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离,阿离……”
阮宁离睁开眼睛,发现母亲正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地唤着她的名字。
母亲?阮宁离猛地发现不对,她的妈妈不是早在她五岁那年就死了吗?
身处的环境并不是她独自居住了多年的小屋,而是许多年前她和母亲相依为命时住的破旧瓦房。如今母亲唤的阿离也不是她,而是一个正伏在床边的五岁女童。
女童有一张肉肉的娃娃脸,赫然就是当年的自己。
阮宁离意识到,这只是一个她做过无数次的梦而已,梦中的一切都是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情。
可她到底是很多年没有看见过自己的母亲了,便不由自主地朝床边走去,想好好再看一眼那个苦命的女人。
她的妈妈在这世上总共也没活多少年,不是生病就是遇上灾难,比她还要倒霉。
五岁的她揉着惺忪的睡眼醒了过来,乖巧地喊了一声妈妈。
母亲苍白的脸上挤出一抹无力的笑容,摸了摸她的头,红得滴血的玉镯子悬垂在瘦骨嶙峋的腕上,空荡荡的,很是寒酸。
“阿离,妈妈以后不能再陪你了……”
阮宁离死死地咬住下唇,看五岁的自己扑到母亲的身上,无助地哭泣。
破旧不堪的床上,母亲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镯子褪下,戴到她的手腕上。她用最后一丝力气嘱托道:“阿离,你要照顾好自己,把你弟弟找回来……”
过往的伤痛一幕重现,却是阮宁离根本无法再次承受的痛苦。她死死地攥住手掌,希望借助指甲掐进肉里的疼痛让自己醒过来。
这一招果然奏效,她身边的场景急速后退,病弱的母亲和稚嫩的自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幅画面。
旷野,大雨瓢泼。
阮宁离看见儿时的自己一身缟素,跪在一座孤零零的墓碑前,瘦小单薄的身体在风雨之中摇摇欲坠,只有手中拿着的玉镯色泽通透,颜色如血一般,娇艳欲滴。她的身后围着一群成年人,正对她指指点点。
阮宁离想起来了,这是母亲刚刚过世,她无力收殓母亲,求爷爷告奶奶才求得那些邻里帮她将母亲殓葬。
帮忙殓葬的人迟迟不肯散去,当然了,他们还没有拿到报酬。可是谁都知道阮家家徒四壁,一个黄口小儿身上又怎么可能拿得出钱?
站在她身边的那个婆子,以前总会指着母亲大声地说:“看啊,那个克夫的寡妇,谁和她沾上一点关系都是要倒霉的。”如今,那老婆子贪婪阴毒的目光正落在小阮宁离身上,不知道在思量什么。
走啊,快走啊!阮宁离很想冲过去保护那个孤苦无依的自己,可是这只是在梦中,她的脚步被困住,她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老婆子忽然上前扣住小阮宁离的手,力气大得可怕。
“你这小丫头,要懂得知恩图报。你妈死了,我们帮你葬了,你总要给我们一点报酬吧。”
旁人出声附和:“就是,我看你那镯子还值几个钱,你把镯子给我们,这事也就算是了了。”
老婆子铆足了全身的力气,想要从小阮宁离的手腕上把镯子褪下来。尖利的指甲划破了她的皮肤,很快在胳膊上留下了血印。
小阮宁离吓得忘记了哭。忽然,她手腕上镯子的颜色越来越红,好像真的化成了血,毒蛇一般缠绕住那老婆子的手腕。老婆子也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画面,抱着头跌坐在一旁,惊声尖叫。
茫茫天地间,雨幕中隐约多出一个人影。
那是个男人,穿着白色的长袍,赤着一双脚踩在泥巴地上。
他没有回头,阮宁离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单薄瘦削,好像随时都会从这个世上消失。
男人随手挥了挥袖袍,那些人便被一股无形的气齐齐震开。
阮宁离愣住了,等一下,她怎么不记得当年还发生过这样的事?她努力在脑海中搜寻属于过去的这段记忆,却发现自己居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不记得这个男人,不记得曾有人想抢走她的玉镯,甚至那个镯子,她也不记得后来是怎么不见的。
难道说,当时是这个男人救了自己吗?
可是,这个男人又是谁?
当阮宁离试图去看清楚男人的相貌时,大脑却忽然传来一阵刺痛,像无数只手撕扯着她的头皮,让她痛苦万分。
“阿离!”
