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东方,大街上人来人往。
摊贩早早拉出板车,在热闹的大街上做起了生意。嘈杂的人声与阮宁离脸上的挣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此刻,她站在书馆门口,好像被定住似的,怎么也迈不开向前的脚步。毕竟再往前走一步,就意味着她不得不去向那个神神道道的疯子虞孟之求助。她得抛下了所有的理智与常识,去相信那人说的鬼话。
以及,她得承认自己是猪。
可是,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她不知道除了虞孟之以外,还有谁能帮她。
阮宁离咬咬牙,到底还是走进书馆中。
正在看书的福伯见她来了也不觉得奇怪,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布袋扔到她的面前,说道:“上次是你不结钱就走了,可不是我不给你薪水。”
阮宁离连忙恭敬接过,道了声“是”。
福伯见她不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问道:“还有事儿?”
“福伯……”阮宁离别别扭扭,半天才挤出一句,“您这儿,还住了别人吗?”
福伯看鬼一样地看着阮宁离,没好气地说道:“我这儿就这么大点地方,能住谁啊?你到底想干吗?!”
阮宁离缩缩脖子,飞快地说出早就在腹中打好的草稿:“上次有一幅画我没画好,想帮您重画一张。”她又重点补充道,“免费的。”
福伯狐疑地打量着阮宁离,大概是没想到这个向来见钱眼开的小丫头能有如此的责任心。
“真的?”
“画不好不要钱……”阮宁离差点咬了舌头,纠正道,“画得再好也不要钱。”
福伯没再过多怀疑,推了推眼镜,挥挥手同意。
阮宁离不敢耽搁时间,朝二楼画室跑去。
画室还和她那天走的时候一样,除了笔墨纸砚和古籍藏书之外,并没有人气。
她不禁怀疑起来那个虞孟之到底是什么,若是人的话,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落脚居住?可若他不是人,那还能是什么?
阮宁离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坏了,连忙驱散脑海中不切实际的设想。她望了望空空如也的四周,小声地唤道:“喂,虞孟之,你在不在?”
并没有人回应她。
难道……真的要再画一幅画,才能将他召唤出来?阮宁离皱着眉头拿起笔,虞孟之给她的印象可谓极深,她不假思索便能依据心中的印象将他的模样描摹出来。
不多时,那张玩世不恭的脸跃然纸上,可她怎么看都觉得这张脸世故油滑,不值得信赖。
周围还是安安静静的,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阮宁离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伸出手拍了拍画中人的脸:“喂,不是你让我来这里找你的吗?你到底在不在?吱个声啊!”
“哟,这是谁家的小猪从猪圈里跑出来了?还会说人话呢!”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不可一世的嚣张。阮宁离回过头,不知何时出现的虞孟之抱着手臂,靠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依旧是那身极其扎眼的紫色长衫,配合着那张讨人嫌的轻佻笑脸,更像一只茄子。
阮宁离自然知道他是在打趣她,奈何现在的自己是有求于人,只好压了压情绪,低声问道:“上次你说的愿意帮我,还算不算数?”
虞孟之瞪大眼睛:“见了鬼了,你什么时候见过人和猪做交易的?”
阮宁离双眸一冷,歪着脑袋提起了拳头。
“喀喀,算了,我勉为其难听一下吧,你想我怎么帮你?”
“你能看到别人的记忆,对吧?”
“能看到又如何?”
阮宁离咬牙:“我想请你帮我看一个人的记忆,我想证实她是清白的。”
虞孟之挑眉:“她是你的亲朋好友?”
阮宁离摇头。
“那是你的恩人?”
阮宁离又摇头。
虞孟之好奇了:“既然她与你无亲无故,你管这闲事干吗?”
“你不是说我印堂发黑,注定无福无寿吗?我就当是给自己积德,可不可以?”
“我帮人也不是平白无故的。”虞孟之的表情一下子意味深长起来。
阮宁离哭笑不得:“不是你说自己是什么运气大神,专门来帮我化解灾难的吗?”
“是这样没错,但我也要吃喝拉撒啊。”虞孟之理所当然地说道,“你看看我,堂堂大神却住在这么个破陋不堪的地方,想吃点山珍海味也没有,想找个人说话也找不着。你要我帮你,除非从今往后,你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好吃好喝地供着我,养着我,陪着我。”
“……”
“哎哎,你到底有没有诚意的?”
“这世上为什么会有你这么厚颜无耻的人?”
