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飘扬着。
“桑,”老人并不理会莱纳的疑惑,反倒是先转过头去,将藏在他腿边的桑一把提起。
“我不听,我不听......”桑摇晃着双腿,捂着耳朵,紧闭着着眼,稍稍有了些哭腔,“只要我不听......”
“该发生的仍旧会发生的。”老人摇摇头,一把将孩子抱在了怀里,“孩子,我不会对你隐瞒的。哪怕你捂着耳朵,说一千遍你不想听,我也会不厌其烦地说一千零一遍,我能预感到,我时日无多了。我已经到了要和你做分别的时候了。”桑不说话,只是在老人的怀里呜呜地哭着。
随后老人看向了莱纳:“正如你所想的那样,在不久的将来,我想要将这个孩子交托给你。莱纳·帕齐尼。”
“就算您这么说,我也......”莱纳一时语塞,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我没有考虑你不接受,”老人微微抬起些脸来,隐藏起了自己的表情,“你是一位正人君子,而对于你们这样的人,可以威胁的方式太多,就算事不关己,现在你也不会对我这个救命恩人有什么拒绝吧?”
莱纳背后一阵寒意,有那么一刻,他甚至于只感觉到自己是老人的一个提线木偶,哭也好,笑也好,一切都在他的操弄之中。
莱纳挠了挠头,有些苦恼地看向了老人。“可是,你现在,也不像是行将就木的人啊......”莱纳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自然,我的身体还算硬朗。”老人拍了拍桑的背部,挺直了腰。
“那为什么?”莱纳和桑几乎是同时抬起头来脱口而出。
老人看着桑的那双满是泪花的眼睛,反到慈祥地笑了起来。“和你们说也无妨,”他仍旧慈祥地笑着,仿佛停不下来,“我之所以一直寻找着【神迹】,这和我的已经灭亡的祖国有关。”
“白昼之国?”莱纳满脸地疑惑。
老人点了点头:“直白些说,我们不是人类。即便有谁能突破冰河蛮子部落的封锁,看到那片一望无垠的雪原冻土,那作为衬布的湛蓝冰海,他们依旧没有办法从中找到我的故土。”
莱纳也点点头,表示赞同:“略有耳闻。这样的故事屡见不鲜。要不是那【万国地图】上明明白白地标注着,仍谁都无法相信那样的风雪之中会有一个王国。”
“那是因为,我的故土,它并不在这片大地之上,”老人的眼睛中逐渐开始神采奕奕,晶状体里的污秽荡然无存,“倘若神的世界在远高于这片土地的万丈高空,我们便是登天时的一个歇脚的中转站。当然这些都是比喻,就算你再怎么向上攀爬,你也什么都不会看到。正真的情况我几乎无法用语言述说,因为它早就超脱了你们的认知,就像是对于池塘的鱼来说,无法去描绘陆地。我没有办法告诉你我们为什么在那片世界只是歌唱与表演,困乏与饥饿却从不侵扰;我没有办法告诉你们看到‘时间’的实体是怎么样的情景,‘时间’又是怎么样时而如湍流,时而像细雨;我们世界里的光怪陆离早就远超脱你们的认知。”
“这样的话,不就是天堂吗......”莱纳显然对老人嘴里“白昼之国”有了兴趣,“那可,真是奇妙啊。”
“那是自然。但很可惜,无论是你还是我,已然无法前去那片乐园了。”老人的眼里又满是伤感,污秽重新回到了他们的居所,“它已破碎,成了空梦。而当时,由于我被放逐在这片大地上,也就幸运地逃出了生天。”
“我的一切未来与过往也都被锁定到了那一刻。直到现在,我仍旧活在那一刻,”说至此处,老人的眼里涌上些许泪花,“我感受的到,在我的祖国灭亡的前夕,我感觉的到,神还在。是神抛弃了我们。直到现在,我已经对我的祖国没了什么念想。对于那时的我来说,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向神明追问一个答案,我就是为此才行走在这片大地之上。”
