动下属了。更可怕的是,这边晁错还在为手下的反对犹豫不决,那边的袁盎居然收到消息——晁错要对他下手了。
是谁告诉袁盎的,答案不言自明,这已经不是执行力打折的问题了,而是晁错此时在官僚系统中众叛亲离,被彻底孤立了。这也解释了晁错作为朝中重臣,在袁盎打完小报告后却完全耳聋目盲,最终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下被骗腰斩的真实原因。
为何晁错落到如此地步?其实无论是《史记》还是《汉书》,形容晁错时都用了“峭直刻深”四个字,就是为人严峻、刚正,又过于苛刻、严酷。这个形容词一般会用在同一类人身上:法家人物。
晁错是法家刑名学说最忠实的拥护者。法家刑名学主张为人性本恶,必须要用法律强制约束才能治国。一旦信奉这样的理念,便以性恶心态来推论同僚、下属,以残酷的刑法进行威权统治。把同僚、下属全得罪了,自己彻底变成一个“孤臣”,一旦失势就会被群起而攻之。
当然,能成为“孤臣”的一般会有君主来撑腰。但成也君主,败也君主。这一点在晁错身上体现得特别明显。
汉文帝最早发现晁错,觉得他才学出众,于是让他给太子当老师。太子刘启被老师的风度、学问倾倒,在太子府给了他外号叫“智囊”。
为了将性格冲动的太子培养成深谋善断的帝王,晁错曾专门给汉文帝上了《言皇太子宜知术数疏》,建议让太子多看一些法家之书以便驾驭大臣。虽然不知汉文帝有没有采纳这一建议,但以晁错太子老师的身份,他的法家思想必然影响到刘启。而法家向来主张君主对待大臣,不用道德感化之法,对大臣要运用权术甚至是阴谋诡计。汉景帝在其执政生涯中,确实贯彻了这一思想,重点防范和猜忌权臣,比如后来“平定七国之乱”的功臣周亚夫,就因为太过傲慢而被汉景帝投狱,蒙冤绝食而死。
苏轼在《晁错论》中,曾明确指出晁错引来杀身之祸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令上自将兵,而身居守”,意思是让皇帝亲征去最危险的地方,而让自己留守后方享受安全。这种提议,必然引起皇帝的反感,最终让小人有了可乘之机。
苏轼虽然点出了晁错被杀的关键事件,但却没说到点子上。皇帝亲征,臣子居中调度的情况不是没有先例,萧何和刘邦也曾如此搭档。但即使萧刘这么铁的关系,刘邦在前线依然会怀疑萧何会不会有异心,更何况晁错面对的是多疑的汉景帝,一下子犯了刘启的忌讳:把我支出去,你总揽朝政到底想干什么?
这种内心的恐惧和不信任,其实早就滋生了,提议亲征只是一个爆发点。在太子刘启变成皇帝之后,晁错显然没有调整两人的相处模式,继续一副帝师做派,天天上疏提意见,汉景帝一概言听计从。但表面上再宠幸,也抵不过老师经常性地“请间言事”,在朝堂上动不动让皇帝弟子私下听他的进言,这种损害权威、在朝臣看来在控制皇帝的做法,让汉景帝内心的怨恨日积月累。
但经历了冲动的少年时期后,深谙帝王之术的汉景帝,懂得把愤怒藏在心底,很少在事件的当时就发作,这才是最可怕的。
再看一下陶青、陈嘉和张鸥三人,罗织了怎样的罪名弹劾晁错。前文已述,这三人联合上疏不可能没有汉景帝的授意。而弹劾的重点果真不是晁错力推的削藩策,攻击的恰恰就是危难之际,晁错让汉景帝带兵平叛,自己却要留守京城,“无臣子礼,大逆无道”,应该“腰斩,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世”。
汉景帝虽然只批了一个“可”字,但通篇劾奏每一个文字背后都渗透出他恶狠狠的杀机。否则,用“袁盎之计”,杀一个晁错就行了,何必愤恨到要灭晁氏全族。
搞清楚这一点,就明白了汉景帝杀晁错的内在诉求和逻辑。因此,他再口口声声说后悔,也不可能为晁错平反。
史上最会甩锅的皇帝
一个月前,对这场最终降临在晁家的弥天大祸,早就有人未卜先知,并陷入深深的焦虑和恐惧中。
这个人就是晁错的父亲。
《史记·袁盎晁错列传》记录了晁错上疏进言削藩后,汉景帝曾命令公卿、列侯和皇族一起在朝堂上讨论,但公开场合只有窦婴一个人敢与晁错争辩,其余没有人敢公开反对,因此晁错的上疏很快得以推行。但他所修改的法令足有三十章,传到各地藩王那里,不出意外地引发了巨大反弹。
削藩令一传出,晁错的老爹便心急如焚地从颍川赶到长安,苦口婆心地对晁错说:“皇上继位时间不长,你就要削弱诸侯王的权力,疏远刘姓皇族的骨肉,老百姓们都怨恨和咒骂你,你何苦这么做呢?”