冥冥之中有人唤她的名字,肩膀被人猛地一拍,阮宁离只觉得脚下的土地凭空消失。她骤然下坠,失重感使她一下子从梦中惊醒。
时值夜晚,朗月高悬。眼前灯红酒绿,恩客万千,耳边是吴侬软语,原来是在朝暮馆之中。
阮宁离揉了揉眼睛,刚才叫她的人正是朝暮馆的鸨母花沐春。
花沐春年逾四十,可因为保养得当,妆容精致,看起来还不到三十岁。她平日里笑脸迎人,望之可亲,然而只要一收起笑脸,便会让人望而生畏。
花沐春毫不留情地敲着她的脑门,骂道:“臭丫头!外面都这么忙了,你还在这里偷懒!”
阮宁离懊恼地揉着被敲的地方,自己白日里到底是被虞孟之吓到了,才会被花沐春抓到自己打盹儿。
“春姨,我明天加班,把刚刚睡掉的时间补给你!”阮宁离怕花沐春克扣她薪水,连忙诚恳表态。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你赶紧出去帮忙!”
好在花沐春并没有为难她,催了两声又扭着屁股走了。
阮宁离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梦中的疑惑仍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死死地压在她的心头。
让她颇感苦恼的,一是那个她并不记得却救了她的男人,二是母亲临终前让她一定要找到弟弟阮宁生的嘱托。
阮宁生五岁那年被人贩子拐走,她和母亲一直苦苦寻找着他的下落却遍寻无果。阮宁离辛苦挣钱,除了想多烧香为自己积福以外,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寻找弟弟。
阮宁离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脸,迫使自己迅速清醒。
毕竟外面灯红酒绿,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朝暮馆坐落在城中烟柳巷的最深处,是这平城中最有名的风月场所。
如今虽是军阀混战的乱世,城中大大小小的场所都按照大帅胥少琛的要求实行宵禁,可作为高级风月地的朝暮馆的生意却未受任何影响。
有精明的花沐春妥帖地打点上下关系,这儿该来的客人,一个都不少。
阮宁离端着酒菜,在纵情欢笑的恩客与姑娘之间来回穿梭。她手脚麻利灵巧,很快就把酒菜摆放整齐,还为自己挣了不少小费。
腰间忽然被人色眯眯地捏了一把,阮宁离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抑制住想要破口大骂的冲动,硬生生挤出一抹笑来。
眼前这个一身酒气的男人,她可得罪不起。
“付大帅当心,要是这些酒菜洒到您身上把您烫坏了,春姨可是要心疼的。”
付大帅名叫付元桂,本是驻守桂城的军阀。桂城毗邻平城,付元桂亲率的桂军和平城军阀胥少琛所率的平军更是一衣带水的盟军,所以付元桂有事没事就喜欢来平城做做客。
当然了,做客只是幌子,付元桂天生好色,每次来平城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朝暮馆。
偏偏这付元桂脾气暴躁,他每次来朝暮馆,鸨母花沐春都要忧愁得多长几条皱纹。可他是胥少琛的盟友,又是兵权在握的大帅,哪里是他们这些平民老百姓得罪得起的。花沐春再怎么忧愁,人她还是要好好侍奉接待。
如今付元桂早就喝得酩酊大醉,威武的军服皱皱巴巴,衬衫大敞,露出结实的胸膛。
他就差没流着口水,笑道:“花沐春心疼,那你心不心疼啊?”
阮宁离答得恭恭敬敬:“付大帅是人中之龙,您要是伤了,全天下都要心疼的。”
付元桂喷着酒气大声笑了起来,一高兴,赏了阮宁离好些大洋:“花沐春是从哪里找来你这么个机灵嘴甜的小丫头?”
阮宁离赶紧把钱收好,又恭敬地答道:“我这样的小丫头,朝暮馆里一抓一大把。”
谁知付元桂却不愿意放过她,他掏出一块怀表,放在她面前晃了晃:“陪爷一晚,爷就把这个送给你。”
这个就有违阮宁离的原则了。
她不动声色地拉下手套,露出手背上难看的冻疮,再笑时多了些讨好的意味:“大帅,我就是个打杂的,怎么有资格陪您呢?”