“直到前不久,我想通了。”老人抬起头来,泪花闪了闪,便没了踪迹,他满是深情地看向了桑,后者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炽热的目光,即刻便羞红了脸,“那个答案早就不那么重要了,正如我的祖国对于我来说一样,虚无缥缈......不过是演员的戏台,演员的华服:再怎么喜欢它们,它们毁坏的时候,也不过只有稍息的感慨。我只是意识到了,我不是个演员。我是被表演出的‘演员’,时刻再表演一个演员该有的一切,却像哪一部经典戏剧里的某个角色般,突然意识到了自己不过是被表演的灵魂,在那之前,不过是个自欺欺人的玩偶罢了。表演结束,再不情愿,灵魂也该就此安眠,直到下一次被表演,赋予一个新的灵魂。”
老人伸手向孩子那红彤彤,软乎乎的脸蛋,捏了捏,又有了些许笑意:“是你让我意识到了这点。什么答案,什么念想,不过都是借口罢了,只不过是个没有心的木偶,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而看到这点的同时,我也看到了,我的族人,和我一样的族人,向我挥手了。”老人收了收情绪,低下了头。
“可正是个平淡的故事。”听罢,莱纳并未像老人预想的那样无法消化,在一旁呆滞——他大步流星地走向前来,一把推起了弯着腰的老人,死死地盯上了他的眼睛,把一旁的桑吓了一跳,“只不过是这些事,就要死要活的......先生,我就姑且这么称呼你吧......桑还需要你,哪怕是个被表演出来的灵魂,桑也还需要你。更何况,我可不认为,一个提线木偶,会表演戏剧之外的内容,会想着让一个毫不相干的孩子活下去,活得跟好。”
“你不是我们,自然不会理解。”老人推开了莱纳的双臂,“我的登台太久了,占据了本不属于我的幕布与掌声太久了。现在,早就该退场了。”
“可有人不希望你退场。”莱纳厉声反驳到,“哪怕为了这唯一的观众,你也不该退场。”
“不用白费口舌的,”一个声音突然从身后的山路传来,“他们那群老古董都一个样,自以为是、自暴自弃地以为是什么神的戏子,还给别人披上只能去表演的面具,自以为是对得起他们。在最后被所谓神明抛弃时,又自怨自艾地放弃自己的灵魂。不过是一群懦夫。他还算是那群懦夫里脊背比较直的一个!”
三人闻声看去,一个几近赤裸的人,裹着几块灰布,皮肤冻得红亮。头发是花白的,可配上那副大笑着的脸,却显得格外年轻。棱棱角角的眼眶,剑似的眉毛,以及一张占了脸庞一半的狂笑着的大嘴,搭建起一个奇特的面容来。他就那样站在风雪里,像一个火炉一般通红着。
“阿道夫!”老人推开了俩人,向前走了几步。
“最近的运气是正好啊,”阿道夫狂笑着,“又是摆脱了【神皮】;又是听到些动静想来看看,正巧遇上了你;现在又突然有了些好消息。”阿道夫满脸嘲笑地面朝着老人跨步走来,“你那引以为豪的天赋,在我方才听到你的声音的那一刻......”他故意不再说下去,仿佛一只猫逮到了一只灰溜溜的老鼠,率先想到的只有玩弄。
“是吗?”老人却表现的并不意外。
“切,真让人不爽啊。好歹给些反应呗。”阿道夫咂咂嘴,有些烦躁地大喊大叫着,“无论如何,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叔叔。现在,把你手上的【神迹】都交给我吧。”阿道夫的手在空中抖了一抖后,一把黑漆漆的镰刀出现在了他的手上,散发着流光溢彩的绮丽色泽。
“这件【神迹】......怎么会凭空出现......我又怎么会毫无感觉......”老人显然有些惊讶,手向着挎包的方向护去。
“你看走眼的,可不止这一件。”阿道夫冷笑着,“毕竟,你都是个老糊涂了......”
大雪纷飞。