晁错的回答确实大义凛然:“我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但不这么做的话,就会让天子不尊,宗庙不安。”
老头见劝不动儿子,只能悲愤地说:“照这样下去,刘家的天下安宁了,而我们晁家可就危险了,我要离开你回去了。”没想到晁盖的父亲对儿子说完这番话后竟服毒身亡,临终遗言更是一语成谶:“我实在不忍心看到晁家大祸临头累及自己。”
晁父死去十几天后,吴楚七国扯起了反旗。再过上十几天,悬在晁家老小头上的那把刀,悄无声息地砍了下来。
晁错被誉为“智囊”,以他的智慧和信奉的法家学说,对人性的了解程度,他真的觉察不到老父亲以死劝诫预示的巨大危险?
当然不可能,这一点恰恰驳斥了苏轼在《晁错论》中认为其为了“欲自固其身”而留守京城,倘若只在乎自身的安全,晁错就不会那么执着地请求削藩了。这是把自己赤裸裸地扔进皇帝和诸侯王之间的斗争漩涡中去。即便七国不反,晁错也是性命堪忧。他大概率是准备好为理想献身了,但却没有料到晁家因为他惨遭“灭族”的结局。说到底,他还是太相信他的学生和他的靠山汉景帝了。
汉景帝曾把晁错“请诸侯之罪过,削其地,收其枝郡”的建议让公卿、列侯、宗室讨论,就是想让大家知道,削诸侯之意并非出自皇帝,而是出自晁错,很显然,汉景帝把晁错当作挡箭牌。
皇帝和诸侯王之间的矛盾,既是中央与地方的矛盾,又是刘姓皇族的内部矛盾,是国事又是家事。所以汉景帝一方面想削藩,另外一方面却不想在刘氏家族中落下一个不义的名声,所以他要找好背锅的人。
等到晁错推行削藩令后,遭到朝中大臣的集体反对,不光反对他削藩,更是因为他破坏规则,擅权变更法令。而诸侯国因为利益受损,自然对他恨之入骨。所以吴楚发动叛乱之后,提出的口号是“诛晁错,清君侧”,意思是我们来替皇帝清理身边的坏人。
此后,晁错提出的应对之策(汉景帝亲征)被皇帝驳回或者说不置可否,朝臣的不满便开始明目张胆起来。接着,政敌们纷纷被起用,比如七国之乱发生前,袁盎只是个庶人,而七国反后,窦婴被拜为大将军,袁盎被拜为太常,此时长安城里很多官员都争附二人,每天跟在他们车马后面的就有几百乘。这充分证明,政治嗅觉敏锐的群臣们已经嗅到晁错“倒台”的政治气息了。
既然,朝内朝外一切矛盾的焦点集中在晁错身上,那汉景帝此时出手真的是价值最大化。首先“牺牲”了晁错,可以让朝廷大臣团结一致击败叛军。其次“牺牲”了他,按住那些“观望”中的诸侯骚动的心,让他们觉得朝廷枪打出头鸟,又要收回削藩之策,坐收渔翁之利。而最重要的一点,“牺牲”了晁错,直接让叛军失去旗号和借口,晁错已然被诛,叛军便“师出无名”,朝廷的平叛自然事半功倍。
不过是杀一个臣子,却能用最小的代价实现最快速地平叛,汉景帝怎么会后悔?
邓公进谏前的身份是校尉,级别有点低,和这样的人掏心窝子,能证明汉景帝的后悔有几分是真心实意呢?只能说,作为学生的刘启,也许有几分良心发现,但作为皇帝的刘启却只能是伪善。帝制时代,虽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一个皇帝也不可能对臣子明说:“你们都是棋子,死了白死。”
更何况,汉景帝是一个特别爱甩锅,明明阴辣狠毒却偏偏不愿沾血的皇帝。
像用酷吏逼死长子刘荣的事就不说了,单拿晁错两个死对头袁盎和窦婴的结局,也能窥出几分端倪。袁盎被派出使叛军,摆明就是想借刘濞之手杀他,结果袁盎命大,九死一生逃回来,却再也没被重用;而对窦婴,汉景帝临死还耍个阴招,留了一封遗诏,让他事情紧急时可面呈皇帝,结果窦婴还真用了,这才发现宫中记录根本没有遗诏,就犯了伪造遗诏的大罪被处死。这件事特别能说明汉景帝的行事风格,借刀杀人玩得最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