付元桂哪里见得这么粗鄙难看的手,一把将阮宁离推开不说,酒醉之中还动起怒来。正巧这时,馆中一个一直想攀他这根高枝的名叫夏莺的姑娘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媚笑着勾过他的手:“大帅,一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丫头有什么好的,不如让我来伺候您……”
付元桂来者不拒,神色缓和了一些,眯了眯眼睛,正欲开口说话,忽然听见三楼传来了嘎吱一声。
方才还人声鼎沸的朝暮馆瞬间安静了下来,几乎所有人都抬起头,共同望着三楼正中的那个房间。
公卿卿就在这各种目光中走了出来。她的皮肤极白,如凝脂一般吹弹可破,配合着冶艳的朱唇,让她看起来像一个刚从冰山上走下来的瓷娃娃。她的一双眼睛生得极美,可是那双眼睛如寒冰一般波澜不惊,好像什么都不曾被她看在眼里。唯有生在眼角的那颗美人痣,还在兀自风情万种。
公卿卿随意往栏杆上一靠,剪裁贴身的旗袍立刻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身材,白皙紧致的大腿在裙叉之下若隐若现,时不时露出旖旎的春光。
阮宁离听见付元桂倒吸气的声音,连忙站远了一点,免得被他稍后喷出来的鼻血溅到。
几乎全朝暮馆的人都知道,付元桂来朝暮馆不是一天两天了,想睡公卿卿却始终不得其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公卿卿的视线从左边转到右边,就这么轻松慵懒地将偌大的朝暮馆扫了一遍,最后落在还被付元桂困住的阮宁离身上。公卿卿“啧”了一声,慢条斯理地问道:“阿离,我的热水呢?”
带着鼻音的尾音像一把钩子,酥酥麻麻地挠着恩客们的脚底板,让他们的四肢百骸都被一种奇妙的感觉舔舐着。
阮宁离低眉顺目,十分愧疚:“我还没去打。”
公卿卿美眸一冷,道:“就知道偷懒。再不把水打上来,看我不打死你!”
“是是是!我这就去,这就去!”阮宁离点头哈腰,十分狗腿。
公卿卿轻哼一声,就转身回房。
“等一下!”付元桂终于回过神来,他一把将夏莺推到一边,垂涎着笑道,“我的卿卿小宝贝儿,我几次三番来这里都是为了你,你什么时候才肯下来陪我喝一杯酒啊?”
公卿卿闻言停下脚步,瞅着付元桂,满目含情地笑了一声:“付大帅,我要是陪你喝了这杯酒,以后你都不来看我了,我可怎么办啊?”
这含羞带臊的娇嗔顷刻让付元桂没了魂,他乐呵呵地去买酒作乐,也不再强迫公卿卿,显然是将这当成了公卿卿的调情。
阮宁离赶忙在心中记下了这段话,打算在日后学以致用。
得益于公卿卿的解围,阮宁离发誓一定要帮她打一盆全天下最热的水报答她的恩情。水是刚烧开的,装在盆里还腾腾地冒着热气。奈何她的手上本生着冻疮,如今被这热气一熏,两只手都跟着发起痒来。
阮宁离想挠痒,于是走得歪歪扭扭,一不留神脚下一滑,一个趔趄之后,装着热水的木盆脱手而出。
眼见那热水要把她从头到脚浇个遍,烫出一身的水泡来,她却被恰好跟上的龟奴一撞,摔向一旁。
她摔得很惨,却奇迹地避开了那盆热水,没被烫破皮,倒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阮宁离的手脚很痛,可她还盯着地上的水迹发呆。泼洒在地上的热水还在冒着白烟,可那烟雾很快被冷风驱散。
她又倒霉了,可是这一次,她看起来似乎好运了一些。至少在很惨和更惨之间,她只是很惨而已。
阮宁离重新打好水推开公卿卿的房门时,公卿卿正抱着她的宝贝小盒子,坐在窗边数大洋玩。
“五、十、十五、二十……”
“卿卿姐,水来了啊!”
公卿卿动作一顿,把装满了大洋的盒子往旁边一扔,没好气地说道:“得,好不容易数了二十个,你这么一喊,我又得重数。”
“你昨天不是数过了吗?二百九十九个。”
“二百九十九?”公卿卿挺认真地向阮宁离求证道,“我真的攒了这么多大洋了?”