虞孟之也不在意,笑得更加开心:“那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阮宁离咬着牙,心中飞快地计算起来:她是被逼无奈才来找虞孟之帮忙,可这人的能力是否真有那么神乎其神还未可知,正好借这次的事试探试探他也好,若他真是神人,以后这能力一定也有用得上的地方,到时别说山珍海味,说不定还能找到阿生;如果他只是虚张声势,那正好也能看清他的真面目。
想到这里,阮宁离心中已有了决断。她伸出手掌,干脆地答道:“击掌为盟。”
虞孟之挑眉,动作利落地与她击掌,声音清脆。
“成交。”
手掌相触之时,稍纵即逝的温度让阮宁离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她在这世上活了十七年,除了五岁之前还有母亲和弟弟相伴以外,之后的十二年都是自己独自一人这么走了过来。
如今,这盟约让她有了一种今后将不再孤单寂寞的错觉。虽然身边这人来历不明,满口疯言疯语,但至少从现在开始,她不再是一个人。
阮宁离看着虞孟之,却发现他也在看着她。
那目光赤裸裸又意味深长,让阮宁离颇为不自在。
可让她意外的是,虞孟之竟然唐突地抓住了她的手。阮宁离羞愤难当,瞪着虞孟之,男人却神神秘秘地朝她嘘了一声。
不同于以往只是握着手腕,这一次,虞孟之选择和她十指紧扣。阮宁离睁大眼睛,几乎是僵硬地被虞孟之拉进怀中。陌生的温度和细腻的触感像一根针,轻轻挑破了她的指尖,顺着奔腾的血一路流向了她的四肢百骸。
只是牵个手而已,只是牵个手而已……阮宁离不断在心中告诫自己,不料虞孟之用另一只手按着她的肩膀,使得他们之间得距离更近。
这一下,她的脸几乎贴在了他的下巴上,她的呼吸全都喷洒在虞孟之白皙而紧致的脖子上。阮宁离闭上眼睛,脑中开始胡思乱想:虞孟之的脖子很漂亮,据说有种说法是天鹅颈……
“你在想些什么?”虞孟之不轻不重的声音自阮宁离的耳边响起,一下子戳破了她脑海中的那些绮丽画面。
“我……”阮宁离想辩解一下,又听虞孟之说道:“不要胡思乱想,我看不见你脑海中的画面了。”
话音刚落,那种奇妙的感觉再次席卷了她的全身。这些时日以来她经历的种种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地出现在眼前,所有她见过的画面、听过的声音都变得鲜活了起来。
她回到了两次发现尸体的湖边,重新描画着殷诚和付元桂的外貌,重新和顾随对话……只是这一次,不是她一个人经历这些,她的身边还有一个虞孟之。
虞孟之就像是一个闯进了她内心深处的不速之客,在她的世界里恣意行走畅游。而她好像只是个媒介,充当着带虞孟之来到这里的那个可有可无的角色。
她牵着虞孟之的手回到朝暮馆,又将顾随审问夏莺、公卿卿咄咄逼人的场景看了一遍。
所有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就好像又发生了一遍,只为了展示给虞孟之看。
夏莺被拖走,人群渐渐散去,阮宁离还站在原地,手中的温暖是此刻唯一真实的触感。
忽然,她听见虞孟之的声音:“原来如此。”
阮宁离如大梦惊醒,眼前的朝暮馆瞬间消失,等她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和虞孟之仍保持着拥抱的姿势,站在画馆之中。
阮宁离连忙将他推开,脸没来由地变得滚烫。
“你想救的人就是她?”
“你下次要看我记忆的时候能不能和我说一声?!”
“好吧,下次我会稍微温柔一点的。”
阮宁离决定不理虞孟之暧昧的回答,问道:“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明日你去找胥少琛,告诉他这件案子你接了。”
阮宁离见过胥少琛几次,年轻又战功显赫的大帅骑在骏马之上,眉目凛冽,神色肃穆。可她连和顾随打交道都唯唯诺诺,更何况是胥少琛呢!
阮宁离瞪大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叫我接了?我接了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由你来查清楚案件的真相,如若食言,提头去见。”
阮宁离愣在原地半晌,失魂落魄地往门外走去。
“我错了……我根本不该相信你……我现在走还来得及……”
虞孟之气歪了鼻子:“阮宁离!你这是要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阮宁离音量更高:“我是疯了才会听你的话!什么叫提头去见?!我干吗要拿自己的命去赌啊?!再说了,胥少琛是平城的大帅,我不过是个青楼里的小丫头。死的人非富即贵,你又凭什么认为他会相信我,会把这件案子交给我去查?!”
“他并不需要相信你。”虞孟之摇摇头,轻声说道,“他甚至不需要你来查清楚真相,他只要一个能让他撇清责任的替罪羔羊。至于那只替罪羊是你还是夏莺,这并不重要。”
阮宁离愣愣地看着虞孟之,他说起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冷淡甚至刻薄,好像只是在平静地叙述着一件事,而这件事与生死、公义并无关系。
虞孟之看着她,平静到近乎漠然地说道:“这个世界从来都是这样,没有一个人可以什么都不付出就把另一个人救回来。你想要救别人的性命,就要做好拿自己性命去换的准备。”
阮宁离瞠目结舌,她发现自己找不出任何的话去反驳。
虞孟之对于生命的漠然让她觉得有些害怕,好像他和这个世界毫无瓜葛,好像他随时会离开这个世界。他不在乎别人的性命,也不太在乎他自己的性命,仿佛一切于他而言,都是能舍弃的。
阮宁离垂下头,喃喃问道:“我这么做,真的是对的吗?”
“为什么要问我?”
“如果我真的可以找出真相,但代价是连累更多的人去死,这样真的是对的吗?”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远,阮宁离才听虞孟之说道:“这个世界是一荣俱荣、一枯俱枯的,没有谁可以置身事外。每个人活在这个世上,都要因他做出的选择而付出代价。阮宁离,只要你无所畏惧,那于你来说,就没有对错之分。”
阮宁离怔怔地看着虞孟之。
虞孟之难得不再疯疯癫癫,他认真而平静地看着她,眼神却让她觉得迷惘,好像那种目光穿透了她,正在看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