“可不呗。在朝暮馆里,你身价最高,挣得也最多。”阮宁离眼珠子一转,飞快地从公卿卿的小盒子里摸出一个大洋塞进自己的口袋里,“不过现在你只有二百九十八个了。老规矩,端茶倒水,扫地梳妆,都是一个大洋。”
公卿卿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柔若无骨的手又从小盒子里摸出好几个大洋,扔给阮宁离。
“拿去拿去。”
阮宁离奇怪地看着她:“天降红雨还是母猪上树了,你今天这么大方?”
公卿卿翻了个白眼:“你不要就还给我。”
阮宁离笑着避开她伸过来的手,巧妙熟练地将大洋收好,厚着脸皮说道:“举手无悔啊!”
公卿卿对她这副市侩的模样早就习以为常。
阮宁离满足地拍了拍自己的口袋,有些不解地问道:“话说回来,朝暮馆里衣食无忧的,你攒这么多钱要干吗呀?”
“那你攒这么多钱又要干吗呀?”
“给自己转运啊,给我走丢的弟弟祈福啊,雇人手帮我找我弟啊……”阮宁离掰着指头一个一个地数道。
公卿卿偏着头想了想:“那我好点,我就想给自己赎身。”
“那你还一下子给我这么多钱?!”
“你不是要给自己和弟弟祈福转运还要雇人找他吗?”公卿卿看了她一眼。
阮宁离无语,公卿卿逻辑合理,她竟无法反驳。
公卿卿合上盒子,随手扔在窗边。阮宁离早就习惯了,公卿卿向来是这样,想到一出是一出,有时和她一样贪财如命,有时又视钱财为粪土。
这种境界,阮宁离自问是无法企及的。
不过阮宁离并不在意这些,毕竟对于她来说,只要公卿卿出手阔绰就可以了。她之所以选择在烟柳巷里最热闹的朝暮馆里做杂事丫头,看重的就是来这里寻欢作乐的官家老爷非富即贵,这里的姑娘小姐也个个盆满钵满,更别提是她们这种时时刻刻能多收点好处的小丫头了。
公卿卿无疑是所有姑娘里最大方的那个。阮宁离自小机灵,知道如蚁附膻的道理。她时不时地在公卿卿面前献殷勤,时间久了,公卿卿倒也真会喊她做些这样那样的小事,而且果然如她所料,每次都会打赏些大洋给她。
公卿卿脾气不错,除了疏于上工、过分自在随性以外,从不打骂下人,是个不错的主子。
阮宁离觉得自己身为她的小丫头,还是得提醒一下她:“对了,最近平城里乱,总是死人,你没事别往外面走。”
公卿卿懒洋洋地回:“朝暮馆里吃穿不愁,你什么时候见我往外面走过啊?”
阮宁离想想也是,又看向她给公卿卿打来的水,因为这一耽搁,热气早都跑没了。她颇觉愧对那一个大洋,于是说道:“水不热了,我再去给你打一盆吧。”
“把水先倒了,免得来回麻烦。”公卿卿接过水盆,随手往窗外一泼,却听窗外传来一声惊呼。
朝暮馆本来就是依河而建,房屋挨着河边,只有一条小路相隔。如今这一声来得突兀,吓了公卿卿和阮宁离一跳。两个人慌忙跑到窗边,只见路边站着个倒霉男人,被刚刚那一盆水迎头浇成了一只落汤鸡。
他一边脱下西装外套拧水,一边低头嗅着身上的水有没有味道。一阵寒风吹过,只穿着薄衬衫、背带裤的他在原地打了个哆嗦,又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公卿卿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男人听到了声音,抬起头来,一张周正的脸终于在月色之下露出了端倪。他用发胶打理得一丝不乱的头发被水一浇,软软地趴在额前,犀利的星目因额前的刘海柔和了几分,与斜飞入鬓的剑眉相得益彰。原本有些愠怒的脸色在看到公卿卿以后,变成了含蓄收敛的惊艳。
“顾队长?”
阮宁离惊讶地叫道,堂堂警察队队长居然出现在烟柳巷,这就很尴尬了。
顾随看见阮宁离,礼数周全地打招呼道:“原来是阮小姐。”
“啪。”
身边传来异动,原来是公卿卿涂满蔻丹的指甲死死地扣在窗棂上发出的动静。
“卿卿姐……”阮宁离有些担心,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
公卿卿压低嗓子,向阮宁离问道:“你喊他顾队长?他是警察厅的人?”
“是啊!”
公卿卿好像在刹那间释怀了一样,她想了两秒,立刻将手中的脸盆塞进阮宁离的怀里。
“顾队长是吗?不好意思啊,阿离随意泼水,惊扰了您。”公卿卿扬声道,配合着她瞬间转变得极为诚恳的脸,使这话说得非常有说服力。
阮宁离觉得自己被无端飞来的黑锅击沉,心里十分苦涩。
公卿卿本就生得千娇百媚,如今笑得含羞带臊,更是别有一番风情。
可偏生顾随是个不解风情的人。
他冷淡地答道:“不知者无罪,我也是恰好走到这里。”
公卿卿的笑容一僵,大约是从未受过此番冷遇。她心生不甘,不依不饶地继续问道:“顾队长来烟柳巷,意欲何为啊?”
“回家路过而已。”
公卿卿脸上笑意更深:“住在烟柳巷边上,顾队长当真是好定力。”
顾随对这调情无甚反应,大约是衣服湿透冰凉,他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眉宇之间闪现过嫌恶。
公卿卿声媚如丝:“顾队长,寒风刺骨的多难受啊,不如上来换件干衣服,再喝两杯热酒,我好代阿离向你赔罪。”
“在下是公职人员,出入朝暮馆着实不便,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顾随一脸冷漠,最后干脆不看公卿卿,朝阮宁离说道,“阮小姐,我先走了。”
阮宁离尴尬地应了一声,她感觉自己就像猪八戒,里外不是人。不过她是真没想到顾随会对公卿卿避如猛兽,从他那满是厌恶的眼神中倒是也不难猜测,他恐怕是根本瞧不起公卿卿这样的风尘女子。
公卿卿似乎并不在意,她望着他的背影笑嘻嘻地道:“顾队长当真是志存高远,目空一切啊。”
那你还撩拨他。阮宁离腹诽,却能感觉到公卿卿丝毫不掩饰她对顾随的嘲讽之意。
阮宁离又去楼下为公卿卿打热水时,馆里人头攒动,听阵仗是付元桂要回自己下榻的行馆,花沐春率领一众龟奴姑娘相送。
阮宁离小心避让着人群,余光却扫到站在角落里一脸愤然不甘的夏莺。
她连忙收回自己的视线,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
这乱世里,什么人都有,什么事都会发生,她不过是个蝼蚁小民,阻挡不了历史的洪流,也无意让自己卷入什么阴谋。
她并非正义的化身,也并非胸怀天下,志向万里,能活下去,就是一件难能可贵的事了。
由于鸨母花沐春善于交际,各方面的关系都打点得不错,朝暮馆中人的出入并不像其他百姓一样处处受限,哪怕晚上的平城正处在宵禁的状态,趁着夜色独自一人回家的阮宁离也并没有被怎么盘查刁难。
二月的平城能冷到人骨子里。北风飒飒地吹,像抖落的刀片,在耳边争相摩擦,好像随时都能片下肉来。
阮宁离死死地拽着身上的大袄,又把围巾裹得更严实一些,饶是如此,那些刮到脸上的风仍然让她觉得疼。
她冒着风回到家,家中灯火通明。
阮宁离却猛然意识到不对。
她出门之前明明熄了灯的,此刻怎么可能有灯火?!莫非是有贼光顾?可她家徒四壁,根本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莫非是小贼见她家中无物可偷,干脆鸠占鹊巢,在她家住下了?
阮宁离找了根趁手的木棍掂了掂,心道,若真是有不长眼的小贼,可莫怪阮姑奶奶不客气,想当年她也是手拿两把西瓜刀,从南城杀到北巷,哪个黑大佬不跪舔她。
她像头蛮牛似的一脚踹开破旧的木门,裹挟着寒风闯进温暖的屋里。
虞孟之正坐在桌前,手边放着茶盏,一边悠闲品茗一边捏着手中的《欢场男女》细看,那姿态俨然是将自己当成了屋主。
阮宁离以为自己又眼花了。
虞孟之抬起头来,皱眉瞪了阮宁离一眼,似乎对她扰了他清静的横冲直撞行为十分不满。
“你开门的动静就不能小点吗?”
阮宁离下意识地点点头,在闻到弥漫在空气中熟悉的茶香时猛地回过神来!
她惊叫道:“你在喝什么?!”
“茶啊。”虞孟之对她的大惊小怪颇为不满,摇摇头叹息道,“这茶一喝就是便宜货,也就能拿来漱漱口了。”
阮宁离冲到自己的小柜子前,果然发现那盒她珍藏许久的上等普洱不翼而飞!
虞孟之……虞孟之……她恨得咬牙切齿,这人何其无耻,偷溜进她家不说,还偷她的宝贝茶叶!居然还嫌弃!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是怎么进来的?!”
虞孟之答得颇为不屑:“小小一扇门,还拦不住我。”
“你私闯民宅,我……我要找巡捕房的人来抓你!”
虞孟之放下手中的书,失望而伤怀地摇了摇头:“想不到你竟是这么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早知道我就该让你被那盆热水烫成猪皮!”
阮宁离不可置信地看着虞孟之,他怎么知道她今天差点被水烫了?
像是猜到她心中所想,虞孟之得意一笑:“实不相瞒,将你救下的人正是在下我。”
虞孟之抖了抖衣服,迈着自信的步伐走到阮宁离的面前,不等阮宁离反应,便扣住了她的手腕。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阮宁离脑中的记忆不受她控制地重现了。她眼前一花,只觉得一阵白光在眼前乍现,刺得她睁不开眼睛。而等她能再睁眼时,发现自己竟置身在朝暮馆的后厨中。
她就像是一个重访旧时光的旁观者,看见捧着热水盆走得歪歪扭扭的自己不小心摔倒,眼看一整盆的热水就要朝她头顶浇灌而下,虞孟之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他动作迅速,像个鬼影一般将离她最近的龟奴一撞,那龟奴这才撞得她偏离了原本的位置。她虽然摔了个七荤八素,却避开那盆热水。
“你也不用太感谢我的。”
虞孟之的声音将阮宁离拉回现实,她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个骄傲得意的男人,问道:“你为什么能……”
“重现记忆吗?”虞孟之得意得就差没在原地转起圈来,“这有何难?”
阮宁离的心情更加难以形容。要她真相信虞孟之的疯言疯语,相信他是什么运气大神,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可现在看来,虞孟之似乎又的确有一些与人不同的特殊能力,这特殊能力正挑战着她十七年来的认知,说服她相信他的鬼话。
“帮我避开板车的也是你?”阮宁离闷闷地问道。
虞孟之骄傲地点了点头:“区区小事,你不用对我感恩戴德。”
阮宁离气不打一处来:“你帮我避开板车,又让我撞上黄包车;你帮我避开热水,又让我摔成狗吃屎?!”
虞孟之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道:“你这人怎么如此贪心?你可知人的运气都是守恒的,会遇到什么意外和灾难,也都是早就注定好了的。像你这么倒霉的人,该你撞上板车就一定会撞上,该你被烫成猪皮就一定会被烫成猪皮,如果我帮你避开这些该你承受的灾祸,你一定会短命的。所以,我只能尽量帮你将伤害缩减到最低,这样呢,也不算是逆天改命,你不用短命,我也不用遭天谴。”
阮宁离讶然:“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虞孟之皱眉:“小孩子家家,怎么说话的?”
阮宁离提起棍子:“回答我!”
虞孟之无奈耸肩:“我不是说了吗,我是为你散播福音的运气大神。”
阮宁离冷笑:“你以为我会相信?”
虞孟之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赖皮相:“你大可不信,然后走一辈子霉运好了。”
阮宁离噎了一下,死死地瞪着虞孟之。
虞孟之还在为自己游说:“喂,我很好养的,随随便便弄点什么,比如鲍参翅肚,我也是可以接受的,我不挑食。”
“……”
见阮宁离还是不说话,虞孟之叹了口气,说道:“好吧,我知道你还是不信我。没关系,我走就是了。只不过我见你印堂发黑,料想不久就会被卷入灾祸之中。”他说到这里,轻声一笑,狡猾鸡贼,“你虽然对我无情,我不会对你无义。什么时候想让我帮你了,来书馆找我就行。”
灯光之下,虞孟之笑得特别魅惑,魅惑之中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诚恳。
他气定神闲地拍了拍阮宁离的肩膀,堂而皇之地推门离去。
阮宁离这才注意到他早就换下那身古时的衣物,穿着雍容华贵的紫色长衫,整个人看起来像条刚刷上漆的老茄子。他的脑袋上扣着一顶白帽子,走得那叫一个气度不凡。
阮宁离出离愤怒,捡起被他忘记的那本写满淫词艳曲的《欢场男女》朝门外狠狠一扔。
“神经病啊!我要是去找你,我就是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